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結識白家姐弟,是在刑景十四歲那年的夏天,離那場帶走了他父母和妹妹的災難,已過去兩年半。

他住進位於取燈街的外公家,也已經兩年半。

當時,他和自己那個腦子已經壞了、但依然是個暴君的外公,還處在二人世界的漫長磨合期中。

他們的二人世界,是一棟早年間自建的二層平樓。一樓自住,二樓出租,二樓頂上的平臺一角,還有一間小小的閣樓用來擺放雜物。因為外公的臭脾氣,二樓常年沒有租戶,直到那一天,街道辦突然上門,以政府特殊關懷的名義,將一對姐弟安排了進來,他們就是白青和白晃。

白青當年十五歲,讀初三,白晃十四歲,卻已經讀到了高一,他是個讀書的天才。在那之前,他們的媽媽,剛剛親手殺死了他們的繼父。姐弟二人,也因此被繼父的家人趕出了家門。

姐弟倆真正登門時,第一眼,刑景就認出了白青。

對於整條取燈街乃至刑景讀書的取燈中學來說,白青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她是在去年春天才轉學至取燈中學的,恰好也有著春天一般美好的外形。沒多久,就讓整個中學,及附近幾條街上的少年們都知道了她。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遙遠偏僻的鄉下,剛轉校時,整個人還帶著一股來不及撣掉的鄉土氣。

對刑景這個年齡段的多數男孩來說,作為能夠引起他們性騷動的物件,如果你只是美好,他們會覺得你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但如果這美好的鏡面上,不巧出現了他們能夠看得見的瑕疵,那麼就會讓他們中的很多人生出別樣的心思,會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接近你的權力。

一時間,抱著各種意圖接近白青的人有很多,但都碰了釘子。

很多人惱羞成怒,覺得自己事實上並不存在的尊嚴遭到了冒犯,於是他們開始肆意噴濺自己尚且無法控制的惡毒汁液,意圖毀掉那個他們無法觸及的春天。

沒多久,在很多人的口中,白青就成了一個已經被很多不良少年染指過的殘次品。

這讓更多男生滋生了自己也可以把手朝著她伸過去的想法,然後就有更多人碰了釘子。尤其是當她家裡發生了命案的訊息傳開了之後,整條取燈街與整所中學的不良少年們彷彿都吃了春藥,紛紛鼓舞自己加入獵場,而獵物只有白青一個。

與此同時,不少取燈中學的女生,也因為全校男生對白青的過度關注,而心生惡意。

曾有一段時間,取燈街這條以古代人類獲取光明的媒介來取名的老街,對白青來說,成了暗無天日的地方。

當時的刑景,已經開始出沒於不良少年的人群中,但暫時還算不上是一個完全合格的成員——他雖有太多不良情緒需要發洩,但他還有一段被一雙警察父母言傳身教過的過往,這段過往不時會提醒他底線在哪。

當時的刑景,正踟躕於這條線前,猶豫著要不要跨過,所以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混蛋。

但這種狀況,已經讓他有足夠多的機會,從身邊那些不良的嘴裡瞭解到白青當時的處境——他還不是一個合格的混蛋,但已經是一個合格的旁觀者了,就像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能夠安靜地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只為了旁觀一隻蝸牛爬過一片草地,或是幾個孩童歡快地燒死一群螞蟻。

一般來說,一個如白青般突然從鄉村來到大城市的少女,多少都會有些惶恐或自卑。

但在刑景的眼中,白青顯然是個例外。

初來江城,面對這個夾雜著諸多誘惑與惡意的嶄新世界,她似乎只是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表現出了一定的好奇和不安,隨即便開始主動地審視四周,而且很快就明晰了自己的處境。

當時白青年僅十五,卻不僅已經學會了如何去戒備他人,更學會了如何審視自我,這讓她能夠在一片喧譁中,迅速讓自己已經起飛的心思沉降下來,開始堅定且頻繁地開口說不。

這是一種少見的能力,大多數人一輩子也無法學會。

當刑景與白家姐弟熟悉到了一定地步後,才知道這能力並非天生,而是來源於他們的母親艾葉,一個連初中都沒讀完的農村女性。

早年間,艾葉曾用多年的積蓄為交換,拒絕了父母想用她給自己瘸腿的弟弟換親的要求。嫁到白家後,又因與公婆的相處問題,堅決要求丈夫與父母分了家。多年後,當她的丈夫因為礦難被深埋地下,賠償金被公婆全部領走、自家的房子還被小叔子因為娶親的需求而盯上了、為此終日被公婆找茬想把她驅趕回孃家時,她才終於意識到,當時籠罩在自己及子女頭頂的諸多不詳命運中,多數是大環境所致。而這個大環境並非天定,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群體人為所設,也可以用人為的方式來破除。

艾葉跟白青說,要為姐弟倆去博一個容易點的未來,然後一個人去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城。半年多後,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三十多歲的老頭,回到老家後,她以房子作交換,帶走了白青姐弟,將他們的戶口和自己一起遷移到了取燈街。

艾葉本以為,只要照顧好老頭,接下來生活雖談不上明媚,也不會比之前更差了。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老頭居然在暗地裡打起了白青的主意,她才知道,命運原來一直沒有放過她。她依舊沒有認命,立即想到了離婚,但她沒想到,在被戳破之後,老頭反而不再遮掩,一天夜裡,他死在了意圖撞開白青房門的過程中——艾葉趕在白晃之前,一棒子砸在了老頭的後腦上。

艾葉的這次意圖為白青姐弟改換大環境的努力,看起來像極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但她的目的卻實現了。

這場變故過後,白青姐弟失去了母親,被趕出了繼父的家門,但在政府介入下,他們的生活條件卻變得更好了,而不是變壞,起碼錶面看起來是這樣。

姐弟倆有了生活補助,上了更好的學校,不用再交學費,房租也是街道辦支付的——與昔日老家的許多同齡人相比,因為一紙戶口之別,他們的的確確地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

而造成這一切的,才是一場真正宏大的悲劇。

就這樣,兩個同樣被生活碾壓過的家庭,住到了同一屋簷下。

對這個結果,刑景的外公很開心,因為政府會幫姐弟倆付房租,他又多了一些錢用來喝酒。

但刑景不開心,因為長時間空著的二樓,早就成了他想避開身邊的那個老頭變身暴君時的私人空間。

現在那空間沒了,刑景再一次打量自己身前的那條線,開始謀算著要不借這次的機會,乾脆將那條線跨過去算了。

這個想法一直盤旋在刑景心頭,直到白青第一次真正走到他面前。

當他近距離真切地看見她的臉,感受她的目光,聞到她的氣息,看到眼前那個因她而生,卻只存在於虛幻中的世界,久久盤旋於心頭的那片惡意,突然如雨入沙海,轉眼無蹤。

***

“所以,她的氣息究竟使你看見了什麼?”

警局朱萸的辦公室前,朱萸停步問刑景。

“一株刺槐,連帶著一樹槐花。”刑景的聲音飄飄的,越過朱萸的頭頂,落在空蕩蕩的走廊中,眼中沒有任何焦點,像是依舊沉浸在當時的幻境裡,接著他目光往下一移,落在朱萸的臉上,聲音也突然有了溫度:“我是說,在墓園裡,當警官你出現在我背後,我聞到了你的味道,看見了一株刺槐,連帶著一樹槐花。”

朱萸的臉色一冷,眼中又出現了一種刺人的東西,然後用力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大踏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