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來到警局後,刑景看著案情通報,眉頭緊皺。

僅僅幾個小時的時間,案情天翻地覆。

首先是阮放,昨天夜裡,王書恆被殺前後,他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一段時間。

為了監控阮放,高長風專門成立了兩個小隊,十二小時一隊,一隊八個人,兩人貼身,兩人在視線中跟控,另外四人分成兩組,一組一輛車,跟在近處防止突發,另有高長風在監控車中居中指揮。

當時,阮放開完了緊急會議,從市委大院裡出來,阮放先後提了三個行程:去機場迎接國外一個醫療行業的投資團,去醫院探訪生病的領導,以及出席投資團的接風晚宴。

警方很謹慎,認為機場情況太複雜,否決了第一個行程,又覺得探訪領導無關緊要,否決了第二個行程;唯一得到批准的是第三個行程,因為投資團是阮放主導引進的,事關民生以及國民生產總值,市委很重視,再加上接風宴被安排在包間,密閉場所,很容易監控,也就准許了。

但阮放之所以能消失,問題恰恰出在宴席場所。

那是一間由本地醫療行業協會安排的會所包間,警方便衣雖然實地考察過,但因為是生面孔,會所服務人員沒告訴他,包間裡還有一個暗門,直通會所後門。為不引起爭議,警方兩個貼身的人都以警衛的名義守在包間門口,有人進出時才能看一眼包間內的情況,當他們發現阮放失蹤時,他已經足足離開了半個多小時,警方立即開始找人,卻久尋不到,直到一個半小時後,他又自己回來了。

而這一個半小時,正是王書恆被殺的案發時間。事後查監控,逮捕呂非煙時,圍觀的人群中,出現了阮放的面孔。

因此,阮放被正式批捕。審問他具體的行蹤,他說自己早就知道王書恆的下落,擔心他被殺,特地過去看一下情況。再問他更多情況,他便閉嘴不言。

如果說阮放刻意擺脫監控並出現在案發現場的行為瞬間加重了他的犯罪嫌疑的話,那麼當呂非煙的審訊結果出來,卻又讓阮放的犯罪嫌疑瞬間小了下來。

昨夜,刑景離開時,在他眼中,呂非煙還是個為了報恩不惜生命的人,然而在眼前的案情通報上,呂非煙已經是一個機關用盡、為了脫罪不惜陷害恩人的無恥之輩——殺死王書恆的作案工具找到了,那是一把錘子,上面只有呂非煙的指紋;呂非煙衣服上的血跡也化驗了,結果顯示,那是王書恆的血。

證據之確鑿,近乎板上釘釘。

從這些資訊來看,昨夜呂非煙被捕之後,她跟刑景的那番對話,從激憤、敏銳到露出馬腳被刑景拆穿,整個過程完全是一場有預謀的表演。

簡單來說,就是刑景被呂非煙耍了,她一心想要替柳拂月頂罪的態度,是假的。而實際上,她是在陷害柳拂月。

對呂非煙的突審也已經結束,整個過程也是一波三折。

一開始,呂非煙依舊在表演,口口聲聲是自己殺了所有人,卻總在細節處漏出致命破綻,引導審訊者把殺人者往柳拂月的身上聯想,直到帶有她指紋的兇器被找到,從她衣服上採集到的血液也加急檢驗出了結果,兩樣確鑿的證據面前,她才停止了表演,開始交代自己的作案過程及動機。

據呂非煙交代,她開始殺人的初衷,的確是為了報恩。

她說自己是個心有所持的人,心中自有秩序。被火燒傷之後,為了讓她行兇的前男友得到最嚴厲的懲處,她寧死也不肯籤和解協議,到最後不得不接受了柳拂月的幫助。

柳拂月不僅在金錢及法律資源上幫了她,還三番五次的前來探病,一來二往,二人甚至成了朋友。出院後,她上門去感謝柳拂月,柳留她吃飯,二人聊天,聊到興起開始喝酒,柳大醉,向她傾訴自己失去所有家人的經歷,並坦白,其實自己的心底一直都藏著仇恨,不僅是仇恨,還藏著一個一直在醞釀、一直沒能實施、所以一直在折磨著自己的復仇計劃。

呂非煙說,最初自己並沒有很在意這件事。她記住了這件事,但也只是記住了,此外,或許還有同情,但不多,因為很快她就發現,生活中正在發生的,已經讓她失去了同情其他人的資格。

當時,她正重歸社會,試著回到自己人生的秩序,卻發現她回不去了。

打小起,呂非煙就是個活在秩序中的人,父母的安排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她喜歡秩序,也追求秩序,無論形式還是內心上的,連大學學的都是圖書館與情報管理,她討厭混亂,喜歡讓生活中的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這會讓她感到安全。有位大學老師曾跟她說,追求秩序沒有錯,但你也需要做好準備,因為人生終將迎來混亂,或遲或晚,但它終究會到來,在某些階段統治你的人生;一次車禍、一顆石子、一次意外,或是一次不幸的愛情,都會把無盡的混亂帶到你的人生中。但混亂也意味著可能性,根據熱力學定律,事物的混亂程度越高,其機率也就越大,事情的關鍵,在於你有沒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秩序。

那位老師的話,呂非煙深以為然。

大一時期,她的父親車禍死亡,讓她的生活混亂過一段時間,但她最終重建了自己的秩序——她讓自己迅速長大,擺脫了對父母的情感依賴,同時也努力打工賺錢,擺脫了對家庭的經濟依賴。她利用了這次混亂,重建了自我。後來,當那桶汽油在她身上點燃,在醫院裡,她躺在病床上,忍受著非人的痛苦,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混亂又要來了,但在所有人的幫助下,靠著上一次混亂帶給她的成長,她守住了內心的秩序,直到出院之後——燒傷後遺症帶來的瘙癢與疼痛幾乎一刻不停,她承受下來了,可同時襲來的精神痛苦,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找不到工作,因為她的模樣會嚇著人;她不能直接在街上走,因為會嚇著人;她不想出去社交,因為朋友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神情會嚇著她自己。

有現代文明規訓著,這個社會,好人佔多數,但好人也害怕見到令人心生恐怖的臉,這是本能。看到呂非煙的臉,沒有人能做到連目光都不閃爍。她曾是這個社會秩序的一部分,如今只能主動把自己切割出來,走向一個人,走向一片虛無。

這一切的一切,她都看不到盡頭。

為了自救,呂非煙決定把自己打碎重建,她不再那麼驕傲要強,主動接受了柳拂月給她安排的工作,接受了其旗下慈善基金會對自己家庭的金錢贊助,她戴上了面罩,不再倔強的以真面目示人,甚至嘗試著與親朋介紹的一位同樣經歷過嚴重燒傷的異性*交往,直到對方在與她交往的過程中,毫無徵兆地自殺身亡。

呂非煙又停了下來,停在了那片虛無之中。

她開始對這個世界失去感受,對待任何事物,她都不驚奇、也不恐懼,她意識到,將自己打碎的過程,或許也是一種自毀。她突然覺得,或許沒必要再重建了,或許讓這自毀持續下去,會是更好的一件事。

對呂非煙來說,生命本身已經成了大雪天裡溼透的棉衣,脫掉會被凍死,但繼續穿下去,只會又累又冷。

與此同時,為了給這過程找尋一點意義,她想起了柳拂月酒後跟她傾訴的仇恨,想起了那個復仇計劃,於是她想到了殺人——她想以毀滅別人的方式實現自毀。

但是這過程中,又有意外。

在呂非煙殺第一個人時,看著對方一步步走向死亡時,她本以為自己會像看待其他事物一樣沒有感受、無動於衷,結果卻並非如此,她表面上平靜,內心卻有異樣的情緒在流動。一開始,她並不明白那情緒是什麼,直到她又接連殺了第二、第三個人,她才發現,那是一種夾雜著痛苦的興奮,一種她已丟失很久的快意。

她好像發現了另一個自己,或許是真正的自己。這個自己與此前的她不同,她是自由的,不會被困住,她走出了那片虛無,每一次殺人,都好像是她汲取能量的過程,那些能量會讓她找回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力——儘管這個世界依舊以殘忍待她,不願把她從地獄放出去,但如果她也以殘忍待之,多拉幾個壞人到地獄來陪自己,貌似也是一件痛快的事。

於是,關於自己的未來,呂非煙隱隱有了不同的想法。有意無意間,在每一次殺人時,她不再那麼無所顧忌,而是開始偽裝。她的家裡,有一批平日裡幾乎不穿的衣物,這些衣物精緻、高階,但並不適合她平日的生活場景——這些衣物都是柳拂月送給她的,說是舊衣物,其實並沒穿過幾次,她終於找到了適合這些衣物的場景——穿著柳拂月的衣服,殺死柳拂月的仇人,再適合不過了。

呂非煙說,事後回想起來,自己之所以這麼做,其實並不是無意識的,所以她才能被捕的第一瞬間,就本能地開始了表演。

你不是一個驕傲的人嗎?錄影上,審訊進行到這裡時,朱萸問呂非煙,一個驕傲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從我主動接受她的工作和資助開始,我就驕傲不起來了。呂非煙說,這種事不是很多嗎,恩將仇報,從來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吧!

朱萸說,我還是不信,我記得很清楚,你是一個寧死也要行兇者受到懲處的人。

那只是一個決定,一瞬間的事,但是現實可是時時刻刻都要忍受的東西啊。呂非煙說,如果非要我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倒也可以找到一個,那就是我知道,柳拂月即將放棄她在國內的事業,出國尋求另一種生活,所以我覺得,無論她背上了多少罪名,只要出了國,她不就沒事了嗎?況且,我殺這些人,也是為她報仇啊。

這是一個理由,邏輯上也充分。朱萸說,但透過你的履歷,你的過往,我知道,如果想讓你這樣的人做出這種事,這些依然不夠,今夜雖然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但我已經可以說,我瞭解你,儘管不是全部。

呂非煙說,警官,你每天見那麼多人和事,還敢說自己瞭解一個人?

前些年不敢,那時候還是見的少了,如今見的足夠多了,又敢了。朱萸說,所以,你還有什麼事沒跟我們說?

呂非煙沉默。

朱萸拿出一份雜誌,翻開到某頁,豎起來,展示給呂非煙看:你說你與柳拂月相識於醫院,可在你的家裡,我的同事們搜到了這本人物雜誌,裡面有柳拂月和阮放的採訪專題,在二人的合影上,有你畫下的圈,還有寫下的“該死”二字,我們比對了筆跡,也做了相關檢測,你寫下這兩個字的時間,比你在醫院見到柳拂月要早上好幾年,這裡面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嗎?

呂非煙皺眉,繼續沉默。

你不說,有了這份雜誌,加上這兩個字,我們也查得出來,只是早晚而已。說著,朱萸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覆蓋在合影上、寫得殊為用勁、力透紙背的“該死”二字。

告訴你們也無妨。呂非煙說,這兩個字其實主要是針對阮放的。

其實早在好幾年之前,呂非煙就認識了柳拂月,但只是單方面的。當時,呂非煙的父親車禍重傷,被送至了人民醫院,阮放當時還是醫院的副院長兼外科主任,也是醫院的外科一把刀,最有把握在手術檯上拯救呂非煙父親的人。不巧的是,在手術計劃制定、他走進手術室之前,又一個重症的病人被送到了醫院,這人是當時省衛生廳的廳長。兩臺手術之間,阮放最終選擇了後者,前者的手術交給了副主任來負責。手術結果出來,廳長成功獲救,呂非煙的父親卻死在了手術臺上。事後,醫院回覆質疑,說是手術計劃是根據病情的不同決定的,臨時改變主刀人選是為了保障兩臺手術都有更高的成功率。作為直系親屬,呂非煙親歷了整個過程,她沒有鬧,甚至主動拉走了在醫院哭鬧的母親,但她卻牢牢記住了阮放樣貌和名字。

所以說,你恨阮放?朱萸問。

一開始不是,但我一直忘不了他,不自覺地開始蒐集一些有關他的資訊。呂非煙說,尤其是在那之後,我母親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嘴裡不時就唸叨兩句阮放的名字,我就更忘不了他了,在全方位瞭解了他的各種資訊之後,我判斷這是一個偽君子,他當日的選擇並非是出於病情,而是為了日後踏入仕途。但那也只是猜測,我沒有靠猜測給人定罪的習慣,哪怕只是在我心裡的罪名。可沒過多久,他就由醫院副院長調任了衛生局副局長,看到這條官方公告後,我才斷定了這件事,合影上的“該死”二字,也是那時寫下的,那是我在心裡給他定下的罪。

朱萸說,那柳拂月的罪名,你又是在什麼時候、以什麼原因給她定下的?

案發之後,新聞鋪天蓋地,我去見過她幾次,她卻從不提及案子,哪怕我有意無意地透漏一些案子的邊邊角角,她也都完美避過。呂非煙說,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復仇名單與殺人手法,都是她透露給我的,期間你們也找過她,她不可能不知道,刻意迴避是因為她心虛,我懷疑,當初她想挾恩圖報,又不好意思,只能故意裝醉,把她內心的想法講給我聽。同樣的,我並沒有因為懷疑而給她定罪,所以,在邢警官他們找過我之後,我給她打電話,把事情告訴了她,朱警官,你猜她是什麼表現?

朱萸不說話,只是搖頭。

她順著我的話頭,直接聊起了你們警方傳喚她期間發生的事,把我殺錯了人、王書恆並沒死的訊息又告訴了我,言下之意,不問自知。只是她也不想想,你們只把訊息透漏了給了她一個人,我要是再把王書恆殺死了,不就坐實了她就是殺人兇手嗎?她的這種表現,讓我想起了阮放,我本以為她與阮放不同,但我錯了,他們能夠在一起,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們就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有罪。所以,我決定遂了她的意,替她殺了王書恆,同時給她定罪。

朱萸說,按你的想法,你殺人,其實是受柳拂月的暗中示意?

我沒這麼說,警官你也說過,我是個驕傲的人,恩將仇報的事,我是不會輕易去幹的,我只是陳述事實,具體怎麼認定,是你們警方的事。

朱萸沉默一下,說一句我錯了,起身結束了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