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流浪者,都有一個浪著的理由。有的是身被心給困住了,有的是心被身給遺失了;有的人還能感受這個社會,有的人已經只能等待被這個社會所感受。
作為他們曾經的長期落腳地,廢樓裡也存在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最前面幾棟樓的視野與光照最好,曾逗留人數最多,但同樣也是一個又髒又亂的地方;其它幾棟樓的情況,與前兩棟截然相反,不僅是流浪者的人數直線下降,每一處曾有人生活過的地方,也都儘可能的乾淨且井井有條。
前一個世界通常是開放的,可以看到多人聚在一起生活過痕跡,後一個世界通常是封閉的,甚至很少有人會生活在同一個樓層,一個個獨居的空間裡,連撿來的生活用具,能夠明顯看出每個主人有著不同的品味,後面這些流浪者,多數都想辦法給自己的房間裝上了鎖。
搜尋過程中,前面幾棟樓是最痛苦的,氣味太濃了,因為曾在此逗留過的人最多,搜尋速度也恰恰是最慢的。五棟樓搜完,五人一狗的小隊中,看上去最糙的韓重,已經吐了兩次,而搜尋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幸運的是,接下來的樓裡,境況好了很多,不僅需要仔細搜尋的房間少了,氣味也好了很多。
但直到第八棟樓搜完,他們依舊沒有收穫。
如此,一直搜到第九棟第八層,樓道盡處的一間房裡,警犬依然保持安靜,但刑景卻看著地上一處痕跡停住了。
這是一處相對封閉的房間,兩室一廳中的朝南次臥,房間的門窗雖然破舊,但還大致完整。地面上鋪滿了彩色的方形瓷磚,那麼多年過去,顏色依然鮮豔。視其乾淨程度,這裡應該有流浪者長期逗留,離開的時間也不會很久。
此刻,刑景盯著的,是離房間東北夾角不遠處的地方,那裡,有幾片瓷磚破了,破的方式很統一,似乎是被人用尖狀物品從中間砸破的,痕跡很新。
破了的瓷磚並不是連在一起的,一共有三塊,分別是白、紅、藍三色。
“你發現什麼了?”
刑景的表現引起了的眾人的關注,最先耐不住發問的還是韓重。
刑景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越過三塊破損的瓷磚,把目光又投向了牆壁夾角的下面,那裡的四塊呈方形擺佈的瓷磚上面,有輕微但明顯區別於周圍的磨損痕跡。他起身看向朱萸。
“如果我沒記錯,白青時腳上穿得是細跟高跟鞋,是吧。”
朱萸點頭:“車裡還有一雙穿得很舊了的平底鞋,但發現她的屍體時,腳上穿得的確是高跟鞋。”
刑景看向那名痕檢專家,指著那三塊破損的彩色瓷磚說:“如果這裡是白青的高跟鞋磕破的,您能不能從中提取到相關的物質,鑑定一下?”
“這裡明顯被打掃過,有一定困難,但應該能做到。”
說著,痕檢專家開始工作。
“建議讓痕檢科的同事把精力集中到這棟樓的周邊來,我懷疑白青曾經在這裡被困過。”刑景又看向朱萸,指著牆角下那四處磨損說:“大家應該都看得出來,這裡應該是擺放過椅子,如果可以鑑定出,這幾塊瓷磚上有白青高跟鞋鞋跟的成分,那她或許就是在這裡遇害的,這三塊破損的瓷磚或許就是她留下的訊號。”
朱萸:“怎麼發現的?又是氣味?”
“我雖然對氣味敏感,但跟警犬還是有區別的。”刑景搖搖頭,他繞過那幾塊破碎的瓷磚,走到那四塊有磨損瓷磚的中間,半蹲下來,像屁股底下有椅子坐著一樣,背靠牆壁,眼睛在整個房間裡四處尋索,一無所獲後,他又把視線投向窗外,在這個角度,正好能順著窗戶斜望遠方。
視線中除了高高低低的大樓,什麼都沒有。
刑景再三確認,還是一無所獲後,低頭看著腳下那三塊破碎的彩色瓷磚,發起呆來。
與此同時,朱萸透過對講機,她向樓下痕檢科的其他同事傳達了這邊的發現及建議,然後為了給痕檢專家騰出工作的空間,她叫醒一直低頭看著那三塊瓷磚的刑景,帶上其餘人一同下了樓,剛剛走出樓道時,樓外同樣是痕檢科的同事用對講機跟他們講,他們在一堆散落的垃圾下面,發現了白青所駕的那輛奧迪的疑似胎痕。
胎痕只有一小片,其餘部分均被破壞,無法簡單識別,目前在他們正在做影象比對與化學鑑定。
此時,天色已晚,痕檢科的同事開始挑燈夜戰,朱萸等人幫他們訂了飯,一群人坐在廢墟上吃盒飯。
期間,韓重跟朱萸彙報工作,說了他跟刑景搜查白青住處的經過,重點提到了那個信封,朱萸隨即讓刑景交出信封,再三翻看後問他:“你知不知道,這個空信封哪兒來的?白青又為什麼要把它藏起來?”
“是呀,它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我也想知道啊。”刑景疲倦地嚥下一根嚼了很久的青菜:“我只能回答你,這信封跟我有關,是白青留給我的私人物品,應該跟案情無關,但對我很重要。”
朱萸皺眉,將信封還給刑景:“你也不是外行,應該很清楚,跟案情相關的事情,哪怕涉及隱私,也不能瞞吧?。”
“當然,”刑景說:“但我是真的不知道。”
話題至此打住,朱萸沒再追問,但刑景心中卻愈發亂了起來。
那個信封究竟來自何處?這個問題如不停膨脹的泡沫,佔據了刑景所有的思緒。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左手託飯盒,右手拿筷子,機械地把飯菜往嘴裡扒拉。身前的廢墟里,一塊反著光的碎玻璃成了他的望遠鏡,一望望到了不知多少個日子之前。
那是白青剛住進來沒幾天,第一次爬上二層小樓的樓頂,她好奇地看著佔據了整個樓頂一半空間的那片蓬勃的綠葉,無視正在給這些野生刺莧澆水的刑景,伸手摘下其中一片最肥大的葉子,她還想繼續摘,卻被刑景攔住。
“你幹什麼?”自白家姐弟搬進來,這是刑景第一次跟她們說話。
白青沒回答,只是斜著臉把眼神遞了過來。
刑景隨即莫名地一慌——他擅長觀察別人,卻極不擅長接人眼神,尤其女生的眼神。
當時他有個身為女班長的同桌,每次想使喚他做事時,從不說話,只喜歡給他遞眼神。每逢思想品德課上,他因對正確答案產生困惑而答不出老師問題時,亦或是他因前排女生偶然擺出的一個好看的姿態而心生眩暈時,女班長那讓人看不懂的眼神就會準時飄來,讓刑景心頭再添一份困惑。
可有點奇怪的是,這一次,當白青的眼神遞過來,他立馬就懂了,於是更慌了,下意識地回應:“我這幾天不跟你們說話,跟你現在摘不摘我的葉子,是兩碼事。”
白青依舊不說話,還是斜眼盯著刑景。
浸在那眼神裡,刑景突然覺得憋悶,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屏住呼吸的。他長長出了一口氣,立馬又意識到呼氣的聲音太大了,吸氣時便極力控制,壓低了聲音也拉長了吸氣的過程。於是她的氣息慢慢進入了他的鼻腔,她的世界也一點點構築在了他的腦海。
他的心亂了,他開始飛,沿著摩天大樓的外壁升空,從城市上空遠走,越過到處都是路的平原,到達了綿延無際的冰峰之巔。他在峰與峰之間滑翔,從雪與雲裡漫步,最後順著雪花的軌跡落在北極熊的肩上,與它一起坐看冰川生長或消融,直到雪再次落了下來,又變成雨,他抖一抖翅膀,在北極熊的肩上掀起一片區域性風暴,北極熊轉過頭來,目送他重新起飛,一段寬闊的時光過去,透過漫漫冰雪,他看見一處荒原,蕭蕭無際的白草中,一個背影立在那裡,他想看到她的正面,卻怎麼也飛不過去。他的心又亂了,試圖再次降落,卻突然墜落,地面疾速靠近,他跌入大地,卻穿過了大地,眼前的一切消失,他又看見了,那雙斜睨過來的眼。
刑景徹底慌了,他想起自己讀過的那些武俠小說,郭靖遇黃蓉,楊過遇小龍女,劉正風遇曲洋,覺得自己或許是也遇到了。
正當他胡思亂想快要繃不住時,白青笑了。
“我在煮粥,就是想摘幾片雲青葉子去調個味!”
說這話時,白青眼中琢磨的意味很濃,彷彿不是要摘葉子去給湯調味,而是要拿刑景給自己的無聊調個味。
刑景挪開眼神,努力讓自己恢復正常,說出想說的話:“雲青?不是刺莧嗎?”
“刺莧是學名,帶刺的,還有一種野生不帶刺的,在我們老家,叫它雲青,又叫“瑩瑩菜”,煮粥時用它來調味再好不過。”說著,白青終於移開了眼神。
“好吃嗎?”刑景放鬆下來。
白青:“看個人吧,相比吃,我就更喜歡聞它的味,小時候我媽經常用它來煮粥,對我老家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這種不要錢的東西更親切了,我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我的小名也叫雲青。”
“原來你的名字是這麼來的,我還以為……”刑景話說到一半,白青的眼神又斜了過來,四目交接的瞬間,他的話立馬就說不下去了。
“你以為什麼?”
“沒什麼,就兩句古詩,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刑景移開眼神,繼續澆水:“我以為你的名字是從詩裡來的。”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白青把兩句詩複述了一遍,然後明顯高興起來:“好,以後這就是我名字的出處了。”說著,她捏起那片雲青的葉子,放到鼻端輕嗅,然後說:“雲青呀雲青,以後你就老老實實地做我煮湯時的調味品吧,誰叫你只是好聞並不風雅呢。”
刑景看著她微微抽動的鼻翼,心中一動:“你很熟悉它的味道?”
白青點頭。
刑景:“那你有沒有聞到過一種線香,是由這種草和一種極品沉香混合而成,很獨特的一種香味。”
“你覺得我像是接觸過那種奢侈品的人?”白青道:“但只要那種香裡有云青的味道,我一定聞得出來。”
“那如果你以後聞到了這種香,一定要告訴我。”
刑景鄭重地看著白青,白青則直視他的眼睛:“這對你很重要?”
刑景點頭。
“好,我記住了。”
說著,白青又摘了幾片菜葉,離開了平臺。
那是兩人之間的第一次對話,時間很短,卻談了一件對刑景來說十分重要的事,白青的那句“我記住了”說得輕描淡寫,以致於事後刑景並沒有期待她是真的記住了,但從剛剛在公寓裡發現的那個信封來看,當年的那番對話,她是真的“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