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樓二樓雅間,沈掌櫃捏著茶杯,臉色陰晴不定。

“國公爺這招,是要把整個松江的布坊都攥在手裡啊……”

對面的李崇義冷笑:“沈掌櫃難道甘心?”

沈掌櫃咬牙:“不甘心又如何?如今松江布的名聲已經打出去了,咱們若是不跟,遲早被擠垮。”

李崇義眯起眼睛:“可若是跟了,以後松江布的價格,可就是國公爺說了算了。”

沈掌櫃沉默良久,最終重重放下茶杯:“跟!不僅要跟,還要第一個籤!”

……

巾幗工坊的正堂裡,陳寒坐在長案後,面前攤著契約文書。文娘站在一旁,手裡捧著筆墨。

周老太爺第一個走進來,身後跟著周德海和兩個賬房。

“國公爺,周家願加盟。”老太爺拱手,聲音洪亮。

陳寒點頭,將契約推過去:“周老請看,條款都在上面。”

老太爺接過,細細讀了一遍,毫不猶豫地提筆簽下名字,又按了手印。

“從今日起,周家染坊的管事,就由巾幗工坊指派了。”

陳寒微笑:“周老爽快。”

……

接下來的幾日,松江各布坊的東家陸續前來簽約。有人猶豫再三,最終咬牙畫押;也有人二話不說,直接按印。

文娘帶著幾個管事,挨家挨戶地走訪加盟工坊,檢查織機、教授新法、定下規矩。

柳娘被派去了城南的一家小染坊,那裡的女工們起初對她有些戒備,但見她手腳麻利,染出的布匹色澤鮮亮,漸漸便信服了。

“文管事說了,只要按巾幗坊的法子來,一匹布至少多賺五錢銀子!”柳娘一邊調染料,一邊對身旁的女工說道。

女工們眼睛發亮,手上的動作更加仔細。

……

一個月後,松江的布市上,各家工坊的新布陸續上市。布匹右下角,統一繡著“松江”二字的小篆,旁邊還標著各家工坊的印記。

“瞧,這是周家的布,染得真鮮亮!”

“這是沈家的,織得密實!”

布商們爭相搶購,價格卻比以往更加穩定。

太白樓的說書人拍響醒木:“列位看官,可知如今松江布為何這般搶手?全因國公爺的‘加盟’妙計!各家工坊齊心協力,布匹又精又足,價錢還公道!”

茶客們紛紛點頭,有人感嘆:“這才是真正的有錢一起賺啊!”

……

暮色降臨時,朱幼薇站在工坊的望樓上,俯瞰著運河上滿載布匹的漕船。

陳寒走到她身旁,輕聲道:“第一批加盟的十六家工坊,產量已經翻了一倍。”

朱幼薇微微一笑:“接下來呢?”

“接下來,該讓整個江南的布商,都看看松江布的本事了。”

遠處,更夫的梆子聲悠悠傳來,混著織娘們下工的說笑聲,輕輕盪開在松江府的夜色裡。

暮色漸沉,松江府衙前的告示欄前還圍著不少人。新貼的加盟章程在燈籠映照下泛著黃光,幾個布坊掌櫃湊在一起低聲議論。

周老太爺拄著柺杖站在最前排,眯著眼睛將章程從頭到尾看了三遍。他忽然轉身對身後的周德海道:“明兒一早,把咱們家三間染坊的賬冊都送來巾幗工坊。”

周德海搓著手:“祖父,真要按這章程辦?光給織工們加伙食錢,每月就要多支出二十兩銀子。”

老太爺的柺杖重重杵在地上,驚飛了幾隻麻雀。“眼皮子淺的東西!沒看見章程裡寫著?但凡按巾幗工坊規矩來的,染出的布每匹加價三錢收!”

旁邊沈家的管事聽見這話,連忙擠過來拱手:“周老,這加盟當真划算?”

老太爺哼了一聲,指著章程最後一行:“白紙黑字寫著,加盟工坊可優先用新式織機。沈掌櫃要是不信,大可以再觀望幾日。”

沈管事訕訕退開時,正撞上從府衙出來的陳寒。他連忙作揖:“國公爺,我們東家讓我來問問,加盟後這工坊管事的人選.”

陳寒解下腰間玉佩遞給隨從,頭也不抬道:“按章程辦。各家原管事留任,巾幗工坊另派監理。三日後在太白樓籤契,過時不候。”

他說完便大步走向停在街角的馬車,留下沈管事站在原地擦汗。馬車簾子掀起時,露出朱幼薇半張臉,她手裡還捏著剛收到的杭州來信。

“蘇州那邊有動靜了?”陳寒踩著腳凳上車。

朱幼薇將信紙摺好塞回袖中:“沈萬三的侄子在打聽加盟的事,看來是被咱們的加價收購勾住了。”

馬車緩緩駛過石板路,車輪聲驚醒了趴在牆頭打盹的野貓。陳寒望著窗外掠過的燈火,忽然道:“明日開始,你帶文娘她們去各家工坊走一趟。”

“先從哪家下手?”

“周家。”陳寒手指輕叩窗框,“老太爺在松江商界有威望,他若帶頭改革,旁人不敢不從。”

次日清晨,周家染坊的工人們剛上工,就看見大門口停著巾幗工坊的馬車。朱幼薇帶著文娘和柳娘走進院子時,二十多個染工正蹲在井邊啃雜糧餅子。

周德海小跑著迎上來:“郡主來得早,我這就叫他們.”

“不必。”朱幼薇抬手製止,從柳娘提的食盒裡取出幾個白麵饅頭,“讓工人們先吃飽。”染工們愣愣地看著雪白的饅頭,誰也不敢伸手。有個膽大的小夥子剛想接,就被工頭瞪了回去。

文娘直接把饅頭塞進老染匠手裡:“吃吧,以後每日早飯都按這個標準。”她轉身對周德海道,“染缸邊上得搭涼棚,這麼毒的日頭,人曬暈了還怎麼幹活?”

周德海張了張嘴,還沒出聲就被朱幼薇打斷:“帶我們看看寢舍。”

推開後院偏房的木門,一股黴味撲面而來。大通鋪上堆著發黑的棉絮,牆角還結著蜘蛛網。柳娘忍不住咳嗽起來:“這、這怎麼住人?”

朱幼薇從袖中掏出冊子記了幾筆:“三日之內,通鋪全部換成單人木床。每旬發新皂角,被褥半月一換。”她抬頭看向周德海,“這筆錢從加盟預支銀子里扣。”

周德海額頭冒汗:“可章程裡沒寫.”

“現在寫了。”陳寒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他身後跟著兩個匠人,手裡拿著新畫的寢舍圖紙。“按巾幗工坊的規矩,工人住得好,出錯才少。”

染工們聚在院子裡竊竊私語。老染匠捏著吃剩的半個饅頭,忽然走到朱幼薇跟前跪下:“郡主,老漢能多討個饅頭不?家裡小孫子.”

朱幼薇彎腰扶起老人,轉頭對周德海道:“以後工人家裡六歲以下的孩子,每日發半斤米。”她頓了頓,“就從我賬上支。”

訊息像長了翅膀,晌午就傳遍運河兩岸。未時剛過,沈家染坊的管事就帶著工人堵在巾幗工坊門口,嚷嚷著要見文娘。

“我們也要改寢舍!”領頭的織工揮舞著破草帽,“沈家掌櫃說了,除非巾幗工坊肯預支銀子,否則免談!”

文娘站在臺階上冷笑:“告訴沈掌櫃,章程第三條寫得明白——先改革,後支銀。”她指著遠處正在晾曬的新布,“看看人家周家,昨日改的寢舍,今早就織出上等布了!”

人群后面忽然傳來騷動。林三娘帶著娘子軍押來三輛馬車,車上堆著嶄新的木床和被褥。她跳下車轅,揚聲道:“按國公爺吩咐,加盟工坊可賒購寢具,秋後從布款里扣!”

沈家管事灰溜溜地走了,可更多工坊的工人找上門來。直到暮鼓響起,巾幗工坊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朱幼薇站在賬房裡,聽著外頭的喧鬧聲,筆尖在加盟名單上勾勾畫畫。陳寒推門進來,身上還帶著木屑味。

“新織機改好了?”

陳寒點頭,把一卷圖紙攤在桌上:“加了分紗輪,女工也能操作。”他指著名單上畫圈的名字,“這幾家都是硬骨頭?”

“何止。”朱幼薇蘸了蘸墨,“李家工坊的掌櫃放話,寧可關門也不給工人加錢。”

窗外忽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林三娘隔著門板道:“郡主,杭州娘子軍到了,要不要現在去李家?”

朱幼薇與陳寒對視一眼,同時起身。她抓起掛在屏風上的斗篷:“告訴李掌櫃,明日辰時,巾幗工坊要驗看他家的改革進度。”

“他若不肯呢?”

陳寒繫緊腰間玉帶,淡淡道:“那就按違約處理,加盟押金充公。”

周老太爺的柺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震得賬房裡的算盤珠子嘩啦作響。他盯著面前攤開的賬本,枯瘦的手指在“工食錢”那一欄反覆摩挲。

“每月再加三兩銀子伙食費。”老太爺突然開口,驚得周德海手裡的茶盞差點翻倒。

周德海慌忙放下茶盞:“祖父,這都已經是第三回加錢了。要是再添,咱們染坊今年怕是”

“閉嘴!”老太爺抓起硯臺砸在賬本上,墨汁濺出老遠,“沒看見巾幗工坊的告示?加盟工坊的工人待遇必須對標她們的標準!”

窗外傳來織工們的說笑聲,幾個下早工的女工正挎著籃子往家走,籃子裡裝著巾幗工坊發的白麵饅頭。老太爺眯起眼睛,突然抓起毛筆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

“從明日起,早飯加兩個雞蛋,午飯要有肉。染缸邊上搭涼棚,每人每月發兩雙新布鞋。”他寫完把紙拍在周德海胸口,“去庫房支銀子,今晚就把寢具換了。”

周德海展開紙條一看,手都抖了起來:“這、這要八十兩銀子啊!”

老太爺已經拄著柺杖往外走,聞言回頭冷笑:“捨不得銀子?那趁早把加盟契書燒了!”他指著遠處巾幗工坊的方向,“人家文管事明日要來驗收,要是看見咱們工人還睡稻草鋪,周家往後就別想在松江布市立足!”

染坊後院頓時忙得像炸了鍋。五個夥計扛著新打的木床往裡搬,廚娘在灶臺邊清點剛送來的豬肉,管庫的老劉帶著人挨個給工人量腳尺寸。染工王二蹲在牆角,盯著自己露腳趾的草鞋發愣。

“王二哥,試試新鞋。”周德海親自捧著雙千層底布鞋過來,鞋幫上還繡著周家染坊的標記。

王二在褲腿上擦了七八遍手才敢接,聲音都打著顫:“東家,這、這真是給俺的?”

“趕緊換上。”周德海強忍著心疼,“以後每月兩雙,穿壞了就換。”

染工們圍過來,摸著新發的被褥嘖嘖稱奇。最年輕的小柱子突然“哇”地哭出聲,把臉埋在新棉絮裡不肯抬頭。他師傅老趙紅著眼圈解釋:“這孩子自打進染坊,冬天都是跟人擠著取暖”

天色擦黑時,文娘提著燈籠來驗收。她掀開新換的細麻布床單,手指在床板縫隙裡抹了抹,又去灶間嚐了嚐燉肉的鹹淡。最後站在井臺邊,看著工人們排隊領新鞋。

“還差一樣。”文娘突然開口。

周德海急得直搓手:“文管事明示,我們馬上改!”

文娘從袖中掏出本小冊子:“巾幗工坊的規矩,工人子女滿六歲可入義學。周家染坊現有七個適齡孩童,明日辰時前要把學堂收拾出來。”

周老太爺不知何時站在了月亮門下,聞言立刻應道:“就用老朽的藏書閣!德海,去把《千字文》《百家姓》都找出來!”

當夜,周家染坊破天荒地點了整宿的燈。老太爺親自監督工匠改裝藏書閣,連珍藏的黃花梨書案都搬出來給孩子們當課桌。更漏敲過三更時,老染匠們還在往牆上掛《棉花圖說》,那是老太爺年輕時花十兩銀子從應天府淘來的。

第二天雞剛叫,染工們就帶著孩子來了。小柱子牽著六歲的妹妹,小姑娘懷裡抱著連夜趕製的新書包。文娘帶著巾幗工坊的女先生進門時,孩子們齊刷刷跪下行禮,被女先生一個個扶起來。

“在咱們工坊,只作揖不磕頭。”女先生把《三字經》發到每個孩子手裡,“好好唸書,將來給你們爹孃記賬。”

染工們趴在窗戶外頭看,有人偷偷抹眼淚。王二媳婦掐著丈夫胳膊哭出聲:“當家的,咱閨女真能認字了?”

周德海站在廊下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昨晚那八十兩銀子花得值。他轉身要去染缸那邊,卻看見老太爺蹲在晾布場角落,正用帕子擦拭一塊陳年舊匾。

“祖父,這是”

老太爺把“樂善好施”的匾額掛回正堂,輕聲道:“洪武三年,松江大疫,周家開倉放糧得的御賜匾。”他望著院子裡跑來跑去的孩子們,“沒想到二十年後,是靠給工人發肉才重新掛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