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景將信封貼近鼻端時,嗅到的是一種極為清淡卻又悠長的香氣,透著沁人的微涼,和一絲絲草木的清甜。

這是一種他時隔十餘年才第二次聞到、卻已經熟悉到了骨髓裡的味道。由一種極品沉香,與一種名叫刺莧,又名雲青的野草混合而來。

這兩種原料,前者極其昂貴,價同黃金;後者極其廉價,只需走到田野鄉間,俯拾皆是。將兩者混合做成香,用某一位制香師傅的話來說,是一種不可原諒、暴殄天物的行為。

當年,刑景費盡心力,搜尋了好幾年,才搞清楚極品沉香之外,混雜的那絲青草味,來自刺莧這種可以用來燒湯的野菜。之後又是好幾年,才再次從眼前的信封上聞到它,算起來,兩次聞到它的間隔,竟十年有餘。

上一次聞到它,是在當年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來自一個刑景只見過其背影的男人。

***

二零零八年冬的某天,取燈小學的期末考試完畢,刑景拿了個年級第一。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心中盤算,究竟要拿這份成績單跟爸媽換一個什麼樣獎勵。

從學校到家裡的距離不遠,刑景數過很多次,如果不刻意改變步幅,他一共要走八百九十七步到九百零三步之間。

那時候,刑景的嗅覺還沒有現在這樣靈敏,看不到每一種味道背後都藏著一場幻景;他的腳力也很弱,走路超過一千步就累到想死,以致於河對面的郊區對他來說已經遙遠如異鄉。他無法預料,這一年的冬天會下一場創紀錄的大雪;就像他無法想象,同一年夏天發生在四川的那場地震,會在那些活下來的人心中留下一場持續多少年的寒冬;更無法預料,還有一場即將冰封他人生所有美好的大雪,就要落下。

刑景撒完了尿,抖一抖,穿好褲子,從牆上跳下。他想好了,要跟爸媽直接要五百塊錢,一百買漫畫,一百買零食,一百買文具,一百留給存錢罐,還有一百,將被寄給遙遠的汶川。

於是,才剛到自家樓下,刑景就從書包裡拿出了成績單和鑰匙,一路小跑,爬過一共四十五階樓梯,來到了自家門口,開啟門,走進無人的客廳,氣勢雄壯地把成績單拍在客廳的茶几上,一屁股坐在茶几旁的沙發上,扯開嗓子喊:“媽,我回來了!”

按照過往經驗,此時刑景那個身為刑警、又把自己兒子取名為刑景的老爹刑杉應該還在警局裡忙得屁股冒煙;而同在警局工作,卻身為清閒文職的媽媽劉蘇,應該已經提前下班接了妹妹回來。

此時,媽媽和妹妹不在廚房,也不在客廳,便該是在臥室,只要自己一開口,她們便會出現,妹妹茶茶會奔跑著撞到他的懷裡,媽媽則上前關心他的肚子和當天在學校裡的情況。

這一次,她們依然應聲出現,但不同的是,她們是被捆綁著,被兩個帶著帽子和口罩的男人從臥室裡推出來的。

刑景當時十一歲,讀小學五年級,偶爾會接受爸爸刑杉的操練,知道自己老爸的工作有時可能會遭遇報復,有基本的常識和警覺性,心裡清晰地知道,樓道里沒人,聲音也傳不出去,自己應該立即跑到離自己距離很近的陽臺上大聲呼救。他也這麼做了,卻迎面撞在從陽臺一側突然現身的第三個男人的腿上,一隻大手隨即捂在嘴上,他很快失去了知覺。

當天夜裡,刑景恢復意識時,已經不是在家裡,而在一處頂上破了數個大洞有片片夜光漏下的廢棄廠房。他手腳被綁、嘴巴被堵,身邊是同等困境的媽媽劉蘇和依舊昏睡中的妹妹。

不遠處,有三個男人分佈在四周,再遠一點的地方,一堵破了一個大洞的牆壁下,一個男人背身坐在光影中。他的身側擺了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兩臺執行著的膝上型電腦,以及幾臺閃爍著熒光的電子裝置。

桌子的一角,一星黯紅燃起一縷細煙,在陰影中嫋嫋而上。

一陣夜風順破洞吹來,刑景隨即嗅到了那種讓他終生銘記的沉香。

刑景下意識地感到害怕。他覺得冷極了,掙扎著試圖朝媽媽的方向靠近,卻發現身體已被凍僵,他努力活動自己的身體,試圖恢復自己的行動能力,終究徒勞。

刑景絕望地抬頭,發現媽媽也已經甦醒,正試圖用目光安慰他。

刑景安靜了下來。不僅因為媽媽看上去相對沉靜的目光,還因為在此時響起的電話鈴聲。他看見,遠處那個坐在桌子旁的男人從桌子上拿起一個話筒,然後開始說話。他說:

“邢警官,事情做好了?”

“彆著急,慢慢說,你的家人很安全。”

“也就是說,我的團隊已經完成交易並帶著錢離開了,但是我的客戶和他們的貨物都落到你們禁毒支隊的手裡了。”

“很好,雖然你只是完成了我要求的最低限度的工作,但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我要在事後怎麼給我的客戶一個滿意的交代。”

“是這樣的,邢警官,按照以往的做法,要麼你完成我交給你的所有工作,要麼你用自己的命來換你的家人;你既插手了我的生意,應該也瞭解我做事的方式,此前那些與我交過手的你的同行們足以證明我的信用,他們自己死了的,家人都活了。”

“對,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選擇問題。”

“不是的,邢警官,你理解錯了,我並不想親手殺你,你很厲害,我沒必要冒險見你,你只要自殺就夠了。”

“好的,邢警官,其實我很敬重你這樣的人,歸根結底,這次你不該插手我們的事,你是刑警支隊的人,何必要插手禁毒的活?”

“好吧,那我等訊息,只要確認我的團隊安全了,而你又殺了自己,我會放人的。給你半個小時,我瞭解你們的裝置和技術能力,假設從你我通話開始你們就在找我,半個小時後就應該離我不遠了,我不喜歡冒一些無謂的風險,所以,咱們就此別過。”

說完,那人掛了電話,一句話沒說,只揮了揮手,不遠處的三個男人中有一個立即離開了,剩下兩人中的一個依舊看守刑景母子,另一人跑去坐著的那人身邊收拾桌上的裝置,沒多久就拖著裝置陪那人一同離開了,只留下還剩短短一截線香繼續在空空的桌子上燃燒。

從始至終,那人都沒有回頭看刑景等人任何一眼。

其實,剛才那番對話一開始,刑景就已經知道,電話的對面是他的老爸刑杉。隨著對話的持續,他感覺自己被恐懼一點點包圍,等到身體徹底被浸透了,心底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涼來。他能夠忍受身體被凍僵,也能夠抵抗恐懼,卻無法忍受心底的這一小股涼意。他無法靠自己排解,只能努力抬頭去找尋媽媽的目光,看見的卻是一雙他看不懂的眼神。

後來刑景才知道,那種眼神代表著決絕。

劉蘇曾經也是刑警,婚後懷孕了才轉為文職,身上有些東西落下了,比如她已經留長了頭髮,蓄起了長指甲;有些東西則沒有,比如她的耐受力——她接連磨禿了自己的四片指甲,其中三片直接從手上撕裂,終於磨斷了綁住她雙手的繩子。

解開腳上的繩子後,劉蘇用繩子偷襲,死死勒住了留下來看守她們的那人的脖子,哪怕那人在她身上接連開了好幾槍也沒有鬆開,直到那人一動不動。

斷氣之前,劉蘇望著自己的兒子說:“小景,這個人的靴子裡有刀,你滾過來,割斷身上的繩子,再打一個電話,就能救下你的父親和妹妹了,記住,你可能只有二十分鐘……”

劉蘇閉眼後,刑景感覺心底的那一股涼意陡然爆開了,浩浩湯湯,若滔天巨浪,將他整個人徹底淹沒後死死壓在浪底,一動都動不了,更無法呼吸。

那時間似乎只有一瞬,又似乎是漫長沒有邊際,直到又一陣風吹來,他再次聞到了那縷混雜在夜風中的沉香,他才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他開始死命地滾,朝著自己母親的方向,他記不清自己花了多久,總之他滾到了那裡,又在那個男人的靴子裡拔出一把匕首,割斷了身上的繩子。

就在這時,他感覺身邊那個一動不動的男人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碰在他腿上。

刑景轉頭去看,發現那人的臉部肌肉似乎正在抽搐,當時他手中握著刀,下意識地揮刀在那人胸前接連插了好幾刀,等到鮮血噴出,潑在臉上,才感覺到害怕,拿著刀,連滾帶爬地撲向自己的妹妹。

等割斷妹妹身上的繩子,刑景聽見那個男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開始傴著身子拼命地咳嗽。

妹妹依舊昏迷不醒,刑景抱不動她,只能勉強將她背起,拼命往外跑,快要出廠房的門時,身後響起了槍聲,他被一股力量往前推了一把,摔倒了,又很快爬起,再次背起妹妹外跑。

身後的男人並沒有追來,眼前只有夜色不停湧近,刑景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呼嘯成風,壓過了遠處由一整座城市匯聚而成的宏大聲響。

他感覺自己在跑,其實比走還慢。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公路,公路上還有汽車疾馳而過。

刑景走上公路,站在路中間,開始求救。

一輛大卡車停了下來,司機要幫他報警,他喊著要對方先幫他撥爸爸的電話,司機撥了,無人接聽。

聽著手機裡響起的冰冷電子音,刑景意識到,自己已經晚了,他癱軟下來,抱著自己的妹妹,放聲大哭。

司機報完了警,拿著手電筒過來,只一眼,便嚇了一大跳,因為刑景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此時,刑景也看到,浸透了自己全身的那些黏黏的液體不是自己的汗水,而是血液,來自他妹妹茶茶——他揹著妹妹離開時,來自身後的那一槍,打在了伏在他後背上的妹妹身上。看到妹妹背上的槍口,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刑景再次醒來,是在醫院,隨後他確認,記憶中已經發生的並不是夢。

他開始發燒,體溫起起落落,長達兩月。

漫長的昏睡中,他無數次夢見那個男人的背影和聲音,還有在他身側一直嫋嫋燃燒的線香,時時刻刻,他都期待那個男人能轉過頭來,讓自己看一眼,只一眼,讓自己記住他的臉。然而夢境一如現實,那個男人從未回頭。

當刑景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甚至連那個男人的背影和聲音也變得不再真切了,只有一股沉香的味道始終停留在鼻腔裡,長久不去。

出院之後,刑景發現了自己與一些味道之間的奇異反應,經過求教,他知道了一種叫做聯覺的症狀。

此後,無數次的找尋與分辨之後,在一次學校組織的野遊活動中,他在荒地裡發現了那種名叫刺莧的野草,找到了屬於那個男人的印記。他開始在外公的房頂天台上種植它,不時還會摘它的葉子來燒湯或者熬粥。

後來,白青住了進來,某個契機,讓她知道了刑景與這種野草的牽連,也記住了這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