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被藏匿的信封
一個人的氣味,可以在一個房間裡停留多久?
刑景不知道,他只知道,當他推門走進白青的住所,首先充斥視線的,不是那些他熟悉的極端對稱的傢俱擺設,而是憑空而生的一整個世界。
那個世界萬物生長、死生契闊,一個瞬間就可化作無數流光從他的鼻腔衝進體內,進一步蔓延至腦腔、胸腔、腹腔乃至填滿他體內的所有空間,讓他原先萬般沉重的軀體,瞬間空空蕩蕩、一眼萬年,黃泉碧落一步之間。
不久前,朱萸問刑景,當你聞到白青時,她的氣味使你看見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他沒回答,不是不想答,而是答不出來,因為那個世界他從來沒有看完整過。
是的,沒有完整過。那麼多年,那麼多次,她以無數種表情和姿態,帶著那股永遠不變的氣息來到他面前,可每當他生出心思,想要細心觀察那個世界,她的面孔就會從那個虛幻的世界裡浮現,讓他的注意力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從睫毛看到眼角,從眼角滑到到耳垂,再從耳垂飄到嘴唇,他的視線就亂了,心也亂了。心亂了,幻象就消失了。
至今為止,在那個總是瞬間出現,又很快消失的世界裡,刑景見過夏天、秋天、冬天,但沒有一次看見過春天。怎麼會沒有春天?她當年就是以春天般的姿態出現在取燈中學的少年們眼中的呀。
因此刑景認定,沒有春天就不完整,不完整就不真實。他是警校畢業,將來要做警察的人,不真實就不能拿來當證據,當然也就不能跟別人說。因為話一旦說出口了,就沒辦法控制真實與否了,就如同此時在他耳邊響著的一個聲音。
“這房子可真他媽的大呀,得有三百多平米吧,聽說這個地段,這樣的房子,一個月房租超過三萬塊,可白青的一個月工資只有七千多,你說她是怎麼住上這樣的房子的?”韓重穿著鞋套在房間裡四處亂看:“這年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怎一個亂字了得,都說白青是阮放的新歡,可這房子的戶主,卻是阮放的那個交往了二十多年的富商女朋友柳拂月,說起來,咱們這位市衛生局的阮局長還真是一個有本事的人,聽說他在讀高中時,就開始花那位白手起家的女富豪的錢了,一直到留學歸來走上仕途,一路升遷的過程中,各種花銷打點的費用,也都是柳拂月出的,而他們兩人,竟然就這樣談了二十多年的戀愛,一直都沒有結婚。這世界有無數種情侶,你說,他們是屬於哪一種?”
刑景從眼前的虛幻中脫離出來,沒有說話,沉默著穿好鞋套和手套,目光四處遊移起來。
房子裡的傢俱很極簡風,除了少數他認識的舊物件,裝修及陳設,都超出了刑景的階層審美和眼界。他是個剛畢業還沒找到工作的窮光蛋,見過最豪華的房子,是一位家境小富的同學的家。不久前,白青還只是一個住在他外公家平房二樓的租戶,誰能想到,如此短的時間,她就已經住進了這樣的房子裡?誰又能想到,如今沒過一年,她就已經與自己生死相隔了。
一時間,刑景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覺得自己的身體,又一次空空蕩蕩起來。
腳步配合著目光,將整個房子的佈局掃描一遍,沒多久,刑景就準確地推開了白青的房間。
那是整套房子裡最小的一間,房間內部卻另有天地——那是一間單獨的複式,除了底下的書房,上面還有一間小小的閣樓,白青的臥室就設在裡面。閣樓有一扇朝北的窗和一個朝向東南的露臺,能看見霧霾裡的山和一大清早升起的太陽,能感受凌晨夜裡涼涼的風,還有風裡飄來的浸著露水溼氣的鳥鳴。
白青曾經說過,她在老家時,睡覺從來不喜歡關窗,但取燈街裡住的那些年,她的這個習慣應該已經改了,因為相對她十六歲時的好看程度,二層樓的高度,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閣樓的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衣櫃、一面全身鏡和梳妝檯。
刑景拉開衣櫃,目光在按顏色排列的各色衣物上掃過,走過衣櫃,來到一面全身鏡前,看著鏡子裡映出的那個一臉衰頹、眼冒綠光、明明好好地穿著衣服、一眼望去卻只見清晰骨架的自己,突然覺得有點陌生,就像他此刻明明站在白青的臥室、嗅著獨屬於她的氣息,卻突然覺得她並沒有在這裡生活過,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也並沒有在取燈街裡認識一個名叫白青的女孩一般。
這一刻,刑景終於意識到,白青是真的走了,這個操蛋世界從此也要真變得更加操蛋了。
刑景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一下,於是他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臉皺成了一團,跟哭一樣,也跟笑一樣。一如當年,他藉著身為房東外孫的便利,多次潛入白青的房間,卻在某次被她堵在房間裡時,他臉上的表情。
記得當時,白青先是很生氣,又看著他的臉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她把刑景推到那張他和白晃一起從垃圾堆裡抬回來的梳妝檯前,指著鏡子裡的那張臉說,看看你的臉,好笑死了。
“你在幹什麼,對著鏡子笑得跟個傻逼似的!”此時,韓重推門走了進來:“說實話,我感覺你有點不正常。”
刑景依然沒有接韓重的話,任其盯著自己看。他離開鏡子,走到梳妝檯前,寬大的梳妝檯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化妝品和梳妝用具。
一切都是新的,除了一張全家福的合影,就只有一個圓圓的摺疊式小鏡子是舊物品了。
這隻小鏡子,也是刑景當年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來自一塊一看就是從高階貨上碎下來的鏡子碎片,他用金剛石劃下不規則的邊角,加上外公的一舊皮包,手工製作出來,在白青十八歲生日時,送給了她。
這鏡子自從到了白青手裡,就沒見她用過,刑景還曾因此失落過,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了。
刑景拿起鏡子,開啟,看見上下兩個鏡片中分別出現了一個自己,不同的是,下面的那個自己的臉上,出現了兩個手寫的數字:03,15。
這兩個數字是什麼意思?
下午三點十五曾是白青最討厭的夏日午後,這個時間點的夏日,最熱最悶最溼也最困,早年房間裡沒有安裝空調,為此她恨死了江城夏日裡那些個黏糊糊的午後;凌晨三點十五也曾是刑景最討厭的時間點,因為有一段年月,在那個時間點,他會因為下體過度充血而準時醒來,只有去廁所撒一泡尿才能緩解;此外,三月十五還是刑景的生日,時間早過了,那一天刑景也沒有接到任何白青的禮物或祝福,難道還有其他意思?
刑景的思緒,像只無頭蒼蠅,開始亂撞。他的目光,也如思緒一般在白青的臥室裡亂撞。直到他下了閣樓,看見一樓書房裡書桌靠著的那面牆上,有一小片空間的顏色與周邊有那麼一絲不同,像是長時間被遮蓋留下來的痕跡。
刑景走過去,搬個凳子站上去,仔細打量一下,又下來,後退幾步,腦海中在那個位置虛擬了一個掛鐘,順著三點十五的方向看去,發現那裡是一面牆,什麼都沒有,牆面上也沒有任何痕跡,走過去敲了敲,聲音也沒有異常。
刑景又在房間裡轉了幾圈,撥開一直擋在門口盯著自己的韓重,走出去,去到了一牆之隔的另外一間房,發現那是個專門的衣物間。靠近時鐘三點十五分所指方向的那面牆,靠著的是一整面牆的抽屜式儲物櫃,密密麻麻足有上百個小抽屜。
刑景隨手拉開幾個抽屜,發現裡面多是內衣襪子頭套首飾等小物件。
刑景先從上往下、從右往左數,第三排第十五列,拉開抽屜,發現裡面是一摞女士胸罩。
他把抽屜直接抽出來,手伸到抽屜原先的空間裡,上下左右摸了摸,沒有發現後,又把胸罩放到地上一件件的翻看,揉捏,還是什麼都沒發現,倒是一邊的韓重臉色有些難看。
刑景又下往上數,同樣是三排十五列,同樣的動作檢查一遍,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你是傻叉吧?”這時韓重走過來,開始從左往右數:“怎麼能從右往左數呢,應該是從左往右好不好?”
說著,他動作迅速地拉開上下兩個三排十五列的抽屜,結果一個是一些首飾,另一個是一疊女士內褲。他把首飾翻了翻,直接把裝內褲的那個抽屜推到了刑景腳下,示意由他來搜,但是刑景連看都沒看。
“你到底在找什麼?”韓重問刑景。
“不知道。”刑景搖頭。
“那你為什麼還要找?”韓重再問。
“白青大學時參加過尋寶社團,她很喜歡將一些重要的東西隱藏在謎題裡。”
“你為什麼要從右往左數?”韓重繼續問:“白青是左撇子?”
“不是,”韓重再次搖頭:“她喜歡逆向思考。”
回答完韓重,刑景已經思考完畢,他再次上前,同樣是從右往左、從上往下數,第七排第五列,刑景拉開抽屜,發現抽屜裡是空的。他又開始數第七列第五排,不等他數完,韓重的問題又來了:“為什麼這次是七和五?”
“因為三點十五分時,時針和分針的夾角是七點五度。”
說這話時,刑景已經拉開的第七列第五排的抽屜,抽屜是空的,但抽屜反面的凹槽裡,有一個信封,它被透明膠帶粘著一個裝在透明塑膠袋裡。
刑景開啟塑膠袋,倒出信封,發現裡面是空的,上面什麼都沒寫。
“會不會需要藥水?”韓重說:“或者就像諜戰片裡的那樣,用火烤一烤,字就出現了?”
這一次,刑景沒有回答,韓重看見刑景拿起信封放到自己的鼻端,輕輕地嗅了一下。
只一下,刑景的呼吸瞬間粗重到清晰可聞,拿著信封的手也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