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秦三猝然出手,田知棠忍不住暗暗罵了聲娘,心說趙秋寒果然給自己找了兩個做事不過腦子的累贅。
田知棠當然知道秦三在賭,賭她的身法能夠快過對方所有人的反應,可此舉實在太過武斷。且不論這世間之事從來十賭九輸,剩下那個“一”往往也不是贏,而是死,便只看那兩個年輕女子始終一副有恃無恐的做派,哪怕秦三成功殺去二人面前,想來都只會碰個頭破血流。
心念電轉間,田知棠身形急動,如鬼魅般繞過前方那個靠山婦,閃電般追上秦三,也不管彼此男女有別,一把扣住對方腰帶,反手將她扔了出去。
“姓田的,你——”秦三頓時既驚且惱,人未落地便已開口怒斥,誰知田知棠卻不看她,反倒故作斯文地向著亭內之人抱拳一禮。
“二位姑娘,在下這位同伴適才情急失態,非是有意衝撞,還請二位雅量。”
“你這是發的什麼瘋!”堪堪停穩身形的秦三見狀愈發惱怒,再次張口質問同伴,就見那狐裘女子施施然站起身來,扭頭看向自己這邊。
“原來是個瞎眼婆娘。”
“臭婊子!你說誰眼瞎?”本就滿心火光的秦三聞言之下更是氣炸了肺。
“我說你呀。”狐裘女子吃吃一笑,抬手指著田知棠又對秦三嗤道:“人家好心救你,你卻還要罵他,真是不識好歹。”
“救我?若非他怕死壞事,姑奶奶已經取了你這賤婢的狗命!”
“嘴硬!”狐裘女子懶得再與秦三拌嘴抬槓,頗為不屑地啐上一口便看回田知棠,“話說你這雙招子倒是挺亮,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跑來我下龍坡生事?”
“生事?不知姑娘何出此言?”田知棠再次抱了抱拳。
“呵——你這人呀,當真好不老實。”狐裘女子聞言又是一笑,用腳尖戳了戳地上的鐵器鋪掌櫃屍體又道:“這都已被抓了現行,還要跟人家揣著明白裝糊塗。”
“姑娘這話倒教在下越發糊塗了。”田知棠繼續矢口否認,“在下此來的確只為做買賣,卻不知哪裡得罪了姑娘?”
“做買賣?”狐裘女子說著話,兀自彎下纖腰,竟伸出蔥蔥玉指揪住屍體的耳朵,好似耳語一般輕聲道:“喂,老張頭,‘百八十不多,三五十不少’,‘手弩五十,合銀萬兩’,‘做工比之軍中所用別無二致’。我說得都對麼?”
儘管早有所料,可聽到對方竟將這些話說得一字不差,田知棠還是難免心下一沉。
“銀萬兩啊——”狐裘女子重新直起身子,將目光轉回田知棠,“看你們空著手來,應該是準備付銀票了。那便拿出來讓我瞧瞧吧。我可不像這個老畜生一心黑吃黑,只要你的錢夠數,我立馬讓人將東西送來。如何?”
“還未請教姑娘芳名?仙鄉何處?”事已至此,田知棠也懶得繼續裝模作樣,只是一隱一現,整個人便從亭外到了亭中,好似憑空出現般站在了狐裘女子面前。
他這一手來的既突然,又詭異,直教眾人無不怔然當場,在心中反覆確認自己方才是否剛巧眨過眼睛,於是才有了那麼一瞬間的畫面缺失?
“呀?你這是想做什麼?難道是見抵賴不過,便對人家動起了歪心思?”率先反應過來的還是狐裘女子,只見她雙手捧心,故作驚慌地後退幾步,忽又噗嗤一聲嬌笑起來,嘴裡連連嬌嗔道:“你呀你呀,果然不是老實人!明明武功這麼高,卻一直在那兒扮豬吃虎。同你一比,外頭那兩個倒和不懂事的小孩兒一般了。”說到最後,狐裘女子故意轉向亭外秦三所在。
“你——你——”再次遭人出言輕賤的秦三當即勃然,可嘴巴幾度張合,終是說不出什麼硬話來。
“怎麼?我說的難道不對?”狐裘女子卻不相饒,兀自抬腳走出涼亭,路過田知棠時還有意無意地與之擦了下肩,這突如其來的撩人香軟令後者不免為之心頭一蕩。
“臭婊子,少在那裡耍嘴皮!你若真有能耐,可敢與我捉單放對地比——”見對方主動走出涼亭,秦三果斷舉劍搦戰。
“胡鬧!”田知棠趕忙出言斥斷,閃身近前阻攔。
誰知他這一動,原本正往秦三走去的狐裘女子卻突然嬌笑著纖手一揚,自衣袖中抖出大片七彩煙塵,隨即便藉著煙塵掩護改進為退折回涼亭,與此同時,涼亭內也傳出一陣沉悶如雷的機簧響動。
秦三不知那煙塵究竟何物,也聽出亭內動靜似是密道開啟,但見煙塵色彩古怪滲人,兼且當風不散,反藉著風勢迅速瀰漫開來,轉眼便將整座望瀑亭籠罩其間,心下自知厲害,連忙緊掩口鼻抽身後撤,卻驚見一旁的田知棠不知又發什麼瘋。眼看那毒煙越來越近,他竟不趕緊迴避,只是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好似失了魂兒一般。
“發什麼愣!走啊!”情急之下,秦三張口大呼。
誰知她這一聲大撥出口,田知棠似是終於反應過來,卻沒有隨她一同後撤,反倒鐵青著臉合身撲進毒煙,直往望瀑亭而去!
“不要命的瘋子!”秦三破口大罵,卻只得無奈去到猶自昏死不醒的遊玉江身前,草草驗看過少年傷勢,確認並無大礙,這才心下稍安,想著無論田知棠此去是死是活,至少他們一行三人沒有全部折在今日。
與此同時,望瀑亭下某處,直到最後一刻才在毒煙中四下摸索著堪堪搶進密道入口的田知棠又如方才那般怔在原地,神色更比之前更為恍惚。
儘管他知道自己此刻喉頭髮甜心神失守,分明已經著了毒煙的道兒,卻無意抱元守一運功壓制,只因這似曾相識的毒煙讓他依稀看到一個久違的身影。
“不見無常”溫子騫,曾被時人譽為“杏林無雙妙手,橘井第一高人”的昔日天下第一神醫!
在田知棠的記憶裡,作為世交長輩的溫子騫或許比爹孃兄長還要親些,親到彼此當年總是沒大沒小地互以“老不修”和“小混賬”相稱。哪怕對方每次教訓他時總要比他爹孃下手還狠,可每次見面,這個老不修都會摳摳索索地給他帶上幾件不值錢的小玩意,而他也一定會在每年四時八節罵罵咧咧地親手給對方做上幾樣小破爛。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如此奇妙。
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歲數相差整整一個甲子的彼此怎會如此投緣。
然而天下終究沒有不散的筵席。
田知棠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下午,一隊衣甲鮮明的禁軍就那麼手捧聖旨殺到莊外,可當時父兄已然仗劍離家,母親悲憤之下病重垂危,身為莊中少主的田知棠只能獨自一人跪去莊門前。
他想求那位將軍再給自己一夜時間。
老不修外號“不見無常”,田知棠只想為他求得一個晚上,好讓他能替母親迴天改命。至於明日如何,田知棠已經顧不得。
可是“刺駕逆賊”之子,哪有與朝廷討價還價的餘地?於是將軍隨手一槍,少年重傷難起,之後莫離湖畔興巨浪,鐵蹄聲如雷,千騎卷平崗!
當田知棠從昏死中甦醒過來時,偌大一個田家莊子只剩滿地殘肢斷臂,他甚至無法從中找出母親遺體,直到他流乾眼淚刨爛十指,才從那片曾經是“家”的廢墟深處刨出一封書信。
原來他僥倖未死,是因母親為他決然自盡,是溫子騫為他苦苦求情。其時天子同樣突發心疾生死一線,既有堂堂天下第一神醫出面,將軍大功當前,豈有不允之理?至於他田知棠,區區廢物紈絝,縱是反賊之子,放了也便放了,田家片瓦不存,量他再難掀起風浪。
之後溫子騫星夜兼程趕往京師,救的是那位臨朝期間從不加賦,卻鑄天子劍,而後駕巨舟以超東海,馭龍駒而定西疆,敕令鐵甲虎賁南征北戰,終教列國君臣泣血稱臣,一手開創本朝煌煌中興之世的大虓先莊明帝!
那是溫子騫平生第二次縱馬入京師。
上一次,天子為他降階百步,群臣為他出城十里,只因他良方除大疫,活人千百萬!
奈何命乃天定,城門御馬跪;
於是神醫遲來,聖主山陵崩。
“不見無常”終究敵不過天命無常。
是夜,皇城遂有干戈起,諸王提兵闖宮門。
忠義兩不全的溫子騫黯然歸隱。
從此杏林罕有真妙手,橘井誰敢稱高人?
田知棠清楚先帝因何崩,也知溫子騫為何隱,這兩件事情都與他那“刺駕未遂”的父親和兄長有關。
全是誤會。
也許不是。
畢竟每個人都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天子要治國安邦,神醫要治病救人,而鯤鵬,鯤鵬要“斷長生”。
往事一閃而過,恍惚間,田知棠用力眨了眨模糊不清的雙眼,他越來越想看清密道深處那個久違的身影。
命運這東西真的很玄。
不一定妙,但絕對玄。
否則剛剛回來的他怎麼就在下龍坡這麼個鬼地方重又見到了溫子騫?
“老不修,你又在誆我了。我知道這個你是假的。”田知棠喃喃道,像是告知對方,又像是提醒自己。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人活一世,難得糊塗啊小混賬。”那身影輕聲嘆道。
“你也是來勸我的?”田知棠哀笑著問道。
“最想勸你的其實是你自己。”那身影搖頭道,“否則你此刻又怎會看到老子?”
田知棠面紅耳赤,一時陷入沉默,好像謊言被戳破的孩子。
“老不修,有些事你可能還不知道。”田知棠決定換個話題。
“唉——知道,老子知道。你知道的老子都知道,你不知道的老子也知道。”那身影再次嘆了口氣。
“知道我也要說!”田知棠忽然有些氣惱。
“知道還囉嗦個屁?”那身影不滿啐道。
“不說不行啊,老不修,不說清楚的話,我怕我爹我娘我大哥他們——他們——”田知棠的鼻子猛地一酸,於是他狠狠揉了把眼睛,然後仰起頭來,在心裡默默說道:“他們在那頭睡不踏實啊。”
“瞧你這副哭唧唧的窩囊樣!多大的人了,還擠蛤蟆尿?怎麼的?你是幾時去了宮裡一趟?”那身影卻出言奚落道。
“我——”田知棠一時語窒,很是難為情。
“你不該回來的。”那身影忽然又道。
“放屁!”田知棠聞言大怒,也不知自己哪來的火氣,罵完卻還是問道:“我為何不該回來?”
“因為你不是鯤鵬。”
“放你孃的屁!老子怎麼不是!誰說老子不是?誰敢說老子不是?誰又能——”田知棠罵著罵著,突然哽咽起來,待到深深呼吸一陣,又再次勃然怒道:“你當我不想做鯤鵬?你道我為何成不了鯤鵬?是因為我爹!我娘!我哥!是因為你們所有人!憑什麼?你們憑什麼不讓我做鯤鵬?我三歲始習劍,七歲器精,十一氣斂,十三意銳!每一步都比我哥早!可憑什麼他十歲才器精,便許擇劍,入北海試三千里浪!我呢?憑什麼他十二歲才氣斂,又許藏劍,往南池試翼垂天雲?我呢?憑什麼他十五歲才意銳,再許還劍,而後獨上青雲試萬里扶搖?我呢?我到底哪一點不如他?憑什麼?憑什麼他廿二心至,終許執劍,與我爹一同赴死斷——長——生——他們——他們連——”說到此處,原本怒髮衝冠的田知棠再次泣不成聲,兀自咬牙強忍片刻,這才嘶聲又道:“他們——連死都——不肯帶——帶我——我爹,我娘,我大哥,還有莊子裡的所有人——他們連死都不帶我啊——可我明明比他們所有人都強!甚至是北海南池第一個十九歲便有扶搖之能的鯤鵬傳人!唯一一個!可我不是鯤鵬——永遠不是——”
“唉——傻小子,其實你知道他們為何不許你做鯤鵬,否則你之後怎會變了混賬?他們又為何不管?”那聲音變得緩慢而又低沉。
田知棠垂首攥拳。
“世人終非聖賢,豈能全無私心?既然海池幹,鯤鵬絕,有些事已經不該由你來做,你也不必去做。莫要枉費你爹孃他們當年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