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景的住處,依舊在取燈街的那棟屬於外公的兩層平房,之所以說是住處,而不是家,是因為外公不允許。從刑景搬來的第一天起,老頭就經常在刑景的耳邊唸叨,這裡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你姓刑,我姓劉,就像長江跟黃河,淌得都是水,但是含沙量不一樣,如果你想把這當成你的家,除非你也姓劉。彷彿刑景不是他的外孫,而是一個前來侵門奪戶的野心家。刑景終究沒有改姓,老頭也一直沒有沒改口。
趕到取燈街時,已近凌晨兩點。
一般這個時候,刑景的外公應該已經睡過一覺,把身體從床上轉移到了躺椅上,旁邊放一壺濃茶,不開燈,就躺在一樓客廳正中央,正對著客廳東面的那堵牆,不時嘟囔幾句,自說自話。
那堵牆上有個挖空的槽,槽裡擺放的是老頭父母的靈牌,靈牌的上方,是掛國家領導人畫像的地方。
刑景從小就記得,那個位置上掛了好多年的開國領導人畫像。
那時外公剛從街道辦退休,喜歡去公園和一幫老頭們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老頭們的來路很複雜,但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代表人民的,另一種是被代表的。老頭自然屬於前者,他當過兵,退役就被安排在了街道辦,雖沒當過大官,但資歷老得連街道辦的辦公室都換了三個地方,他還呆在那裡。
這兩撥人天天碰頭,也天天爭論乃至吵架。
外公剛退休時,在街道辦還有點影響力,對手們有些話不好說,讓他在那些爭論中佔盡上風,可隨著他退休日久,那點影響力沒了,他也就落到了下風。
當刑景在失去家人後搬到取燈街時,老頭已經長期處在了下風口。
刑景清晰地記得,那段時間,是老頭最為暴躁的時候,不管物件是誰,經常一言不合就破口大罵。
如此,一直到某個夜晚,老頭徹夜未眠,在領導人像下呆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刑景親眼看著他摘掉了畫像。此後,老頭去公園的次數少了,卻多了個習慣,夜裡睡不著時就把躺椅搬到客廳正中,對著牆上那片原先掛著畫像的空白念念自語,彷彿一個苦修的僧人在唸經。
沒過多久,那片空白被一副觀音像代替了,老頭在夜裡的習慣也就真的變成了唸經。但唸經對他日漸暴躁的壞脾氣似乎沒什麼用,即便牆上的畫像幾經變換,由觀音大士變成了太上老君,再變成耶穌,又變回觀音,他的脾氣還是變不回去了,只要他去公園,回家之後還是暴躁,只是程度比不上領導人畫像被最初摘除的那段日子。
真正的轉機,出現在刑景大學三年級那年,某個週末,刑景從學校回來看老頭,正趕上老頭興沖沖地從公園裡回來,晚飯時聊天,刑景才知道,最近的形式似乎發生了變化,老頭在公園裡又重新佔了上風,所以公園他又跑得很勤了,又一個週末,刑景回來時,發現靈牌上空的觀音不見了,而早年那幅開國領導人的畫像又回來了,不僅如此,在開國領導人的旁邊,還多了國家的現任領導人。
從那時起,每天夜裡,一樓客廳裡的唸經聲停了,躺椅上依舊有聲音傳來,只是變成了打鼾聲,老頭的脾氣也意外好轉——他不再暴躁了。
進入大門,走過小院,刑景小心翼翼地開啟客廳的門,意外地發現老頭的躺椅竟然沒有對著那堵牆,而是衝著客廳的門。當刑景踏入客廳時,第一時間並沒有開燈,但他明顯感覺到,來自某個方向的目光已經落在了身上。
開啟燈,果然,老頭那雙已經老花了的眼正瞪得溜圓。
“您怎麼不面壁,改看門了?”
“不讓你把這兒當家,你還真把這當客棧了。”
“我要吃點宵夜,你要不要也來點?”
“白天警察來過,你在外邊都幹什麼了?”
“脾氣瞧著還行,看樣子最近沒少去公園。”
“白家那姐弟倆,是不是又出事了?”
“我先去洗個澡,等會兒再下來。”
“別下來了,吃完東西就滾床上去吧,看你那熊樣兒,跟大煙鬼似的。”
爺孫兩個,驢頭不對馬嘴,一通交流後,刑景看著老頭把躺椅掉了個頭,自己也關燈上了二樓。自白青姐弟倆搬走後,那裡沒有再出租,重新成了刑景的私人空間。
從浴室裡出來,刑景接連吃了兩包牛肉粒,又喝了一包牛奶,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隨即睏意來襲,他躺在床上,卻遲遲沒能入睡。
從床上起來,溜達著走進了二樓的另一間房——他現在住在原先白晃的房間,白青的房間還空著,雖然所有的氣息已消散,不再能讓他輕輕一嗅,就進入那個永遠都探索不完的世界,但偶爾進去一坐,閉上眼,萬事萬物萬般人,沒人可以否認,她們都在你的身邊。
靜坐於此,刑景並不悲傷,只是無所適從。他知道,自己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又一個連結點,他還知道,自己需要時間去尋找下一個連結點,等找到了,一切還會恢復常態。但是他不知道,在這點與點之間,他尋找的時間會是多久,會不會還像上次那樣,等他連線到白青時,時間已漫長到讓他近乎淪陷。
當時的刑景,或許已經淪陷。
在白青姐弟倆住進外公家後,沒幾個月的時間,案件開始公開在法院審理。隨之,他們母親殺了他們繼父的事,已經在整個取燈街、包括他們的學校傳得沸沸揚揚,甚至還上了電視和報紙。
每一天,姐弟倆都是頂著一堆目光和議論聲上下學,刑景跟他們同路,但從不跟他們走在一起,也不遠離,只是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喜歡這種旁觀的感覺,甚至有些沉溺,自從失去了父母和妹妹,他就發現自己這個世界的關係變了,以前他是參與者,現在是旁觀者。
在刑景看來,白青實在是一個經得起旁觀的人。每一天,他都看著她目不斜視地穿行在人群中,除了她的目標及弟弟白晃,任何人都不能讓她多看一眼。
刑景不時琢磨,像她這樣永遠只看著一個方向走路的人,生活能允許她走出多遠?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白青的這種態度是有感染力的,在她弟弟的身上就體現得很明顯——最初一些時日,白晃雖盡力想與她並肩,但他不僅肩是縮著的,腳步也總落後半步,沒過多久,他的肩膀就伸展開了,甚至已經敢領先白青一步,率先與那些目光短兵相接了。
或許是因為觀察她觀察得太多,刑景偶爾會夢見白青,醒來後往往要起夜去尿尿。當時學校已經有生理課,他很清楚那意味著什麼,但他覺得人的下半身和上半身是兩回事,他不會讓前者影響到後者。
這時的刑景,已經與學校裡那些不良少年們混在了一起,雖然依舊算不得是合格成員,但在他心中,已開始漠視善惡之間的那條線了。
白青的家事傳來,許多昔日只敢對白青遠遠觀望的少年們,紛紛騷動起來,覺得趁著白璧染塵,他們有了可以和她發生關係的機會。無奈何,白青十分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什麼,她拒絕所有的邀約,把自己的生活限定在從學校到住處的兩點一線之間。
眾目睽睽之下,少年們尋不到機會,也就紛紛撤了。除了其中幾個真正的混蛋,恰巧他們又都在刑景跟著混的那一夥人裡——其實也不是巧,這個團伙,是他在長時間的旁觀之後刻意挑出來的,他覺得,反正是看戲,跟著一夥真混蛋看,總比跟著那些假混蛋要強。
這個團伙的頭頭叫海棠,一個肯定考不上大學的高二學生,別人都叫他海棠哥。因為長時間找不到機會,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與白青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刑景的身上,想讓他藉助這個便利,把白青騙離眾人的視線再下手。
但刑景謹守自己旁觀者的角色,他嘴上應了,卻遲遲不行動,說找不到機會。其實他知道,即便他行動了,也會無功而返,因為白青根本就不信任他。
一時間,不良少年們無計可施。
在此期間,除了天台上的那次對話,刑景和白青之間的唯一一次交集,是某天放學後,刑景被幾個不良夥同著,去攔一個家裡有錢的富二代。一個巷子口,刑景一邊放風,一邊滋滋有味地旁觀那幾個混蛋在巷子裡折磨那個富二代,恰巧白青姐弟倆走過,向來目不斜視的白青本來已經走過了巷子口,突然又停下,回頭看著刑景,說了一句話:你就那麼喜歡看戲?小心把自己也看進去。
甩下這句話,白青頭也不回地去了,跟沒出現過一樣。
當下,刑景並沒有在意這句話,甚至都以為自己並沒聽清白青說過什麼。等他跟小團伙分開,回家的路上,卻突然記起了那句話,還有白青說話時的眼神。他莫名地惱火起來。
吃完晚飯,刑景習慣性地往二樓走,走到一半,又一次意識到二樓已經出租,不再是自己原來的那片小天地,於是他只能下樓,與此時正值暴躁期的老頭待在一起。
那一刻,刑景突生惡意,突破了旁觀者的本分,在QQ群裡提醒那幾個不良:在白青心中,全世界的人加到一起,分量也不及白晃的一根頭髮,白青不好騙,但白晃幾乎就是一塊任人塗抹的白板。
不良們如夢初醒。
某天,身在初三、正準備升學的白青下課晚了些,等她到了約定地點,卻沒看到如往日一樣在此等待的弟弟,去他高中部的教室找,也沒找到。
問了別人才知道,一個女孩約白晃去了取燈街後邊,那裡有一處人跡罕至的破廟。女孩跟白晃說喜歡他,在破廟裡等他,白晃臉紅脖子粗地就跟去了。
很久亦或是不久,具體點說也就是幾十年以前,取燈街還叫取燈村,是一個靠種地吃飯的地方,從那時往上,千年或者是數千年以降,村裡一直都有一座祈福的廟宇,裡面一直有嫋嫋旺盛的香火。
某天,突然一紙政令,取燈村變成了取燈街,人們不用再靠種地吃飯了,沒多久,那座廟宇的香火便不知道在哪一天徹底熄滅了。又沒多久,連整座廟宇似乎都被遺忘了,哪怕是在那場瘋狂的破四舊中,人們都沒想起這座廟,包括裡面曾經供奉的神,如今人們已經不知其名,只剩一個殘缺的神像依然立在廟中。
如今這座廟,就是一個四處漏風的危房,白青趕到那裡時,白晃正被人按在地上,逼著他朝海棠叫姐夫。
白晃不叫,只能捱打。他跪在地上,一邊一個人按著他的肩膀,左邊的人抽他,他的臉會往右轉,恰巧能看見那個約自己來這裡的女孩,她站在幾個少年中間,臉上依舊掛著人畜無害卻讓白晃心生恐懼的笑;右邊的人抽他,他的臉會隨之偏向左邊,能看到土地廟左邊的牆,牆上有縫隙,地上有縫隙裡投進來的光;沒人抽他時,他就能往前看,看那個坐在水泥供臺的上方名叫海棠的人。
每次白晃一挨耳光,海棠的臉上就會露出一股發自內心的舒爽勁。他的屁股底下,是神像那顆沒了帽子的、坑坑窪窪的腦袋,還有一張在海棠褲襠下若隱若現的、破碎的臉。
白青舉著手機走了進去,手機螢幕上是已經撥出過的110三個數字。
看見白青手機的數字,海棠哥笑出了聲,說,我們未成年,不用負法律責任的。
白青說,誰告訴你未成年就不用法律責任的?我怎麼記得,年滿十四周歲就可以追究刑事責任了。
海棠哥從供臺上跳下來,從人群裡拎出一個半大小子,逼近白青,說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跟我談戀愛吧!
白青連頭都沒搖,只用眼光就讓海棠哥明白了她的回答。
海棠拍拍那個半大小子的肩膀,說,他今年只有十三歲半,不夠刑事年齡,但是已經打斷過不止一個人的骨頭,也睡過不止一個女人了,你要不要試試?
白青說,警察就要來了,你想怎麼試?
海棠哥指著廟後面不遠處的山,說,只要警察還沒到,就可以把你們弄到山裡,到時候,想怎麼試,就怎麼試!
到這裡,白青依然能與海棠哥對視,但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抖——進來之前,她的確打過110,但沒能打通,她日子過得很窘迫,手機早就欠費了,如今只能當做手錶來看時間。
海棠哥看到她的破綻,笑了,把手從半大小子的肩膀移到了白青的肩膀,想進一步移到她的臉上時,廟外不遠處,警笛聲響了起來。
海棠哥罵了聲娘,轉身就跑,臨跑前想在白青的胸前抓一把,卻被白青用某磚頭一樣的手機在他手背上狠狠砸了一下。
海棠帶人跑了,白青還愣在原地時,刑景跑了進來,拉起白晃衝著白青說,愣什麼楞,趕緊跑呀,跟本就沒有警察,警笛是我放的彩鈴。
三個人一起往外跑,白青說,你幹嘛不真的報警?
刑景說,我外公是個摳門鬼,我沒錢,手機早就欠費了。
白青一聽,邊跑邊笑,刑景莫名其妙。白青笑完了問,你怎麼來了,又跟來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