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景沒回答,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早就知道了海棠哥那些人的計劃,本打算如往常一樣跟著看戲,但從這一天的早上開始,他就覺察到了內心持續了一整天的不安。放學後,他將那不安強行按捺,決定直接回家,不見不煩。
等刑景到了家,不等回到房間,一個政府的工作人員上門了,他是來送法院的判決書的,就在這一天,白青的母親艾葉等到了她最後的判決:死刑,擇期執行——對於判決結果,艾葉沒有上訴,只是要求儘快執行,她說,哪怕她不許白青姐弟前來探監,但只要她還在,她的那一雙兒女便無法真正地接受現實,安心生活。
白青不在,刑景代收後答應轉交,等送判決書的人走了,刑景看著手中的判決書,突然感到一種莫大的擠壓感,有那麼一刻,他甚至忘記了呼吸,等反應過來,已經把自己憋到近乎窒息了。他猛吸幾口氣,顫抖著手把判決書塞進書包,然後朝著破廟的方向狂奔,不等趕到,他就拿出手機,外放了那段早先因為好玩才下載的警笛聲。
他害怕自己已經遲了。幸好沒有。
白家姐弟躲過了一劫,為表示感謝,當天晚上,姐弟倆邀請刑景上二樓吃飯,刑景沒有接受,只是把判決書遞到他們手上,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當晚再沒出來過。夜裡,他聽見二樓不時有哭聲傳出,但只有白晃一個人的。
第二天,三個人照常去上學,還是如往常一樣,姐弟倆頂著別人偷偷摸摸的目光在前邊走,刑景綴在不遠處做一個旁觀者,只是沒想到,這是他旁觀者生涯的最後一個早晨,昨天的事,他入局了,本以為沒人知道,但他和白家姐弟從土地廟裡跑回家時,被人看到了。
當天午間,刑景便感受到了入局的麻煩,他被海棠哥帶人堵在了廁所,一通狠話被噴在臉上,嚇得周圍正在蹲坑的同學屁股蛋上都冒出了冷汗。
從那天起,海棠哥就莫名其妙地放過白青,轉而盯上了刑景,他放話出來,要每天揍刑景一次。刑景的生活軌跡,因此變得跟白家姐弟重合,原先屬於他的那些放學後的自由消失了,他得跟白家姐弟一樣,要趁著高峰期時路上還有大量的人群,快點回去,如果在路上被截住了,昔日曾被他旁觀過的那些悲慘遭遇,就會發生在他的身上。即便如此,他也很難每天都躲過海棠,他的臉上開始頻繁出現傷痕,原本就淤積了很多不良情緒的心底,開始頻繁出現被完全堵塞的感覺。
這天放學後,沒等刑景走到校門口,遠遠地,他就看見了幾個人簇擁著海棠站在校門外,他轉頭就走,一路到學校的後邊,翻牆出去,準備繞小路回家。可沒走多遠,一條巷子裡,他就被海棠哥帶著兩個人給攔住了。
往常這時候,刑景都會選擇逃跑,過程中雖然難免捱上幾下,但好過被圍住了折磨。
這一次,刑景沒有跑,他一邊慢慢地往後退,一邊想著怎麼才能將這操蛋事徹底了結了。沒退幾步,兩條巷子的交叉口,他的後背碰上了一個人,回頭,他看見白青正被好幾個女生逼迫著,跟他用一樣的姿勢在後退。
看見刑景,白青笑了,說你怎麼回事,怎麼能被堵住呢?
刑景也笑,說你也太厲害了,男的想對你下手也就罷了,怎麼連女的也不放過你?
白青把頭扭了回去,瞧著對面那幾個一臉青澀但面露陰狠的女生,沒說話。
這段時間,白青的日子的確更難過了。因為吸引了太多男生的關注,一些原先有人關注的女生,突然感受到了冷落,她們絲毫不怪那些朝三暮四的男生,卻齊刷刷地怪罪起了白青。
與愛面子的男生們不同,女生的手段沒那麼多顧忌,衛生間裡被潑水,體育課上被球砸,食堂裡被灑菜湯,教室裡也不敢放東西,放什麼被撕爛什麼,哪怕只是正常走在路上,也會有突然旁邊伸過來絆人的腳。
還有幾個高中部的女生一心想在路上攔白青,前幾次都被白晃給嚇退了——自從上次在土地廟裡受了刺激,白晃最近有點瘋,整天在書包裡裝一把菜刀,一心想著從哪裡找補點什麼,幾個女生雖然人多,但畢竟是女生,對上拿著菜刀的白晃,還是隻有撤退一條路。
這幾天,因為要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白晃去了外地,白青落了單,前幾天她都花心思躲過了那幾個女生,但是今天,她不想躲,她巴不得有人能給她一次歇斯底里的機會,可當那幾個女生真的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又不知道該如何發洩了——她沒打過架,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任她們把自己逼進了巷子深處,隨即她開始害怕,因為她知道,相比男生,女生更知道如何才能徹底摧毀另一個女生。
一時間,白青覺得自己被逼進了命運的牆角,只是她沒想到,這個牆角里,還有另一個人。
“怎麼辦?”白青說。
不知為什麼,見到白青後,刑景就一點也不緊張了,他拉著白青肩並肩靠在牆上,看著勝利會師的兩夥人說:“不著急,讓他們先商量個章程出來。”
兩夥人明顯是認識的。海棠看見白青時先是一愣,接著又看見了那幾個女生,裂開嘴樂了:“李子姐,你幹嘛呢?白青是我女朋友,你不知道啊。”
李子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白青要是你女朋友,那這小子還是我男朋友呢?你不也不知道。”
海棠:“這小子才十四,李子姐你也下得去嘴?”
李子姐:“要你管?”
海棠說:“既然這小子是你男朋友,那我就不修理他了,咱們交換好了,一換一,公平。”
李子姐:“你別想得太美了,要不這樣,等我把她扒光了,拍完照,再讓你們過過眼癮怎麼樣?”
海棠:“那多不好意思!”
話音一落,幾個女生圍了上來,不等她們碰到白青,刑景便跳到了白青身前,飛起一腳踹在了最前面的李子姐的肚子上,把她整個人踹得滾在地上,連帶著身後幾個女生倒在了一起。他鄙夷地瞧一眼地上的李子,從書包裡掏出一把明顯是開了刃的刀,擋在了見狀想衝上來的海棠哥面前。
“海棠哥,剛才你說對了一件事,我今年的確十四,但你也說錯了,因為要到我十四歲的生日,還得再過好幾個月。”
不知何時,刑景給自己帶上了手套,把手中的刀子晃了晃,盯著海棠哥的眼睛,說:“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吧?算了,還是跟你們說明白點吧,你們這些人,六科考試加一起不到一百分,實在是不敢高估你們的理解能力,我的意思是說,從法律上講,只要我還沒過生日,我捅了人白捅。”
海棠哥停住,瞧著刑景手裡的那把刀,摸向自己身後的書包,又聽見刑景說:
“別摸了,這就是你的刀,你去上體育課時我偷的,刀把上還刻著你的名字呢,沒看見我還帶著手套嗎,不為別的,就是怕刀上留下我的指紋,我都算計好了,今天要不是因為碰見了白青,我已經把你們三個都捅了,還打算把現場做成是你們自相殘殺的樣子,這些巷子又長又直,我百米成績十二秒三,你們誰都跑不出去。”
海棠哥愣住:“刑景,你小子也太陰了吧!”
“你聽他吹呢,”海棠的一個跟班說:“這小子以前跟咱們混的時候,連人都不敢打,他敢捅人?”
“那是你們不瞭解我,你們去打聽打聽,我爸是警察,我十歲的時候有人報復我們家,被我捅死了一個,男的,身上還帶著槍。”刑景站在白青身前,人貼人,背上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熱度,讓他莫名亢奮:“跟你們費那多話,也就是看在跟你們一起混過的情分上,不然早就給你們放血了!”
“他只有一個人,一把刀,”海棠的跟班又嚷嚷:“咱們這麼多人呢,怕他?”
海棠瞧自己的跟班一眼:“要不你先上去,牽制住那把刀?”
跟班往後退一步,沒說話。海棠瞧著他,大吼:“廢什麼話,我們圍住他,你去多叫幾個人,再找幾根棍子來。”
跟班楞了一下,快步跑遠。
白青貼近刑景:“他什麼意思?”
“一看你就沒打過架,刀怕棍子,棍子一來,這種短刀就成擺設了。”刑景說:“咱得突圍,你有什麼準備沒?”
白青不說話,默默從書包裡拿出兩瓶防狼噴霧。
“等會你在後邊跟緊了我。”說著,刑景從書包裡拿出一本練習簿,扔到空中,一刀捅破,然後將練習簿甩到地上:“還行,一刀下去,估計能扎兩個窟窿。”
海棠從書包裡掏出一本全開本雜誌,捲成短棍,握在手中,朝著刑景冷笑:“小子,真當海棠哥是嚇大的?”
刑景一看,沒轍了,只能硬闖,揮著刀便衝了上去。海棠一看他來真的,立即慫了,把書棍擋在身前,不停後退,氣急敗壞地叫:“那混蛋是回孃胎裡找棍子了,怎麼還不回來?”
刑景壓著海棠往前走,沒走幾步,感覺後背上沒了白青的熱度,回頭一看,發現以李子姐為首的幾個女生,全部捂著雙眼抓了瞎,但李子姐是個狠人,哪怕已經被防狼噴霧噴中了,還死死地抓住了白青的頭髮,讓她進退不得。
刑景猛揮兩刀,回身衝著李子姐就是一腳。李子姐慘叫連連,依舊不鬆手,刑景把刀在李子姐的手上比劃了兩下,終究沒能下得去手,刀子下落前橫移了幾厘米,一刀割在了白青的頭髮上。
刀是快刀,頭髮觸之即斷,白青得了自由,海棠也看到刑景的底,大喊:“這小子是個慫蛋,連手都不敢砍,肯定不敢捅人,兄弟們,跟我上。”
海棠帶人一擁而上,刑景手忙腳亂起來,接連被海棠用書棍砸在手上,刀子脫手而出,刑景被按住一通亂錘。海棠幾個人正肆無忌憚時,哧哧兩下氣體噴發的聲音響起,隨即海棠幾個人捂著眼睛慘叫起來。
刑景從地上爬起,看見是白青手中的防狼噴霧再次發揮了威力,他看著抓了瞎的海棠,跳起來就是幾腳,完了拉起白青就跑,沒跑幾步,迎面海棠的跟班帶著幾個人掄著棍子衝了過來,兩人只能回頭跑,經過海棠時,刑景順便又踹了他一腳。
刑景拉著白青,奔跑在巷子裡,兩個人一句話不說,只有喘息聲在彼此的耳中起起落落。
巷子很深,一個彎拐過去,還有另一個彎等在前頭,如此曲曲折折,彷彿沒有盡頭,直到最後一個彎拐過去,眼前豁然開朗,一條熙熙攘攘、油煙味四濺的街道鋪陳在眼前,兩個人在流動的人群中停下來,彎腰扶住膝蓋,劇烈地喘息,完了起身,抬頭,看向前方,那裡是街道的盡頭,此刻正有一輪夕陽低懸在城市上空,灑下金燦燦的光。
“真美呀!”
兩人齊聲感嘆,完了看向對方,各自看到一雙晶亮亮的眼,一張紅潮潮的臉,還有各自臉上,被細短絨毛撐起的一層令彼此暈眩眩的光。
只可惜,這光僅停留了一瞬,便隨著下墜的夕陽,突然消失了。
兩人的眼瞳,也隨之暗了下去。
收回各自目光,兩人拖著腳步,匯入人群,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漂。
漂著漂著,刑景的嘴裡突然冒出一句話:“一心想往前走,卻老被生活拽著不讓動,這種日子不好過吧!”
白青打量著來往穿梭的人群,慢吞吞地回他:“近朱時不赤,近墨時不黑,無論好壞,總跟世界隔著一層膜,怎麼也靠近不了,這種日子估計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兩人再停下,看向彼此,笑一下,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人影漸稀,最後一個人都沒了,又不知多久,那間熟悉的、不知名的破廟又出現在了眼前。
刑景本打算直接經過,但白青停了下來,她望著黑漆漆的廟門,遲疑了一下,走了進去。
刑景跟進廟裡時,白青正站在供臺前,藉著房頂漏下的光,與供臺上方的神像對望。
刑景上前,與她並肩,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神像那雙殘缺的眼。
兩人怔怔地站著,良久,白青的聲音響起:“這個廟,我媽住過,她剛到這裡打工的時候,沒錢租房,在這張供臺上睡過覺。她說,躺在這裡,睜開眼,就能看見廟頂裂縫漏下的光,翻過身,就能與神對視,她覺得那是神在關照她,後來她果然心想事成,把我和弟弟接來這座城了。
我媽說,神告訴她,人不能光看眼前,還得相信,這個世上是存在著真正的好生活的,相信了,人才能往前走,相信了,你所經歷的苦難才有意義;她不僅自己信,還讓我也相信,一開始,我的確信了,因為我以為自己當時經歷的就是苦難,後來我發現,是我在面對未知時,把生活想得浪漫了,我越來越覺得苦難就是苦難,是這個糟爛世界的常態,未來並不存在什麼美好生活,甚至並沒有什麼未來,對我來說,一切都已經到來。
於是我跟我媽抱怨,她又跟我說,神還告訴她,少年人最容易用生長的環境來論斷世界,殊不知那只是人生的侷限之一,一個人要是還沒破除過上天加諸己身的一或多種侷限,千萬不要以此來論斷世界和未來……這些話,聽起來真像是神告訴她的,她說不出來,為了讓她安心,於是我又信了,或者說是假裝信了,但時至今日,我有些裝不下去了,或者說,我還有裝的必要嗎……”
說到這,白青頓住,刑景側首,發現不知何時,她的臉上已是水跡漣漣。
他覺得自己應該接一句白青的話,一句“還是要裝的吧,不然能怎麼辦?”已經到了嘴邊,差點脫口而出時,他又聽見了白青的聲音:
“今天是我媽行刑的日子,他們通知我,明天去領骨灰盒……”
白青的話到這裡就斷了,刑景也嚥下了嘴裡的話,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廟裡越來越安靜,到後來,刑景已經能聽見牆皮剝落的聲音了,就在這時,他的眼角突然在頭頂的微光中瞥見一隻飛蟲,他伸出雙手,啪地一聲把那蟲子拍死了,完了拿出紙巾,擦擦手,剩下一張給白青遞過去。
“裝什麼裝,咱不裝了,咱直接信!”
刑景近乎叫囂,指著殘缺不全的神像說:“我還就不信了,信它一回又能怎樣?”
白青轉過頭來看刑景,不說話,只是看著,幾秒後接過紙巾,擼了兩把鼻涕,又把髒紙巾放回刑景手裡,轉身往廟外走。
刑景順手把髒紙巾扔到供臺上,走出幾步後又回身把它撿起,塞進自己的口袋,跟在白青的身後說:“領骨灰盒的事,明天我陪你去吧!這事我有經驗,我領過兩個,我媽和我妹的。”
白青依舊不說話,刑景卻像是突然開啟了話匣:“說到我媽和我妹,我昨晚還夢見她們了,我媽還是以前那樣,瞎操心,說我爸的屍體還沒找到,也不知道埋到哪裡了,讓我有時間去找找,找到了就燒成骨灰盒,跟她埋一起,我妹就一個勁地哭,除了聲音大點,就跟你剛才差不多,那一臉的水呀……”
白青一直往前走,刑景落後她兩步,在路燈與路燈之間踩著白青長長短短的影子,像是變了個人,口中絮叨個不停。
過程中,白青不時駐足,回頭,看刑景一眼,欲言又止後繼續往前走。
如此往復,第三次時,兩人同時停住,刑景看著白青的眼,停下了他的絮叨,用小到近乎自言自語的聲音說:“我發現,其實自己入了戲,也挺好的。”
白青:“你說什麼?”
刑景:“我說,託你的福,我跟世界之間的那層膜,好像已經沒了,明天起,我要陪你一起上下學。”
白青的眼睛似乎是亮了一下,但僅僅是一下,下一刻,她又回過頭,繼續悶著頭往前走。
刑景趕上兩步,與白青並肩,問:“你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
白青:“我在想,等我媽的骨灰盒領回來了,埋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