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還覺得,將王書恆的訊息透漏給柳拂月,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

當刑景看完審訊錄影,正在思考時,朱萸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起碼沒有錯吧。”刑景轉身,看見了朱萸那張剛剛洗過卻依舊難掩倦容的臉:“兇手不是上當了?”

“可是王書恆死了,呂非煙的手上又多了一條人命。”朱萸說:“當然,這不是你的責任,主要責任在我們,是我們沒有做好防護。”

“在這件事裡,我不覺得你我需要負責,需要負責的只有兇手與王書恆自己。”刑景皺眉:“而且,我覺得呂非煙就是兇手這個決定,下得太早了,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疑點,就是阮放,他費勁心機逃離警方的視線,出現在了案發現場,這其中的原因,也值得考究。”

“但現在,呂非煙不僅認罪了,她犯罪的整個證據鏈也已經完整了,你質疑的證據呢?”朱萸說:“哪怕只有一條。”

“會有的。”刑景說:“給我點時間。”

“但是你沒有時間了。”朱萸說:“你的協警身份就要結束了。”

“為什麼?”刑景明顯受到了衝擊。

“因為我們很看好你,在這一行,你的天賦很高。”朱萸說:“所以,我們對你的要求也高,不然,你會造成的危害就更高,但我和隊長都覺得,你暫時還不適合加入我們,或許,你應該先成為一名處理民事糾紛的警察。”

“我不明白。”

“你說過,你法律課的成績很好,但我和隊長覺得,你法律課的成績不及格,你行事的依據,是善惡,也只有善惡,但即便是以善惡來論斷,作為一名警察,你依舊是不合格的。”朱萸繼續說:“不要以為,只要站對了立場,你心中的惡就不是惡了,那依然是惡,哪怕你針對的物件是罪犯,哪怕對方罪有應得,但只要你是一個警察,你的任何行事,都不能受心中的惡意引領。”

刑景沉默。

“我當了很多年警察了,識人不少,我知道,受客觀條件影響,在某些時刻突然心生惡意,是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但如何面對這些惡意,有些時候是能夠看出人的本質的,有人會因為這些惡意的產生而對自己的行事心生警惕,而有人卻會被這些惡意裹挾。”

朱萸頓了一下,繼續說:“那些被惡意裹挾著行事的人,又有不同,惡人面對惡果不僅會毫無負擔,反而會獲得快感,繼續在同一條路上狂奔,而善良的人不同,一旦遂了心中的惡意,必然就會苛責自身,自承惡果,有些惡果看得見,而有些惡果卻悄無聲息,等你覺察到它的時候,它已在你的體內長成了參天大樹,所以有空的時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人生中,有沒有存在過已經得逞的惡意,而你卻毫無覺察。”

說完,朱萸轉身離開了,刑景拿出自己的電腦,開始從系統中複製案情相關的監控錄影。

進度條在緩慢移動,刑景表情地坐著,心中盤旋著朱萸的話。他在想,是否真如朱萸所說,自己表面無恙,內裡其實早有惡意生根?

他剛將往事的匣子開啟,記憶的進度條便自動跳到了某些時刻。

多年前的那天,刑景和白青躲過了海棠哥與李子姐的圍堵,一起回到了外公家。

當夜,刑景沒有做夢,但白青在破廟中凝望神像時的表情,卻無數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一整夜,他都覺得自己胸口脹脹的,到下半夜時,這種脹脹的感覺蔓延至下半身,他不得不起床跑了一趟廁所,才消除了這種腫脹。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還是差不多時間去上學,不同的是兩個人的隊形,以往總是遠遠綴在白家姐弟身後,旁觀著看戲的刑景,居然破天荒地走到了白青的身旁,以致於一路上很多相熟的同學浮想聯翩,目光不停在兩人的臉上游移個不停。

當天中午,刑景跟班主任老黃請假,說外公病了,自己要送他去醫院看病,老黃允了,直誇他孝順。

出了校門,白青已經在等著他了。兩人也不說話,上了公交車,朝著司法機關給出的地址行去。

一路上,白青的目光遊移不定,不時望向窗外、前排人的後腦勺或是自己糾結在一起的手,就是不看身旁的刑景。

刑景從未見過這樣的白青,此前的白青,雖然一直生活在動盪中,但有過從未動盪的目光。

他猜想,是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錨。白青的母親,就是她心中的錨,只要錨還在,就有繼續堅定下去的理由,錨不在了,她也就成了大海中的不繫之舟,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抵擋住下一波生活的風暴。

官方指定的火化場遠在市郊。兩人轉了一趟車,又走了好一段,才把那座原先黑白分明,如今兩色交融,一片灰黑的建築收入了眼底。

站在那棟建築前,兩人看著前方黑洞洞的門口,像看著一個怪獸吞吐不停的大嘴,將一撥撥跟他們有著相同目的人吞進去,拔幹所有水分後再吐出來。每個抱著盒子出來的人,都像是被突然曬乾了的魚,從目光到表情,都瞬間乾癟了下去,彷彿也和那些被火化了的軀體一樣,也從火爐中走過了一遭。

火化廠門口,兩人站了足足半個小時,白青曾在無數目光的刀光劍戟中一往無前,此刻卻突然頓足了。

期間刑景數次想拉起她的手,都放棄了。最後,他從白青的手裡拿過相關證明,想一個人往那張嘴裡走,但沒走幾步,白青便從身後跟了上來。

兩人進了門,在迴盪著各種腳步的大廳中辦手續,交錢,拿了單據順著長長的走廊往裡面走,走廊盡頭,他們走進一扇感應門,溫度陡然升高,空氣中的氣味也突然雜亂。刑景的鼻翼輕抖,眼前有萬千個世界一起出現,它們疊加交錯並相互擠壓,一起出現,又一起破碎,嘩啦啦在他的腦海中下起了雨,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直響,胃也開始抽搐,他停下來,回身衝出感應門,在垃圾桶旁吐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刑景止住嘔吐,從垃圾桶旁直起身體時,白青已經抱著一個罈子走出了感應門。她面色如常,腳步堅定,看著刑景,說好像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難。

刑景笑,但並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心裡,他在自責,怪自己沒能陪她一起進去,走完最關鍵的那點路。多年之後回想,類似情形好像成了他與白青之間的固定情節,他一直圍著她打轉,卻總在最關鍵時缺席。

兩人肩並肩往外走,等他們出了火化場,那個在前一天夜裡困擾過白青的問題,再次橫在面前:她能把母親的骨灰葬在哪裡?

母親的名字叫艾葉,但她並不想落葉歸根。白青清晰地知道,老家是母親千方百計逃出來的地方。她想把母親葬在江城,可她不僅買不起墓地,這裡存在的一切能夠公開給予逝者尊嚴的殯葬形式,她都支付不起。她也不想把母親的骨灰撒了,無論江海還會胡泊,都是遠方。她不想讓母親去遠方,她想讓她就留在近處,可以憑弔,可以相互看得見。

回去的路上,兩人沒有坐車,他們決定走回去,並利用這段時間想出一個合適的地方,可以埋葬骨灰,也可以容寄靈魂。

兩人一路思索,從人影稀疏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眉間豎起的溝壑,始終未去。

等他們回到了熟悉的取燈街時,夜色早已降臨,兩人走了幾個小時的路,感覺自己的腿粗了一倍,因為依舊沒有答案,兩人沒有立即回家,繼續圍著取燈街亂逛,期間看到海棠哥和李子姐帶著人在街上晃來晃去,明顯是在找他們,他們遠遠地避開,又去了街後面那些無人的巷子。

當他們第二次經過那間熟悉的破廟時,刑景突然停了下來,他望著破廟的大門,目光彷彿穿過了他與神像間的黑暗,說,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白青順著刑景的目光看去,一時愣住。

刑景繼續說,你說過,你媽媽在這住過,還挺喜歡這,說這裡抬頭有星光,側首可見神像,那咱們就把她的骨灰埋在神像下面怎麼樣?這裡少有人來,還能與神作伴,當做暫時容身之處,再好不過了。等你長大了,有錢了,再給她老人家買一處墓地,移過去就行。日後放學時,咱們還可以經常從這過,你幾乎每天都可以來看她,她也可以每天看到你,多好啊。

白青還是沒說話,她低頭看著懷中的骨灰罈,良久,點點頭。

刑景立即跑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工兵鏟、乾燥劑和幾個厚厚的塑膠袋,他們把骨灰罈放進塑膠袋,再放進乾燥劑後密封,在神像前的石桌下挖了一個深坑,將骨灰罈放進去,埋好,再撒上廟裡地上的乾土做掩飾,才長出一口氣,一起坐在供桌前,抬頭看看殘破的神像,再低頭看看桌下的那片土地,不說話,發起呆來。

當天夜裡,兩人回到家裡時,已是深夜,兩人偷摸著避過外公,一起二樓天台上泡了幾包面,就著榨菜和星光,熱火朝天地吃了起來。

有那麼幾個間歇,白青抬起頭來,臉色是刑景從未見過的柔和,但眼中卻再次出現了他熟悉的某種堅定。

第二天,刑景比所有人都早起,當他趕到海棠哥的家門外時,路燈還沒熄滅,他走到街角,用公用電話給海棠哥的家裡打了個電話,接連三次沒人接,第四次時,一個聲音直欲發狂的男人接了電話,但不等他發狂,刑景先發狂了。他壓著嗓子,聲稱自己的兒子被海棠哥打傷了,如今正在醫院治療,他已經託人查到了海棠哥的住址和電話,如果兒子留下什麼傷疤或後遺症,一定會把海棠哥家告到傾家蕩產。

說完,不等那個男人說話,刑景便掛了電話。

沒一會兒,海棠哥的家裡亂了起來,一個男人怒吼著打人的動靜大到半個小區都聽得到。

海棠哥是單親家庭,母親早逝,父親是個菜市場賣魚的,嗜酒且惜財,長期睡眠不足,擅長殺魚和毆打老婆,是外人眼中的總是唯唯諾諾的小氣鬼,也是家裡說一不二的暴君。海棠哥的母親一半是病死的,一半是被他打死的。母親死後,海棠哥便接過了她的使命,繼續充當自己父親酒後的沙包,經常被打得死去活來。但海棠哥的生命力明顯強過母親,一路被毆打著長大,不僅沒一點後遺症,還學會了打人,並且喜歡與自己的父親互毆,用他自己的話說,要不是因為要留著老頭子賺錢給他花,他早就把老頭子送上西天了。但他顯然是在吹牛,比如此刻,他正被一箇中年男人追著暴打,哪怕只穿著一條內褲就跑出了家門,也沒能讓身後的中年男人消火,手中的棍子在他的頭臉之上,頻頻落下。

見此情形,刑景知道自己打聽到的是真的。

那些人說,自從海棠哥有了一定的反抗能力之後,他爸基本上就不管他了,他在外邊怎麼耍混蛋都行,只要別煩到他,更別讓他的錢受到損失。他的錢,都是他起早貪黑,頂著寒冷與酷暑,一條魚一條魚地殺出來的。

刑景躲在牆角遠遠地看著,當他看到海棠哥的臉上已經出現了不止一處的青腫時,他便放心了,他知道,那些青腫消失之前,愛面子的海棠哥是不會再露面了。

他沒有繼續看下去,因為在上學之前,他還要去解決李子姐,於是便蹬著腳踏車離開了。

李子姐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她家住在離取燈街足有半個小時的一個別墅區,她的父母是做生意的,除了經常給李子姐打錢,常年不見人影。

李子姐從小住在爺爺奶奶家,由他們撫養長大。

那是兩個從軍區退下來的老革命。不同於一般的隔代撫養家庭,兩人從未對李子姐有過寵溺,而是從小對就對她進行準軍事化地培養,但李子姐並沒如他們所願,成長為一個光榮的革命接班人,反而因為從小受訓,身體素質太好,好到不僅能暴打同齡段的女生,還經常能暴打同齡的男生,進而成為了一個十足十的混世太妹。

在進取燈街中學之前,李子姐已經連續讀過四所中學,每次都不超過一年,但每次只用一兩個月,她就能混成所在學校的大姐頭——她有錢,也能打,雙重助力下,在一群半大孩子中間,她幾乎無往而不勝。

她也不怕學校找家長,自從爺爺奶奶因為太過失望,而不願再管她時,她便搬回了父母家那棟一般只住著傭人的大別墅,在學校留下的電話也改成了父母的,而父母卻因為自覺虧欠於她,哪怕每次來學校都被訓成了孫子,回去也不會對她怎麼樣。這讓她變本加厲,在學校愈發地肆無忌憚。

但刑景知道,李子姐並不是無所畏懼的,比如此刻,他要去的並不是她父母所在的別墅區,而是她爺爺奶奶所在的幹休所。不同於她父母這樣生意場上的滾刀肉,她的爺爺奶奶都是愛臉如命的人物,不鬧到他們那裡時,他們還能裝作不知道,一旦鬧到他們那裡,他們不會不管。

老頭老太太長什麼樣,刑景並不知道,但他有李子姐的大頭照,他把照片貼到一張白紙上,在紙上寫了部分李子姐的所作所為,在上面留下電話,然後把那張紙貼在了幹休所門口的告示牌上,沒過多久,站在不遠處的刑景便看見,兩個準備出門鍛鍊的老頭老太太把那張紙揭了下去,又過一會,刑景的手機響了起來。

電話裡的老頭自報家門,說是李子姐的爺爺,問他想怎麼樣?

刑景說,立馬幫李子姐轉學,不然就把告示貼滿幹休所。

老頭知道自己孫女的德性,出乎意料地乾脆,立馬就答應了,還說如果可以,他們會把李子姐直接轉到外地,讓她從此不能再來煩他們。

刑景開心地回了。到家時,手裡拿著剛買的早餐,正好趕上白青起床洗漱,外公還在躺椅上熟睡,兩人安靜地吃完早餐,在上學的路上,再次一起出現在了眾人的眼中。

到達學校後,第一節課沒上完,刑景託辭要上廁所,跑到海棠哥的班級外一看,海棠哥果然沒來上學。當他心滿意足地往自己班級走時,迎面撞上了班主任老黃,看見刑景,老黃的臉色陰得像是要下暴雨,他攔住刑景,問,你不上課,幹什麼呢?

刑景說自己肚子疼,剛上完廁所。

老黃的臉更陰了,說廁所在北邊,你從南邊來,你上的哪門子廁所?

刑景說自己上完廁所,肚子還是有點疼,就四處走走,順順腸子裡的氣。

老黃一巴掌呼在刑景的後腦勺上,說,又撒謊,昨天你說你外公住院了,你要去照顧他,可昨天傍晚,我怎麼在公園看見他活蹦亂跳地跟一幫老頭吹牛呢!

刑景不說話了,老黃拎著他走到無人處,一腳踹在他腿上,說有膽騙老師,怎麼沒膽說實話,說,昨天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刑景還是不說話,老黃抬腿又是一腳,說,你想清楚了,別以為自己成績還行,我就不會為難你,你馬上要升高中了,跟我說實話,不然我就以德行有虧為由,讓你連高中都上不了,別說你不知道,本省每年高中的升學率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的人只能去讀職校,長大了到生產線當工人,大學什麼的,就別想了。

刑景想了想,覺得實話實說了也沒什麼,就把實情跟老黃講了。

老黃聽完,一臉唏噓,說真是難為白青了,完了又是一腳揣在刑景腿上,說明明情有可原,為什麼不跟老師說實話?

刑景心說,如果說了實話,那半天的假肯定就請不下來了。老黃雖然手段粗暴,但人不壞,但就是太看重自己的帶班成果了,生怕學生出么蛾子,影響了升學率,也影響了他的獎金和優秀教師的資格評定。

老黃出完了氣,就放他回去了,刑景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繼續實施著自己的計劃。

當天中午,他跑到學校旁邊的網咖,下載了一份帶律師事務所logo及印章的索賠律師函,以受害者家長的身份修改了一下,然後列印出來,塞進信封,換了身衣服,戴上帽子,騎著腳踏車找到了海棠爸爸賣魚的菜市場,以同城快遞郵遞員的名義,將律師函遞給了那個正坐在一堆腥臭的魚鱗中殺魚的中年男人,當走到菜市場門口回頭時,他看見那個男人,死死地將那封信攥成了一團。

當天放學時,刑景從海棠哥的一個小弟那裡得知,海棠哥住院了,說是不小心摔斷了腿。

教室樓下,白青正站在路邊等刑景,他腳步輕快地走上前說,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幾天,咱們就不用再擔心海棠哥和李子姐了。

白青問為什麼,刑景說暫時保密。

海棠哥和李子姐雖然沒有出現,但學校的門口依然站了一堆他們的嘍囉,刑景帶著白青,一路從眾人的目光中走過,不敢再走小路,一路隨著人流,回到外公家中,才放下書包,刑景便又出門了。他一路走走停停,在路邊攤上買了些水果,用塑膠袋拎著,坐著公交抵達了醫院,海棠哥住院的那家醫院。

一路打聽著,當刑景走進海棠的病房時,一條腿高高吊著的他,正躺著伸出一隻胳膊,拼命去夠病床邊的水杯。刑景咳嗽一聲,走上前,把水杯遞到海棠手裡,放下水果,拿出一顆橘子剝皮。

你來幹什麼?海棠喝了幾口水,把水杯放下,又從刑景手裡接過剝好了的橘子,三兩下塞進嘴裡,惡狠狠咬著橘子問。

刑景笑笑,說,不幹嘛,就是聽說你住院了,前來探望一下,畢竟一起混過,不能因為一些小打小鬧的誤會,就不做兄弟了嘛。

海棠將嘴裡的橘子嚥下,將兩顆籽吐到刑景的臉上。

刑景笑著,又給他遞上了一根香蕉,說海棠哥您大人有大量,就放過我們吧,我也就罷了,人家姐弟倆爹媽都沒了,多可憐呀。

海棠慢條斯理地吃著香蕉,說,可憐又怎樣,可憐就能瞧不起我海棠,我讓她做我女朋友,那是的看得起她,瞧她那副鳥樣,從來都不拿正眼看我。

刑景說,那當然,但海棠哥您應該是誤會了,整個取燈中學,那還有人敢看不起你,人不拿正眼看你,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害怕你。

害怕我?那其他人呢,你看她走路的樣子,有她會正眼瞧的人嗎?

刑景苦笑,說,您也不想想,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會整天被那麼人盯著?人家不怕你們,怕誰?

海棠不說話。

刑景繼續加碼,說,你還讓她跟你談戀愛,怎麼可能呢,她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媽媽又剛死,受大刺激了,這個節骨眼上,她哪還能跟人談戀愛呀,那不是成禽獸了嗎?

海棠甩手把香蕉皮扔到刑景身上,說你罵誰呢?

刑景笑笑,又遞上一個剛削了皮的蘋果,說,我也跟您混過,知道海棠哥您也不是那種不講情義的人,您大人大量,就放過我們吧。

海棠咬一口蘋果,看看自己的腿,嘆一口氣,說算了,看在你還知道來看我的份上,就放過你們了。

刑景如得大赦,再三感謝,又將塑膠袋裡的葡萄也拿到衛生間洗了兩串,放到海棠的床邊,再到街上租了兩套漫畫書給海棠送過去,才謝天謝地走了。

直到出了醫院,他的腰才直起來,一路腳步輕快,在夜色初臨是回到了外公家,將外公喊他吃飯的聲音拋在腦後,三兩步爬到二樓,左看右看,沒看到白青,又上一層,終於在天台邊上看到了白青。她正坐在天台邊上發呆,雙腿一內一外地騎在牆上,俯首低眉,長髮半垂下來,被斜照過來的路燈沐浴著,一眼看去,連同她周圍的空間一起,像極了一幅靜物少女畫。

聽見腳步聲,白青抬起頭,雙頰藏在發後,只有目光透過來落在刑景身上,似乎潮潮的,帶著問號。

都解決了。刑景說,海棠哥和李子姐,兩個人都被我解決了,以後他們都不會再來煩你了。

白青說,你幹什麼了?

刑景多少有些得意,說,沒幹什麼,就是幫你解決了那兩個煩人的鬼。

白青的眼神一晃,說,刑景,不要做跟他們一樣的人,看見別人的難處,當沒看見就好,別想著把別人遮羞的簾子扯開,再踹上一腳。

刑景乾笑,說,我又沒幹什麼。

哦,白青似乎是應了一聲,又似乎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又低下頭去。順著她的視線,刑景看見一個瓶子,和一個瓷碗。

你喝酒了?刑景問。

嗯!這一次,刑景聽清楚了,她的確是在說話,而且一開口就喋喋不休,她說,是的呀,我在喝酒,米酒,街尾開飯館的許阿姨送來的,說是讓我撒到媽媽的墓前,可我一想,媽媽沒有墓呀,怎麼辦,我就替她喝了吧,別說,米酒還挺好喝的,甜甜的,就跟小時候媽媽親我的嘴唇一樣,甜甜的。

說著,她的身體開始搖晃,似乎是想要從牆上下來,但明顯力不從心。

刑景趕緊上前,趁著她跌下來之前扶住她,她一頭撲進刑景的懷裡,趴在他肩上低聲呢喃說,刑景,謝謝你……

刑景什麼都聽不見了,他的鼻腔滿是白青的味道,腦海中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在展開,佔據了他的全部身心。

當天夜裡,又是凌晨兩點半,刑景再次因為下體的過度腫脹而清醒,似乎還帶著一點痛。他一如往常地下了床往衛生間走,開啟燈,走到馬桶前,褪下短褲,雙手扶起下體的瞬間,摸到了一股黏黏的東西,他稍微有點吃驚,眯著眼一看,發現自己的下身紅紅的。

他徹底清醒,睜大眼再看,沒錯,紅紅的,幾道鮮血,從他的小弟弟開始,順著他的大腿,小蛇般朝著他的腳下蔓延。

刑景罵了句粗話。

第二天,刑景又請假了,老黃近乎暴走,但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次刑景的理由很充分,他的包皮有粘連現象,之所以會流血,是因為他下體的過分勃*起,導致粘連的部分被硬生生地撕開了一些,需要立即動手術把包皮給割了。

儘管如此,老黃還是去了一趟醫院,說是慰問,看上去更像是確認事實。當天下午,從手術室出來後,刑景感覺自己成了動物園裡的猴,不時有人以慰問的名義來掀開他的被子,對著他手術的部位指指點點。

當天晚上,刑景躺在床上,藉著看電視劇《大明宮詞》打發時間時,白青也來看他了,她沒有掀他的被子,只是坐在床邊,微笑著給他削了一個蘋果。

看那表情,她也肯定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吃著她遞過來的蘋果,刑景感受著她不時遞過來的眼神,一時間生無可戀。

他不說話,直到白青起身準備離開時,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了,語氣跟《大明宮詞》裡的角色一樣,是情感過分飽滿的詠歎調——白青,咱們戀愛吧!

你說什麼?白青回過身來,一臉驚訝。

我說,我能不能吻你一下?

滾!

你是不是害羞了,真的沒必要,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此刻想吻你,只是命運,是無比純潔的念頭,你應該接受我,你只能接受我,就像接受眼前的生活,接受這盛大又沉重的青春,面對這一切,我們只能承受,無法拒絕。

小屁孩,你哪裡看來的這些話?你知道什麼是命運嗎?

白青的話像一句長嘆,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書包,走上前,俯身低頭,雙手捧住刑景的臉,深深吻在他嘴唇上。刑景還沒來得及體會到傳說中接吻時唇舌間甜甜的滋味,白青已經起身,臉色紅紅地看著刑景說,刑景先生,我來告訴你,你我之間命運就是,我這一生,只會吻你一次,所以現在,咱們結束了。

說完,她拿起書包,大踏步走了出去。

她說的沒錯,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吻刑景,後來的漫長時光裡,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哪怕刑景一直都圍繞在她周邊,她甚至默許過兩人的關係,卻再沒吻過他。

但是沒關係,當時的刑景並沒有太在意這句話。因為幾天後,當他出院,再見到白青時,她對他一點都沒有刻意疏遠,只是也不再繼續走近。即便如此,只要每日都有機會與白青相處,他就覺得自己陷入了幸福的海,整個人突然變得鬥志昂揚,像是回到了父母妹妹還在的年月,每日睜開眼,都是帶著熱切的心,來面對自己皺巴巴還打滿了補丁的生活。

短時間的消沉後,白青似乎也恢復了。那種只要看準了目標便絕不他顧的眼神,在消失了幾天後,又重新回到了她眼中。她的母親不在了,生活似乎並沒什麼不同,那些會時時切在面板上的視線與不時會落入耳中的議論還在,只是其中少了李子姐與海棠哥那種毫無來由且肆無忌憚的惡意。

李子姐轉學了。就此在刑景和白青的人生中消失,再沒有出現。

海棠哥在出院以後,他被自己那個對外總是窩窩囊囊的爹打斷了腿的事,已經在學校裡傳遍,昔日的小弟也一個個離他而去,他的眼神依舊兇狠,但已經是被父親打斷了腿的孤狼,學校裡很少有人再怕他,某種程度上,他跟白青一樣,成了學校話題中的人物。他不再騷擾白青,甚至不再騷擾任何女生,也不再於放學的路上堵截刑景,偶爾見了,還會主動打招呼。

取燈街依舊是那片供少年們泛舟的小池塘,不時會泛起道道波紋,但大水大浪的確是消隱了,起碼那段時間是那樣。

海棠哥似乎也改變了心性,無聲沉寂了下去。短時間還好,時間一長,似乎連他自己都開始相信,自己似乎真的是改變了。直到某日,他路過老師的辦公室,聽見裡面有一男女兩個老師在閒談,話題的內容,是各自班上學生們的請假緣由,其中的男老師是老黃,他說到了刑景的某次請假。

海棠哥聽了,有意無意地記在了心裡,隨即他發現,他還是他,並沒有改變。

那一天,是艾葉死後的第一個清明節,白家姐弟倆在刑景的陪同下,放學後去買了些紙錢,甩開身後若有若無的視線,走岔道進小巷,再次來到破廟,開始他們對母親的祭奠。過程中,他們發現自己的打火機打不著火了,無法引燃紙錢,刑景讓姐弟倆留下陪母親,他跑去買打火機。

刑景回來時,破廟中情形大變——白晃攤倒在一邊的牆下,頭上冒著血,掙扎著想要起來,卻怎麼也爬不起來,白青跪在他身邊,神情倉惶、淚流滿面,從頭到腳,盡是刑景未曾見過的白青。

兩人不遠處,神像前的供桌下,原先埋著艾葉骨灰的地方,此時已經被挖開,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此時站在破廟中央,雙手高舉著骨灰罈的海棠哥。

刑景走過來時,遠遠地看見白青正跪著對海棠說,我求求你,放下我媽的骨灰。

海棠面無表情,又似乎是在笑,他掂了掂手中的骨灰罈,說,給我磕頭。

白青給海棠磕頭,不停磕頭。

海棠又說,刑景那小子說你不拿正眼看我,是因為害怕我,這段時間我又確認了一下,他錯了,你不是怕我,你是你真的看不起我。

白青不說話,繼續磕頭。

海棠說,站起來,脫光你的衣服,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好看,好看到都不拿正眼瞧人。

白青愣了一下。

海棠說,快點,不然我就砸了這破罈子。

白青立即起身,開始脫自己的校服,而且速度很快,三兩下就脫掉了外衣,上身只剩內衣,她的眼中只有海棠手中的骨灰,當她絲毫不停頓地又去解自己的內衣時,刑景血脈賁張,從書包裡拿出腳踏車鏈鎖便衝了上去,甚至已經聽不見白青在他身後喊出的那句“不要——”

海棠猝不及防,被刑景一鎖鏈砸在了頭上,當他反應過來時,刑景已經又一鎖鏈揮了過來,他已經被砸暈了,他搖搖晃晃地後退,過程中突然詭異一笑,雙手高高舉起骨灰罈,一下將其扔出,哐地一聲砸在不遠處的神像身上。

破碎聲中,一股煙塵揚起,給神像破損不堪的身上蒙上了一層灰白。

白青一下子撲了過去,雙手伸出,想要接住母親的骨灰,然而只能徒勞地看著其四散而落,甚至灑進了她的雙眼。

刑景嘶吼咒罵著,瘋一樣朝著搖搖欲墜的海棠撲了過去。

海棠哈哈大笑,也不反抗,被刑景壓在身下,一邊看著他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臉上,一邊嘶啞著嗓子說,刑景,你不是弄死過人嗎,有種你就再弄死我。

刑景坐在海棠身上,不停朝其頭上揮拳,接連十幾下後,他看著身下一臉是血還依舊咧著嘴笑的海棠,停了一下,剛要繼續揮拳,突然聽見白青一聲尖叫,剛抬起頭,他已經被白青一腳蹬到了一邊,下一刻,他看見白青雙手握著她不久前脫下的校服,勒在海棠的脖子上,雙腳蹬住海棠的肩膀,死死地朝後拉著。

刑景正發愣時,白晃也爬了過來,他抱住海棠的雙腳,朝著與白青相反的方向發力。

海棠的臉一下就漲紅了,頭上青筋直冒,幹咧著嘴,再也笑不出聲。

刑景楞一下,立即撲了上去,抱住白青,說,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他就要死了……

白青一句話不說,只是死死地用力。

刑景說,為了這麼一個混蛋變成殺人犯,不值當,你不值當,白晃不值當,你媽媽的死,更不值當。

白青淚流滿面,依舊不鬆手。

刑景說,你們都放手,不就是殺人嗎,我來,反正我已經殺過一個了。說著,他起身,走幾步,一腳將白晃踢開,又回到白青身邊,用力將她也推開,然後抓住勒在海棠脖子的校服,學著白青的樣,雙腳蹬住他的雙肩,剛要發力,猛聽見白青嘶鳴幾聲,撲上來,推開刑景,又從海棠的脖子上取下自己的校服,不聲不響地走到神像側面,看著地上散落的灰白,慢慢跪下來,把校服鋪開,用手一下下把骨灰往上面捧。

海棠哥猛吸一口氣,傴僂著身子咳嗽起來。沒幾聲,突然跳起來,又往上撲,意圖再把白青剛捧起來的骨灰弄灑,冷不防刑景從側面一腳把他絆翻,和白晃兩個人一起撲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把他的臉打成一片稀爛,又翻過來,死死按在地上,也沒能阻止他不停地說,弄死我,你們倒是弄死我呀。

白青還在收集自己母親的骨灰,一聲不響,只是用手不停地從地上、神像上、供桌上試圖把那些塵土一樣的灰重新捧起來,然而終究是不可能了,無論她怎麼收,那些骨灰還是有一部分被塗在了神像、供桌以及地上。

一片片、一條條的灰白,覆在神廟中沉積多年的顏色上,刺目且顯眼。

刑景旁觀一會,看不下去了,轉身跑出去,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桶汽油。

他對白青說,別收了,剩下的就留在這兒吧,這破廟一點都不靈,我要把它燒了,讓它徹底倒塌,把你媽媽的骨灰和神像埋在一起,你媽媽不是喜歡這裡嗎,那就讓她永遠埋在這好了,咱們就把這變成一座真正的墳墓。

白青沒有反對,刑景把已經收集起來的骨灰包起來,塞進她懷裡,然後將姐弟倆推出了神廟,回身把汽油灑遍了整座神廟,等他忙活完了,海棠還躺在原地,死豬一樣一動不動,刑景上前踢了他一腳,讓他快點滾出去,海棠還是一動不動,刑景抓住他的兩條腿,把他拖到外邊,朝著廟裡扔出了點著的打火機。

火焰騰起,由點及面,瞬間蔓延並覆蓋整座破廟。火焰照在幾個少年人的臉上,在他們眼中跳動如亙古的幽靈。

海棠感受到火的溫度,也從地上爬起,看著熊熊大火,愣了一下,叫喊著想要衝進火裡,中途被刑景一腳踹倒,趴在地上乾笑了兩聲,接著又莫名地悶聲大哭了起來。

神廟倒塌下來時,白青沒再停留,轉身往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走。

刑景和白晃趕緊跟了上去,現場只留下海棠一個人,他跪坐在地上,呆滯如木。

那一天過後,海棠哥退學了,取燈中學的人,再沒人見過他。此後多年,刑景偶爾會想起他,每一次都是他跪伏在神廟燃起的大火前的身影,刑景有時會覺得,那個身影,像極了那個揹著妹妹在夜色裡呼號求救的自己。

白青沒有再將重新收起的那部分骨灰下葬,她將它們撒入了長江,一同被她灑出的,或許還有她自己的一部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部分,刑景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他分明感覺到,那天過後,白青的身上少了些什麼,又或許多了些什麼,她的身影總是空蕩而沉重,彷彿把她沒能給母親立起的那座墓碑,立在自己的身體裡。

而如今,當刑景的思緒從往事中歸來,卻覺得那座碑也被立在了自己的心裡,碑上或許還有一個跪坐在地的身影,他是海棠哥,一個以霸凌別人為樂,卻被自己的父親打斷了脊樑的高二少年,而他父親朝著他揮出的棍棒上,也有刑景施加的力量,正義的,可能也是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