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帽間裡,刑景站在原地,反覆檢視手中的信封,無所發現後又回到白青的房間,幾番搜尋,一無所獲。他又進了另外一間存在生活痕跡的房間,也就是房子的主臥,又一番搜尋,結果還是徒勞。他轉頭看向韓重:“她的電腦呢?你們有發現她的手提電腦嗎?”

“警局證物室。”韓重回答:“密碼已經破解,還沒發現有用線索。”

刑景最後看了一眼白青的臥室,轉身往外走。

“你在那個信封上發現了什麼?”韓重在刑景的身後問。

刑景不說話,只是沉默地往外走,一路出了這套房子,進入電梯,下樓,出了公寓,然後站在停車場的車前發起了呆,直到韓重發動了汽車,他的眼神才重新有了聚焦。

“上車!”韓重語氣有點不善。

“我想走走。”

刑景明顯並未在意韓重的語氣,他拿出手機,在上面劃拉幾下地圖,完了繞過車,拖著腳步往外走,直接忽略了身後的車上韓重捶在方向盤上發出的聲響。

天氣陰陰的,沒有陽光,天上看不到雲,連烏雲也看不到,目力所及之處,盡是灰霾一片。出了小區,刑景的腳步逐漸擺脫了地心引力的過度牽絆,步幅也逐漸大了起來。

他從西往東,行走在櫻花大道上。路上車如流水,每輛車上都會有一個或幾個人,但那些人中、不會再有白青了。

就在幾天前的上午,她還開著那輛奧迪行駛在這條路上,她的住所明明就在這裡,她卻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往前開,然後消失在監控的攝像頭裡,也消失在手機訊號裡。

白青究竟去了哪裡?見了誰?又如何弄丟了她早就與刑景糾纏在一起的生命?

“你這死法,跟你當初想的可不太一樣啊?”

刑景走著走著,想起了某年自己與白青間的一番對話。

當時是一個夏夜,兩人貪圖雨後的那點清涼,一起在屋頂的平臺上,借一臺二手筆記本看《臥虎藏龍》,當看到電影中玉嬌龍從山崖縱身而下,消失在雲霧中時,他聽見白青說:“真好呀,希望我死的時候,也能跟她一樣!”

不等刑景回話,她又說:“我有預感,我會死在你前邊。”

這次刑景搭上話了:“你年紀比我大,死我前邊不是很正常嗎?”

“沒見識,全世界範圍內,都是老太太活得比老頭更長好不好?”

當時的白青滿臉都是光,星光、月光或是燈光,具體是哪一種光,刑景已經記不起清了,他只記得白青說過的話:“不過,我不想活到變成一個老太太才死,我有個計劃,等白晃大學畢業了,我就什麼都不管了,想怎麼活怎麼活,把想過的日子過完了,我就像玉嬌龍一樣,找個地方一跳了之……”

刑景說:“別呀,我覺得你在死之前應該先來找我,看看我活夠了沒,如果我也活夠了,咱搭個伴。”

白青搖頭:“我死後一定要清靜,有你在,我清靜不了。”

“別急,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呢,就是我還沒活夠,那你就用不著死了,只要跟著我,保管你活個沒夠。”

刑景記得,當時的白青沒有繼續接他的話,而是睥著一雙盛滿夜光的眼,將刑景看到嗓子發癢。

或許是因為那感覺一直記到了現在,所以刑景又口渴了。他走進路邊的那家西餐廳,在服務員殷切的關懷下上了一趟廁所,出來後在門口的自動購貨機上買了一瓶水,又在店員努力不露出厭惡的目光中走出店門。

上週六,白青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在這家西餐廳,她與柳拂月約了在這裡吃飯,柳拂月在等餐的過程中提前離開了,白青單獨用完餐後,就此開著車消失在茫茫車流,再出現時已經成了屍體。

所以說,最後一個見到白青的人,或許就是這家店的服務員,或者說是餐廳的監控鏡頭。

繼續往前走,一瓶礦泉水喝光了,刑景也走到了櫻花大道的盡頭。

路在眼前拐了個彎,也換了個名字。但是,和櫻花大道一樣,這條路上同樣佈滿了汽車迴避不了的攝像頭。

一眼望去,櫻花大道正對面,路消失的地方,是一處背靠鐘山、卻豎滿了廢樓的小區。小區的院牆還在,只是明顯沒人維護,小區的名字已經看不清了,到處都是水泥從牆上剝落的痕跡。院門處的大鐵門卻是新的,上面掛著一把大鎖。

透過鐵門,能看見一間新蓋的門房,和一條不時有草木從縫隙裡鑽出的水泥路。路的兩邊,是被廢墟和瘋長的草木所遮掩的樓房。

刑景湊到院門前,尋摸著想找個縫隙鑽進去看看,一個老大爺,牽著一條狗,從那間門房裡鑽了出來:“你想幹啥?”

刑景有點心虛:“好奇,想進去看看。”

“早些日子還行,現在不行了。”

“怎麼了?”

“這裡馬上要重新開發了,現在是工地,不準外人進了。”大爺說:“我也是大前天才剛被調到這裡看門的。”

“大前天?以前都沒人看門嗎?”

“沒有,沒看見嘛,連我住的門房都才新蓋不久,他們說這道門一直都是鎖著的,以前嘛,你要是有能耐翻牆,就能進來,所以當時裡面住了不少流浪漢。”大爺說:“現在就不行了,流浪漢也都趕走了。”

“哦,知道了,謝謝您啊!”

刑景說著,轉身往回走,沒幾步,迎面撞上一陣雨,豆大的雨滴往下砸。隨即,城市上空的那層灰像是突然被砸破了,從天上漏下幾片陽光,倏忽從刑景的身上灑過,突然又沒了。

刑景緊跑幾步,穿過馬路,跑到路對面一處大樓的簷下避雨,同在一處的,還有一個個子小小的女性,她背靠著牆,手指裡夾一根沒點著的煙,噼裡啪啦的雨聲中,兩人安靜地呆在一處,目光有一個共同的焦點,一個老年男性清潔工。

清潔工就站在不遠處,穿著工作服,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忍受著頭頂淅瀝滴下的雨,不時看一眼屋簷下的刑景。

碰巧不巧,兩人的視線在雨中交匯了,清潔工臉上露出幾許帶著赧意的笑,接著他的目光就從刑景的臉上轉到了刑景的手上。

刑景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手上還有一個沒來得及扔掉的飲料瓶,他朝著清潔工做出了傳遞的手勢,清潔工立即從樹下走出,冒雨走到屋簷下接過瓶子,卻並不打算在這裡停留,轉身準備回到樹下時,那位女士開口了。

“又不是沒地方,您就在這兒避雨好了。”

清潔工僵硬地笑笑,半躬著身子退開一步,離二人遠一點,在屋簷的邊緣站定了。

接著,這一小片空間突然就靜了下來,長度大概是十幾個呼吸,或許再長一點,三人能聽見的只有雨聲,連不遠處的馬路上,也少見地沒了呼嘯而過的汽車。

直到女士的聲音再次響起:“大爺,您掃這條路多久了?”

清潔工有些意外,刑景也有些意外,從剛才那一眼的印象看,那位女士似乎不該是一個喜歡跟陌生人搭話的人。仔細看向她,發現這是一位保養得宜的嬌小女士,整體外表明顯比她眼角的魚尾紋要年輕,一張臉稱不上十分漂亮,但絕對稱得上清秀。此外,她應該是個念舊的人,在她左邊的耳垂下,掛著一枚綠色柳葉狀透明耳墜,耳墜的上方,接近耳垂處有一道修補過的白痕。

四月的天氣已經足夠溫暖,她整個人卻依然裹在一件純黑的長款厚風衣裡,顯得整個人更小了。

清潔工大爺的回話明顯慢了幾拍:“有些日子了。”

女士看一眼自己手中的煙,拿出打火機,打著,卻不點菸,任火苗在打火機的上方跳動,她看著馬路對面的那片廢樓,繼續開口:“那您還記不記得,對面那片堆滿了廢樓的小區,叫什麼名字?”

清潔工大爺想了想,搖搖頭:“不知道,我到這掃地之前,這個小區就已經這樣了,名字早看不清了,我也不關心呀。”

“這樣啊!”

女士的目光在清潔工大爺的臉上停留一下,又移開,低頭點著了手中的煙,只抽了一口,又直接把煙在垃圾桶上摁滅了,她沒再停留,從風衣里拉出一個工作牌,轉身進了寫字樓。

也就在這時,這陣來得十分突然的雨,也十分突然地去消失了。

刑景抬頭,看了看剛被雨洗過、卻依舊灰濛濛的天,穿過馬路,回頭看著那棟寫字樓的招牌,拿出手機給韓重發了條資訊和定位:“到這裡來,需要你幫忙。”

沒一會兒,一輛車停在了他面前,下來的卻不是韓重,而是朱萸。她看了眼刑景身後的廢舊小區:“你也在這裡?”

刑景點頭。

朱萸:“怎麼不進去?呆這兒幹嘛?”

刑景:“等韓重,看門的大爺不讓我進,我也沒有官方證件,想著他來了或許可以進。”

“他離這遠嗎?”

“幾步路。”刑景:“你怎麼也來了。”

朱萸:“分析了下相關資料和地圖,附近的監控死區,又沒有移動基站和訊號的地方,除了山裡,也就是這兒了。”

“這小區叫啥名呀?”

“臨山,臨山小區。”

“韓重過來還得有一會兒,要不,你先進去?”

“還有其他部門的同事要來,等他們一起。”

“那就一起等?”

“好。”

等韓重開著車趕到時,刑景和朱萸正肩並肩一起豎在路邊,不說話,都抬著頭,一個盯著對面那棟名叫“望山”的大樓,另一個看天。

不等韓重開口,又一輛車到來,車上下來幾名痕檢科的警員,最後是一隻警犬及它的訓導員。因為事先知道‘望山’小區裡的訊號不好,他們還帶來了對講機。

所有人一起往小區大門處走,鐵門後面,看門的大爺又出現了,這一次,他看著朱萸亮出的證件,還有蓋了印章的搜查令,打了個電話,將三人放了進去。

小區裡一共十七棟廢樓,其中一棟已經倒塌,除此之外,到處都是荒草叢生的綠化、道路及各種廢舊的活動場所。

看門大爺說,三天前,也就是三月三十一號,房產公司請人將小區裡的流浪漢都趕走後,這幾天已經有不少車輛進出過小區,他們都是房產公司請來的,有勘察後準備對所有廢樓進行爆破的工程人員,有前來勘察環境、準備投標設計方案的各大設計公司的人員,還有前來清理各種垃圾的垃圾車,小區各條道路上的各種車胎痕跡就是他們留下的。

看著地上亂七八糟的痕跡,痕檢科的同事只能苦笑,笑過了,強打精神,開始尋找痕跡,以確認白青駕駛的那輛奧迪,是否真的來過這裡。

刑景、朱萸、韓重及一個痕檢專家,連同警犬訓導員,跟著那隻嗅過了白青衣物的警犬,將小區除樓房外的所有角落一一搜過,一無所獲。

幾個人看著十幾棟高達十二層的廢樓,有些發懵,因為那意味著幾百上千戶宅子,每間宅子裡都可能住過流浪漢,也都可能發生過一些什麼。

“分頭搜吧,”韓重指著刑景,向朱萸示意:“不是說他的鼻子比警犬還厲害嗎,那我們就有兩頭警犬了!”

朱萸說:“不是一回事。”

刑景說:“看門大爺說,流浪者們主要集中在最前面這幾棟樓,要不你們帶著警犬從這裡開始搜,我去其它地方碰運氣?”

朱萸:“一起搜,每個人的關注點都不同,思維方式也不一樣,同一個空間,多一個人就多一份發現線索的可能。”

朱萸是這些人裡的頭,她的話就是命令,沒人再廢話,各自悶聲加入隊伍,開始一層層地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