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地一聲,電腦上有蜂鳴響起,不覺間,監控影片已經複製完畢,刑景把自己的電腦收起來,他甩了甩頭,決定先拋開一切,專注在案子上。

這時,韓重一臉不解地走過來,拍拍刑景的肩:“他們說,你要離開了?”

刑景點頭,然後問:“柳拂月是不是正在申請解除出國限制?”

“你怎麼知道?”

“上面是什麼意見?”

“聽說正在辦手續,馬上就要解除了吧。”韓重說:“兇手已經抓到了,柳拂月又是政協委員,上面也有壓力啊,用不了多久,阮放也要留不住了。”

“你覺得,柳拂月是好人還是壞人,說直觀感受。”

韓重想了一下:“好人吧,不像壞人,做了那麼多善事呢,而且氣質也好。”

“呂非煙呢?”

“也不像壞人。”韓重說:“一個姑娘,平白遭了那麼多的罪,家裡這麼多困難,還想著自食其力。”

“好人,是啊,都是好人啊。”刑景說:“那究竟誰才是那個壞人呢?”

韓重看看四周,鬼鬼祟祟地拿出自己的手機遞給刑景:“給你看段監控。”

刑景接過來,看到手機上正在播放影片,那是昨天晚上,當呂非煙從王書恆的公寓樓逃走,守在一樓的警員全部追出去後,大概兩分鐘左右,一個戴著寬簷帽,完全看不見臉部的黑衣女子腳步從容地從一樓通道走了出去。

韓重指著監控上的女子,問:“你看這個女人,像不像柳拂月?”

“柳拂月應該沒這麼高……”說著,刑景調了調進度條,停在某一幀,看了看女子腳上的厚底高跟鞋,又看了看女子高高的帽頂和背上的包,然後朝韓重豎起了大拇哥:“行啊……只是很可惜,她的臉完全看不見,不能作為證據。”

說著,刑景起身:“走吧,跟我走一趟。”

“去哪?你不是要離開了。”

“他們不是還沒正式通知你嗎?”

“那倒是。”

“所以說,咱們現在還是搭檔。”刑景起身,拍拍韓重的肩:“是吧?”

韓重不說話,攤了攤手,跟了上去。

“去哪兒?”幾分鐘後,韓重坐在駕駛位上,問副駕上的刑景。

“望山大廈,去找柳拂月。”刑景說。

韓重啟動汽車:“你想怎麼做?”

刑景說:“想辦法跟柳拂月見面,說說話、聊聊天什麼的,有些訊息只能當面才能獲得,如果能進入她在望山大廈的辦公室和居所就更好了,有些證據只能在這種場所裡才能看見。”

說話間,沒多久,二人便到了望山大廈樓下。

二人剛進大廳,入目的除了保安,還有需要刷卡才能進入的閘機,二人不動聲色,跟在別人身後,尾隨進去,卻被保安伸手攔住。韓重剛想亮出自己的警察證時,卻看見朱萸從大樓裡走了出來。

“想去見柳拂月?”看見二人,朱萸問。

二人點頭。

“算了,見不到的。”朱萸說:“我嘗試過了,除非有傳喚證,或者搜查證,見不到她也進不去的,她現在態度很強硬。”

“頭,你為什麼也要見柳拂月?”韓重問。

“單純從你主管感受來看,柳拂月是好人還是壞人?”朱萸反問。

韓重:“好人。”

“呂非煙呢?”

“好人。”

“是啊,都是好人。”朱萸說:“一個好人,絕不會輕易讓另一個好人替自己頂罪的,除非她有後手,在保證了自己的安全後,能夠幫那個給自己頂罪的人脫罪。”

“您的意思是說,如果柳拂月是兇手,她手裡一定還保留著自己犯罪的證據?因為她要還要替呂非煙脫罪。”

“我只是覺得,自從刑景把王書恆沒死的訊息告訴柳拂月之後,一切都進展得太快了,也太順利了。”說著,朱萸正要往外走,卻看見韓重站在原地莫名發笑,於是發問:“你笑什麼?”

韓重看看刑景:“你剛才問我的問題,刑景剛剛問過我一模一樣的。”

朱萸瞥刑景一眼,不說話,直接往外走,側目看見刑景還站在原地,又停下來:“你還留在這幹什麼?”

刑景:“我在想,還有沒有其它的方法。”

“什麼方法?”朱萸說:“製造衝突,然後報警,以執法的名義闖進去?”

刑景還沒說話,韓重已經雙手一拍:“好方法!還得是朱萸姐你出馬啊!”

“好什麼好,你是電影看多了吧!”朱萸一腳踢在韓重腿上,然後看著刑景:“算了,反正你早晚都會離開刑警隊,不如現在就離開吧,免得你再給自己惹事!刑景,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經被解除了協警身份,可以離開了。”

說著,朱萸瞥一眼韓重,往外走去,走兩步又頭也不回地邊走邊說說:“再跟你說一遍,你現在雖然不適合加入刑警隊,但派出所還是挺適合你的,老老實實回學校,用手頭上的證據拿回畢業證,先想辦法加入警隊再說!”

話音落地之時,她已經走了出去。

韓重遲疑一下,跟了上去。

刑景站在原地,皺眉沉思一會,然後抬頭,看著兩個始終盯著自己的保安,徹底丟失了方向,只能在原地左右徘徊,來來回回,無數次之後,兩個保安乾脆來到他身前,朝外做了個請出去的手勢。

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刑景從善如流,順著保安的手勢慢慢走出望山,走過停車場,穿過馬路,來到了“臨山”門前,看著在門前站崗的警哨以及緊閉的大門,開始又一次漫無目的左右徘徊,直到警哨離開位置朝他走來,他又拔足,不緊不慢地朝著墨香山莊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覺得肚子餓了,路邊超市裡買了瓶礦泉水和兩塊麵包出來,邊吃邊走,完了血糖上升,大腦開始昏沉,在路邊的躺椅上躺下,閉上眼睛,睡著了或許根本沒睡著,半個小時後睜開眼,起身坐一會,繼續開始走路,一直走到墨香山莊的門口,走進去,在白青住過的公寓樓下重啟徘徊,不知多久過去,又走出墨香山莊,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如此,往復兩趟,路上的燈光便亮了起來。而刑景的腦中還是空空蕩蕩,一無所獲。

這時,韓重打來電話,電話中,他激動地說,案情再次出現了反覆,呂非煙的犯罪嫌疑被排除了——證據是朱萸找到的,她去了呂非煙的家裡以及工作的公司,然後多方查證後,找到了白青受害時呂非煙的不在場證據,雖然她此後一言不發,但原先已經簡單化案情再次複雜起倆,這也導致剛被保釋的阮放在家中才呆了兩個多小時便再次被帶回了警局。此外還有一個訊息,就是柳拂月的出國禁令原本很快就要取消,現在取消手續又被停了下來。

掛了電話,刑景無思無想,繼續在幾個關鍵地點之間來回,餓了就吃點東西,累了就在躺椅上休息一會,如此一直到午夜時分,他在路過一家餐廳時停了下來,就是白青白青受害當天,她與柳拂月會面的那間餐廳。

此時,餐廳早就已經打烊,大門緊閉,只剩招牌之上還有燈光。

刑景習慣性地來回走了走,與此同時,他的腦中出現一個問題,白青究竟是怎麼牽扯進這樁連環殺人案的?

他停了下來,乾脆在餐廳前的花壇上坐下,從自己的揹包裡取出膝上型電腦,找到案發當天,兩人在餐廳的會面影片,靜靜地看了起來。

當天,餐廳中,柳拂月先到,十幾分鍾後白青後趕到,十二點二十五左右柳拂月離開。期間,兩人一直語笑嫣然,明顯相處甚歡,中途柳拂月還捂著嘴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後,白青還給她號了次脈,她是中西醫結合專業出身,進了體制後,專業上有些已經落下了,有些還保留著。號完了脈,兩人貼面耳語,語笑嫣然地不知說了什麼,柳拂月明顯有些吃驚,帶著欣喜的那種吃驚,再三跟白青確認後,白青給了她一個認真臉。此後柳拂月貌似沒把白青的話當做一回事,但過多久就坐不住了,起身匆匆離開。留下白青一個人繼續慢條斯理地用餐,一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才離開。中間除了她彎腰在桌子下撿了一次掉落的筷子之外,並未發生什麼特別的。

按照慣性,刑景接連將這段影片看了三遍後,剛想去看下一段影片,突然又停住,將影片倒退回白青彎腰去桌子底下撿筷子時。

他再三確認,發現當白青在桌子下撿起筷子時,明顯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將手伸得更遠了一些,具體是在幹什麼,因為桌子的遮擋,看不見。從桌子下起身後,白青先是招呼服務員換了雙筷子,接著朝手中看了一眼,開啟包拿起電話,撥出一個號碼,明顯沒有打通。

按照時間推算,通訊錄顯示,她這通電話應該是打給柳拂月的。

她在桌子下看到了什麼?為什麼起身就給柳拂月打電話?

刑景將柳拂月進出餐廳的影片再三播放,終於找到了答案:耳墜。

相比柳拂月進入餐廳時,她離開餐廳時,左耳的下面,少了那枚柳葉狀的透明耳墜。

白青在桌子下撿筷子時,之所以會停頓,應該就是因為看見了那枚耳墜,所以她才會在第一時間給柳拂月打電話。

刑景見過那枚有著修復痕跡的耳墜,在他第一次見柳拂月時,當時他在“望山”大樓下避雨,並不知道她就是柳拂月。

想通了這點,刑景似乎聽見了一種積雪消融的聲音,這一刻,在他的腦海裡,諸多碎片,融為一體。他長處一口氣,收好電腦,在花壇邊緩緩躺下,一閉眼,意識就消失了。

當刑警醒來,天色已大亮,籠罩在他身上的,除了晨光還有過往路人的目光。他旁若無人起身,伸個懶腰,拿出手機,看到了韓重發給他的最新案情——昨日夜間,阮放突然認罪了,相比呂非煙,他的犯罪動機更可信,就是復仇,白青的死則是意外,他說自己連續殺人,又與白青朝夕相處,難免被她發現一些端倪,所以跟蹤他到了犯罪現場,他發現後,下意識地就殺了人。他交代的犯罪過程與手法也更加詳細,甚至交代,他親手製作離子液的過程,製作場所與原料來源已經確認,就在醫院的實驗室。實驗室留存下來的監控影片裡,也拍下了他製作離子液的過程。整個過程下來,證據確鑿之程度,堪稱鐵案。所以,柳拂月出國禁令的取消手續又繼續了下去,最多到今天下班,一定會走完流程。

看完這些訊息,刑景愣了一會兒,接著起身,走到一處早餐攤點,邊吃邊到了一處公交站臺,吃完早餐,又茫然站了一會兒,轉身拿出手機,刷了一輛共享單車,騎上去,蹬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一家高階私人診所前,刑景停下單車。在周圍轉了轉,走進了診所,十幾分鍾後再出來時,身後跟著一個表情兇狠的診所護士,很明顯,他是被趕出來的。

又半個小時,‘望山’大廈旁的一家的咖啡館,刑景在角落裡的露天桌椅上坐下,隨口叫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什麼都不加,用苦味虐待著自己的口舌。

他是來等柳拂月的,從她的此前的問詢筆錄裡,他知道,只要不出大事,每天開完早會後,柳拂月都會來這裡喝一杯咖啡,順便回覆郵件。

他也想借此機會驗證一下,阮放突然認罪的事情,對她來說,究竟算不算是大事。

九點四十分,答案出現了——柳拂月準時出現。她先是點了一大杯美式,想了想,又換成了小杯的摩卡。

等她落座後,刑景端著他的杯子出現在她面前。

看見刑景,柳拂月眼神微微一晃,就端著咖啡直接離開,卻被刑景的話留了下來。

“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是孕婦了,比起少喝,咖啡還是不喝的好。”

刑景在柳拂月的桌對面坐下,看著她說:“我本來就只是警方的臨時工,昨天就被他們給開了,所以,坐下來聊聊吧,你多少應該也好奇,我究竟知道了多少,對吧?”

已經半起身的柳拂月又緩緩坐下,看著刑景問:“我懷孕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白青告訴我的。”刑景說:“你們在西餐廳的監控,白青給你號過脈。”

“號脈,也不一定就是因為懷孕的事吧?”

“她的水平我瞭解,雖然學過中醫,但畢業後就考了公務員,根本沒啥臨床經驗,那麼多種脈裡,因為感興趣,她唯一有點譜的,也就是滑脈了。”刑景說:“還有你,號脈前你犯過噁心,號脈後,又能讓你這個見慣了風浪的人,連一頓飯的時間都坐不住就離開了,得多大的事啊,再想到八卦媒體上說你不孕的事,就什麼都明白了。”

柳拂月不語,低頭攪拌著咖啡。

“我沒想到的是,八卦媒體的傳言居然還有點靠譜,”刑景說:“你和阮局長,難道也真的是因為這事而一直不結婚的?”

“你覺得我們是這種人?”柳拂月嗤笑,左耳垂下面,耳墜輕擺。

“我當然不這麼認為。”刑景說:“不僅如此,我大概還知道,你們究竟為什麼一直不結婚。”

“哦?”柳拂月把咖啡端到鼻下,嗅而不喝。

“很簡單,我猜一直堅持不結婚的,不是阮局長,而是你。”刑景說:“你大概是從很多年前就謀劃著要殺人復仇了,之所以不跟阮局結婚,是因為你擔心,自己一旦殺了人,怕連累阮局,對不對?”

柳拂月笑:“你的想象力挺豐富。”

刑景:“我猜,阮局長也早就知道了你的心思,又知道你在乎他,所以才一直用他自己綁著你,而你也知道他知道了,就是想看看他能堅持多久,如果他能堅持一輩子,說不定你也就算了,沒想到白青出現了,對不對?”

“什麼他知道我知道的,你說繞口令吶?”柳拂月又笑。

“你的出國禁令應該快取消了吧?”刑景喝一口咖啡,苦得一張臉皺在一起說:“如果沒猜錯,你的手裡,應該留著你自己的罪證。”

“什麼意思?”柳拂月把咖啡放回桌上。

“等你出了國,你還得給阮局長脫罪啊!”刑景說:“在你與阮局的二人關係中,你一直都不是那種獨善其身的人吶。”

“你還真看得起我。”柳拂月終於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聽阮局長說過,你向來十分維護他的官聲,”刑景說:“那你就沒想過,即便是他在事後成功脫罪,他的事業不也已經毀了嗎?”

柳拂月搖頭不語。

“或許,這也是你所期待的?”刑景說:“你懷孕了,也就不想再放他離開自己了,你要把他奪回你身邊,跟你一起出國。”

柳拂月看一眼刑景,眼中多少有些波瀾。

刑景繼續說:“要不,我再來猜一猜,你究竟為甚麼要殺白青,好不好?”

柳拂月依舊不說話。

刑景伸手一直她左耳下的耳墜,問:“這個耳墜,很多舊照片上,都見你戴著,阮局長送的?”

柳拂月怔住,幾秒後才反應過來,抬手摸摸自己的耳墜,搖頭,第一次說出一句有一定資訊量的話:“不是,小時候過生日,弟弟送的。”

“弟弟?”刑景一愣。

“已經不在了,”柳拂月的語氣似乎是一種努力之後的輕描淡寫:“當年的塌樓事件中,他在我的懷裡撐了三十多個小時,沒能等到救援,死了。”

“怪不得你對復仇如此執著。”刑景籲一口氣:“也難怪,每次見你,你都戴著它,哪怕是壞了,也立即修好了再戴上。”

柳拂月不語,只是又喝一口咖啡。

“命運真是不可思議,白青恐怕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因為一個意外斷掉的耳墜,就把自己的命弄丟了。”刑景說:“我猜,那天的過程應該是這樣的,你多少有些心神不安地回到辦公室,在網上或是直接打電話找人諮詢了一下,發現中醫號脈並不能準確地診斷人是否懷孕了,儘管有些失望,還是打電話讓私人醫生上了門,醫生上門後應該是拿走了你的血樣和尿樣,回去診所做進一步的檢測,而你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繼續進行自己的殺人計劃,但是沒想到,白青在餐廳撿到了你的耳墜,雖然已經壞了,但因為知道對你很重要,所以依然想要儘快還給你,誰知打你電話你不接,開著車想上門送給你時,恰巧看見你扮做‘天洗高空’的工人,從高空作業車上下來,神神秘秘地進了‘臨山’小區,白青一時好奇就跟了進去,沒想到卻撞見了你殺李長遠的場面,於是你就殺人滅口了,對不對?”

“對不對?”柳拂月放下咖啡,揚起下巴看向刑景:“拜託,你現在指控我的是一起連環殺人案,但是你什麼確鑿的證據都沒有,只靠著一堆猜想,就想把我打成一個殺人兇手?”

“警察查案才需要證據,我不是警察,起碼眼前還不是,我要做的,只是印證事實,為自己接下來想做的事,找到良心上的支撐,就可以了。”

說著,刑景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或許是因為親眼看見過,我從小就明白,悲劇從來都不是單獨發生的,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自己的情感看得比別人的更珍貴,比如你有弟弟,白青也有,你有一個與你一直互相扶持的阮放,白青也有啊,而這些,那個枉死街頭的清潔工大爺,肯定也有。”

柳拂月高昂這的下巴慢慢低了下來,她避開刑景的視線,同樣將杯子裡的咖啡一口飲盡,然後看著空空的杯底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接下來你要對我動手了,好吧,我等著。”

“有你這句話就好,起碼在這件事上,事後我不會良心不安了。”

說完,刑景推開身前的杯子,剛想起身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柳拂月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兩人各自接通電話,臉上出現了同樣的震驚,然後掛了電話,看彼此一眼,一起起身往外咖啡館外趕,途中刑景開口說:“看來,不用我對你動手,又一起悲劇就已經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