正說著,前院突然傳來吵嚷聲。沈掌櫃帶著十幾個工人闖進來,指著新搭的涼棚嚷嚷:“周老,您這是要逼死我們沈家啊!工人今早全罷工了,非要我們照著您家這個標準來!”

老太爺捋著鬍子笑:“沈掌櫃要是嫌貴,大可以退出加盟。”

“退出?”沈掌櫃跳腳,“現在退出,我那些新買的織機怎麼辦?”他忽然壓低聲音,“您老實說,這麼花錢真能賺回來?”

文娘不知何時站在了臺階上,手裡捧著剛染好的布匹:“沈掌櫃請看,這是周家染坊今早出的新布。”

陽光下,靛青色的布匹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布紋間隱約有云紋流動。沈掌櫃上手一摸就變了臉色,這手感竟比蘇州上等綢緞還細膩。

“加盟才三日,周家布價漲了三成。”文娘輕輕抖開布匹,“沈掌櫃算算,是發雞蛋虧,還是賣不出布虧?”

沈掌櫃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轉身對隨從吼道:“回去告訴廚房,今晚加紅燒肉!再派人去巾幗工坊,問問她們先生能不能多教幾個學生!”

訊息像長了翅膀,午時未到就傳遍運河兩岸。碼頭扛活的吳老二扔下麻袋就往家跑,邊跑邊喊:“媳婦!快把閨女送周家染坊去!人家那兒管教書!”

太白樓的說書人把醒木拍得震天響:“列位看官,周老太爺這招才叫高明!工人吃得好,孩子有書念,染出的布比綢緞還貴!”

二樓雅間,李崇義捏著新買的周家布,臉色陰晴不定。他忽然抓起茶杯砸向沈掌櫃:“還坐著幹什麼?趕緊去巾幗工坊要先生!我們李家工坊的孩子也要念書!”

暮色四合時,朱幼薇站在周家染坊的晾布架下。新染的布匹在晚風中輕輕擺動,像一片片靛藍色的雲霞。她身後站著二十多個染工,每人手裡都捧著巾幗工坊發的契約書。

“從今日起,諸位與周家染坊重新立契。”朱幼薇的聲音很輕,卻讓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每日做工四個時辰,旬休一日。月錢三兩,傷病由工坊請醫。”

老染匠趙四突然跪下,把契約書舉過頭頂:“郡主,老漢能多求個恩典不?等小孫女學會寫字,讓她給工坊當十年學徒抵債!”

朱幼薇彎腰扶起老人:“不必抵債。孩子學成後,工坊按才給價。”她轉向周老太爺,“您說是不是?”

老太爺的柺杖深深陷進泥土裡:“郡主放心,周家染坊從今往後,工人就是家人。”

火光映在那些新換的棉襖上,竟比綾羅綢緞還要鮮亮。

夜色漸深,周家染坊的燈火卻比往常亮得更久。工人們聚在院子裡,手裡攥著新籤的契約書,臉上映著灶膛裡跳動的火光。

老染匠趙四將契約書小心折好,塞進貼身的布袋裡。他抬頭看向晾布架下站著的朱幼薇,喉頭滾動幾下,終究沒說出話來。倒是他身後的小柱子憋不住,扯著嗓子喊:“郡主,往後真能四個時辰就下工?”

朱幼薇還沒答話,周老太爺的柺杖已經敲在青石板上:“白紙黑字寫著,還能有假?從今兒起,咱們染坊的規矩就按巾幗工坊的來!”

灶房方向突然飄來燉肉的香氣。廚娘端著木盆出來,盆裡堆著冒尖的紅燒肉。“東家讓加的菜,管夠!”

工人們轟地圍上去。王二媳婦捧著碗不敢動筷,直到看見文娘也夾了塊肉,才敢往自家男人碗裡扒拉。她邊扒邊嘟囔:“當家的,這肉聞著像放了糖……”

“放的是蜂蜜。”文娘擦擦手,“松江特產,染工手上容易皴裂,吃了潤肺。”

院牆外突然傳來嘈雜聲。沈掌櫃帶著五六個布商闖進來,鞋上還沾著泥。他剛要開口,就被晾布架上的新布晃花了眼。那布匹在火把映照下泛著流水般的紋路,竟比白日看著更精緻。

“周老,您這布……”沈掌櫃的嗓子發乾。

老太爺捋須一笑:“按巾幗工坊的新方子染的,一匹抵過去三匹價。”

布商們互相使著眼色。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郡主,咱們這些沒加盟的工坊,能不能也請位女先生教孩子?”

朱幼薇看向文娘。文娘會意,從袖中掏出名冊:“巾幗義學收學生不分工坊,但有一條——爹孃得籤契約,保證不叫孩子輟學做工。”

沈掌櫃急得跺腳:“可我們沒加盟,哪來的契約?”

“現在籤也不遲。”陳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身後跟著兩個書吏,手裡捧著厚厚一摞文書,“加盟工坊的預支銀子,可以拿來改建寢舍。”

布商們一擁而上。有人搶過文書就按手印,有人拉著書吏問東問西。染工們端著飯碗看熱鬧,不知誰噗嗤笑了聲:“早這般痛快多好!”

更夫敲過二更時,運河邊還有人在奔走相告。賣炊餅的張婆子被吵醒,推開窗子罵:“大半夜的嚎什麼喪?”

“張家嬸子!”碼頭力工吳老二在樓下喊,“巾幗工坊要開紡織學堂,女娃兒也能學手藝!”

張婆子的罵音效卡在喉嚨裡。她回頭看了眼熟睡的孫女,突然抓起衣裳往樓下跑:“等等!我孫女今年八歲……”

晨霧未散,松江府衙前的告示欄又貼了新榜。穿長衫的秀才搖頭晃腦地念:“巾幗工坊轄下各廠,即日起施行《工匠新則》。凡受僱者,日作不超四個時辰,旬休一日。傷病由坊延醫調治,子女六歲入義學……”

人群越聚越多。有個穿綢衫的掌櫃突然尖叫:“這哪是僱工?分明是供祖宗!”

“愛籤不籤。”扛麻包的力工啐了一口,“人家周家染坊昨兒就貼了招工榜,二十個名額眨眼就滿。我表弟去了,今早領的工裝都是細棉布!”

太白樓的說書人把醒木拍得震天響:“列位看官,這就叫‘千金買骨’!郡主娘娘把工人當人看,工人自然把活計當命做。今早碼頭卸貨的都說,周家染坊的新布,一匹能換三鬥米!”

二樓雅間,李崇義捏碎了個茶盞。他對面坐著個戴斗笠的男人,聲音壓得極低:“大人放心,杭州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只要松江的布運不出去……”

“蠢貨!”李崇義一腳踹翻茶几,“現在全松江的工人都盯著巾幗工坊,你動他們的布試試?”

斗笠男縮了縮脖子。窗外忽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一隊藍衣娘子軍扛著纏紅綢的扁擔走過長街。領頭的林三娘抬頭看了眼太白樓,嘴角勾起冷笑。

當夜,松江府十六家工坊同時亮著燈。染缸邊搭起了涼棚,灶房裡燉著肉,連最摳門的沈家都咬牙買了新被褥。管賬的先生打著算盤嘟囔:“東家,這開銷……”“閉嘴!”沈掌櫃盯著剛染好的布匹,“你摸摸這料子,值不值!”

月光照在運河上,漕船滿載新布緩緩駛離。船頭插著的藍旗迎風招展,旗面上“松江”二字映著星光,亮得刺眼。

……

晨霧還未散盡,松江工坊的織機聲已經與運河漕船的號子交織成片。

朱幼薇站在晾布場前,指尖捻著剛從杭州送來的新樣布。

陽光透過細密的棉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杭州的提花機改好了?”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陳寒抖開一卷圖紙鋪在石桌上:“林三娘帶著三個老師傅熬了七天,總算把周家祖傳的銅模子用上了。”他指向圖紙中央的改進處,“這裡加了活動扣,換線時能省一半力氣。”

文娘小跑著過來,手裡捧著剛染好的布樣:“郡主您看,按杭州方子調的靛藍,色澤比咱們原先的鮮亮三成。”

布匹在晨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朱幼薇突然將布樣對摺,撕開斷面仔細觀察經緯線。

“松江棉的纖維長度佔優,但杭州的織機更精密。”她抬頭看向陳寒,“讓兩地的工匠碰個頭。”

日頭剛過午時,太白樓二樓就被包了下來。周老太爺帶來的銅模子擺在正中,旁邊是杭州匠人拆解的提花機部件。染匠趙四蹲在地上,用炭筆在青磚上畫著改良圖樣。

“咱們的棉紗更韌,織造時可以多加一道分紗工序。”老趙的炭筆在磚面上劃出深痕,“但得把杭州的銅梭子改窄三分。”

杭州來的林師傅抓起一把松江棉搓捻:“要是用你們的棉紗配我們的漿染法,或許能織出帶暗紋的細布。”

滿屋子的工匠突然安靜下來。周老太爺的柺杖輕輕點地:“老朽記得祖傳方子裡提過,洪武三年時松江布能織出雲紋。”

“用豆漿泡紗!”文娘脫口而出,“今早試染時,豆漿泡過的棉線特別吃色。”

賬本翻動的沙沙聲裡,陳寒已經算出新成本:“松江出棉,杭州出技,兩地合造的新布至少溢價五成。”

暮色漸沉時,工匠們還在激烈討論。樓下的說書人醒木一拍,正在講昨日周家染坊的新鮮事。

“要說那新染的松江布,對著日頭一照,紋路竟像活水般流動!聽說今早蘇州布商開價十兩一匹,周老太爺愣是沒捨得賣……”

二樓突然傳來巨響。眾人驚愕抬頭,只見林師傅興奮地踹翻了茶几:“成了!用松江棉做經線,杭州細紗做緯線,豆漿染底色,桑葉汁固色!”

朱幼薇拾起剛試織的布樣。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布面上,隱約顯出松鶴暗紋。她忽然將布樣遞給周老太爺:“煩請您老掌掌眼。”

老太爺的手指顫抖著撫過紋路,突然老淚縱橫:“這就是祖輩說的‘活水紋’啊!洪武八年之後,松江再沒人織出來過……”

更夫敲響初更梆子時,兩地工匠已經擬好分工。松江負責改良棉種與紡紗,杭州專攻提花機改進。文娘捧著契書挨個讓眾人按手印,輪到林師傅時,這個杭州漢子突然跪下。

“郡主,小人有個不情之請。”他指著契書上“技術互通”那欄,“能不能讓兩地工匠每月輪換?我願帶徒弟來松江學棉紡。”

朱幼薇看向陳寒。年輕的國公爺正用匕首在青磚上刻算學公式,聞言抬頭:“正合我意。明日就派船送第一批工匠去杭州。”

周老太爺突然咳嗽一聲:“且慢。”他從懷中掏出本泛黃的冊子,“這是周家歷代染方,今日獻給工坊。只求一事——讓松江子弟也能學杭州的織機手藝。”

燭火噼啪炸了個燈花。朱幼薇接過冊子時,封皮上的“洪武三年御賜”字樣清晰可見。

第二日黎明,運河碼頭比往常熱鬧十倍。二十名松江工匠揹著包袱登船,杭州來的林師傅在船頭掛起藍布旗。旗面上“松杭合造”四個大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沈掌櫃擠在送行人群裡,突然拽住一個年輕工匠:“阿泉,你爹答應你去杭州了?”

叫阿泉的青年揚起手中契書:“沈叔,契書上寫著呢,學成回來教十個徒弟。我爹說這是光宗耀祖的事!”

漕船緩緩離岸時,朱幼薇正在工坊後院試新織機。改良過的提花機發出悅耳的咔嗒聲,織出的布匹已能看出模糊的暗紋。

“還差些火候。”陳寒摸著布面搖頭。

文娘急匆匆跑來:“郡主,杭州飛鴿傳書!林三娘說要用松江棉試織一種新紗羅,問咱們能不能專供七籽棉桃?”

“準了。”朱幼薇轉向陳寒,“你親自去趟棉田,挑最好的棉種送去。”

暮色四合時,松江工坊的燈火依然通明。朱幼薇伏案繪製新的織機圖紙,窗外忽然飄來孩童的歌聲。她推窗望去,只見義學的孩子們手拉手走過石板路,正在唱新學的杭州織謠。

“杭州橋,松江潮,兩地工匠結兄弟……”

歌聲飄進賬房時,陳寒剛蓋下“松杭工盟”的朱印。他抬頭望向窗外的月色,忽然輕笑:“這下沈萬三該睡不著了。”

更夫的梆子穿過街巷,驚起幾隻夜棲的麻雀。運河上,載著棉種的漕船正破浪而行。船頭藍旗翻卷,隱約可見旗角繡著的松江棉桃與杭州桑枝,在月光下緊緊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