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臺逐漸找回清明後,倚牆癱坐的田知棠平生罕見地動了殺意。

儘管他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要殺的是誰,但除了那個肯定與溫子騫有關的狐裘女子之外,任何人,任何可能藏身密道之內,並且偷聽到他與內心幻想對話的人,他都必須一一除去。

其實田知棠原本不懼那七彩煙塵,之所以會中毒,以至於心神失守情緒失控,最終暴露出內心的另一個自己,全是因為他太想再見故人一面,若非如此,誰都不可能聽到他的那些話。而他本不該因為自己的錯誤而遷怒他人,可是“溫子騫”說得沒錯——人非聖賢,難免會有私心。

“從小到大,老子還從未任性一回。要怪就怪你們自己走了背運。”稍稍恢復氣力後,殺意已決的田知棠起身向著密道深處走去,不料他這一走,便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就在田知棠置身於山腹密道的這一個晝夜裡,燎州城又發生了幾件大事。

先是有人聲稱孟弘文與嚴榮似已暗中達成妥協,雙方同意不再追查陳記與塘驛劫囚案的關係,換而言之,這兩尊大菩薩已經共同將嫌疑深重的嚴家小侯爺嚴不銳從燎州這起驚天大案中摘了出去。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軒然大波,許多此前因為迫於形勢而早早站隊的地方官員們更是滿心怨氣,恨不能將聯手出賣眾人的孟、嚴雙方生吞活剝。

然而不等衙門裡的諸位大人們表達強烈不滿,又有一則訊息在城外災民中不脛而走——曾被民變耽誤秋收的馳州根本無糧可籌,所謂“送糧”一說乃是欽差馮嘉瑞為欺騙燎州災民而撒下的彌天大謊!孟弘文和嚴榮對此早已知情,卻各自出於私利而雙雙選擇聽之任之。

與這則訊息一併出現的,還有梧桐院正手握大量糧食,只待馮嘉瑞謊言敗露,從而藉著天災與本地糧商聯手大發其財的說法。隨著訊息傳開,城中糧價應聲暴漲,從鬥米百餘錢到鬥米一貫,竟然只用了短短半個時辰,而這一結果又反過來印證了那則訊息的真實性。

於是憤怒的不再只是苦寒多時的城外災民,還有本就惴惴難安的城中百姓。群情激奮之下,城裡城外霎時亂象四起,即便官府迅速派人彈壓,以前所未有的酷烈手段在幾處混亂最甚的坊市殺得血流滿地,也澆不滅已然勢如猛火的民意。

看著如雪片般飛來的急訊,孟弘文愁眉緊鎖,心如淵沉。過去這些日子,他已透過自身渠道與京師取得聯絡,所以他心知是誰在背後攪風攪雨,誰又在暗中推波助瀾,使得原本漸漸趨於平穩的燎州局勢在一日之間波瀾重興。

“老師啊老師,您何必如此?”想到那天馮嘉瑞在馬車裡對自己說過的話,孟弘文就忍不住暗自叫苦。他不怨馮嘉瑞強人所難——畢竟天子有天子的考慮,而馮嘉瑞只是奉旨行事——但他實在無法認同老師蔣寧的某些做法,哪怕對方是為了他這個學生才不惜觸怒龍顏。

“江兵部一輩子為朝廷任勞任怨,臨老卻無非和您一樣,也想讓他的學生入閣罷了,您又何必與他留難?難道您身為當朝首輔,竟連這點心胸都沒有麼?況且楊大人浩然君子,豈會與奸黨同流合汙?他若入閣,便無意與您聯手,也必與奸黨爭鋒。陛下許他入閣之事,分明是想幫您分擔壓力,而非嫌棄您老年事已高,可您卻——唉——老師,您糊塗哇!”

暗暗腹誹過後,孟弘文無奈搖頭。他完全能夠理解天子的憤怒。

當一位首輔宰相開始將政事堂視為己有,無論其出於何意,亦或能否達成目的,天子都絕對無法容忍。昔日太祖皇帝煞費苦心地將原本總領百官的丞相拆成轉圈打架的宰相,就是為了皇權獨彰,如今竟又有人表現出想要獨攬朝政的姿態,你讓天子怎麼想?

此人到底是何居心?難道他要相權再次壓過皇權?

哪怕此人一心為了朝廷,為了這個國家的江山社稷百姓,可既然他試圖以大義之名向皇權發起挑戰,就是其心可誅的賊子逆臣!

一子之失,滿盤將輸!

好在對於孟弘文而言,事情並非沒有轉圜餘地,只看嚴榮是否捨得。

捨得捨得,有舍有得。我得你舍,我舍你得。

得知孟弘文秘密派人前往梧桐院的時候,嚴不銳正如往常一樣冒著漫天風雪在庭院裡賞梅飲酒。聽宋金虎把話說完,他沉吟片刻,隨即擺手屏退身旁美人,起身走向院中一株花開正當時的梅樹。

“小侯爺,孟弘文到底還是找上那邊了。”因為看不出嚴不銳的心思,宋金虎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道。

“好事。”嚴不銳淡淡回了一句,說話間仰頭看向上方梅花,伸手捏住一根枝梢緩緩拽下,直到繃如弓弦,忽又將之鬆開。

梅枝彈震,抖落滿樹碎雪。立於下方的嚴不銳展顏大笑,顯得很是快意。

“小侯爺?”宋金虎愈發費解。

“舉四兩,移千斤。牽一髮,動全身。”嚴不銳隨手撣掉身上濺落的雪屑,回頭笑道,“正如這樹上積雪,看似厚重層疊,可只要輕輕撩撥其中一根細枝,就能徹底改變一切,便有人出手阻攔,也無法使之恢復如初。”

“可是雪還在下?”宋金虎似懂非懂地接了一句。

“那又如何?”嚴不銳攤手反問,然後自問自答道:“就算枝上重又積雪,也不再是原來的雪了。”

“那——”宋金虎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誰教孟弘文始終不肯低頭入彀?”嚴不銳收起笑意,聲如寒冰,“馮嘉瑞已到多日,可查案一事,孟弘文始終只是做做樣子,他在做給誰看?又在怕些什麼?其實他什麼都知道!所以我偏要讓他明知事不可為,卻又不得不為!昨日之事,雙堂和小滿做得都很不錯,接下來該你出手了。如今商家百姓和城外災民無不大亂,官府已是疲於奔命,軍中又豈能安坐看戲?總要鬧出點動靜才好。”

“屬下明白!只是——”宋金虎有些猶豫。

“鄭安國?”嚴不銳顯然知道他的顧慮。

“是。”宋金虎點頭承認,“自從奉命巡營之後,過去這些日子,鄭安國已經以‘軍紀失律’為由重手處置多人。雖說咱們無需在意這些人的死活,可鄭安國此舉也著實震懾了不少軍中士卒,萬一——唔——屬下擔心力道難以把握,輕則未必有用,重或適得其反,您看?”

“放心,金虎你大可不必顧慮重重。劉同清他們全是聰明人,一定會暗中予以配合。”嚴不銳聞言笑道。

“劉同清?”宋金虎一臉詫異。

“你忘了關於長孫疾之死,劉同清當初對田知棠是怎麼說的?”嚴不銳問。

“他說幕後主使是七虎堂。”

“這不就是了?你仔細想想,軍中耳目訊息最是靈通不過,以他劉同清的身份人脈,即便無法確定長孫疾是死在咱們手裡,也必會有所懷疑,可他還是主動將矛頭引向七虎堂,這是為何?”

“因為您是小侯爺。”

“錯了。”嚴不銳失笑搖頭,“雖然我是你們口中的小侯爺,在他們這些驕兵悍將眼裡卻什麼也不是。你別忘了,嚴家之所以能是嚴家,靠的正是他們。換而言之,是我嚴不銳要討好他們,而不是他們要看我臉色。既然如此,劉同清為何要在長孫疾一事上主動維護我,甚至不惜為此得罪胡文烈背後那位即將升任兵部侍郎的王大人?”

“屬下駑鈍。”宋金虎抱拳汗顏道。

“因為他根本不是維護我,而是想要利用安善坊王家,乃至王家上頭的楊元正。”嚴不銳聳肩道,“楊元正來年入主兵部已成定局,且必將依照慣例參知政事。如果王家因為七虎堂的事而心生不滿,你猜咱們那位新晉的兵部王侍郎會不會在上峰跟前說幾句燎州軍的小話?據我所知,王家二爺可從來都不是什麼雅量高致的人吶。”

“您的意思是?”宋金虎若有所悟地看向嚴不銳。

“所以劉同清此舉是要幫軍中某些人‘定一定心’。”嚴不銳自信滿滿地笑道,“而這豈非正合我意?”

宋金虎恍然大悟。

他很清楚,是人就有慾望。

只不過有些叫作“志向”,有些叫作“野心”。

燎州軍中似劉同清這樣的少壯派早已羽翼豐滿,而且他們既有頭腦也有勇力,更有年輕人的勃勃野心,卻唯獨沒有隨嚴榮征戰過天下,親眼見證嚴羅王的沙場無敵。從記事時起,這些年輕人看到的就只是嚴榮被朝廷逼得解甲掛印,是他在兩個兒子折於那場荒唐邊釁後的老淚縱橫,是他在女婿屈死詔獄時的無能為力,是他日漸蒼老的容貌、行將就木的身軀,就連他自己的孫子和外孫女都在不斷挑戰他的權威,試圖取而代之……

儘管俗話常說“虎老威仍在”,可這句話成立的前提,是曾經見識過真正的壯年虎威,否則在初生牛犢眼裡,無論多麼兇猛的老虎都不過只是一隻大貓罷了。

再說“劉同清”們並非懵懂無知的牛犢,而是天生嗜血的惡狼。

因為爪牙長成而漸漸失去耐心的他們開始對血肉充滿渴望。如有必要,他們絕不介意親手撕碎那頭明明已經遲暮哀朽,卻依舊想要壓制他們內心殺戮慾望的頭狼。

事實上,他們已經動手了。

所以燎州才會有那麼一群江湖人輕而易舉地獲得大量軍器;

所以嚴榮才會在第一時間派出得力心腹前往軍中殺人立威;

所以孟弘文才會頂住各方壓力死死拖住案件不查,直到朝廷欽差拍馬趕來。

至於小侯爺嚴不銳,早早察覺端倪的他主動放棄陳記這株搖錢樹,為的正是引火燒身,從而與“劉同清們”達成心照不宣的默契——你們既已點火,我便鼓風澆油,事情同做,風險我扛,只要這場大火能夠燒盡彼此身上共同的桎梏,屆時我與你們分血肉,你們奉我做狼王!

屆時燎州還是燎州,卻已不是從前那個燎州!

“小侯爺,恕屬下斗膽請問,此前那‘投名狀’之說——”終於想通箇中關節的宋金虎忍不住問出心中最後一點疑惑。

“假的。”不等宋金虎把話說完,嚴不銳已放聲大笑,笑過又道:“可是真假重要麼?金虎,你一定要記住,每個人身上都有碰不得的逆鱗!所謂‘關心則亂’,‘當局者迷’,而人心從來最多疑!”

“屬下明白了!多謝小侯爺提點!”

“對了,田知棠在下龍坡那頭怎麼樣了?”嚴不銳轉而問道。

“暫時還沒訊息,不過您放心,屬下按照您的意思將風聲早早放了出去,料來那邊必已做足準備,定教他田知棠有命去,沒命回!”

“還是莫要掉以輕心的好。我最佩服夏繼瑤的一點,就是她向來法眼如炬,極擅識人。雖說讓田知棠去那邊是趙秋寒私心作祟,可既然夏繼瑤對此選擇默許,足見她對田知棠很有信心。你最近多加留意,如有必要的話,讓小滿親自帶人過去一趟。下龍坡那地方十分緊要,其背後種種利害關係牽扯甚廣,萬一田知棠歪打誤撞之下,真在那邊搞出什麼名堂,便只碰巧為夏繼瑤開啟幾條當地人脈,對我們也是有弊無利。”

“屬下記住了。”

“另外,這幾日抽空去孫庸那裡打聲招呼,你親自去,大大方方地去。”

“不知您想讓屬下對孫大人說點什麼?”

“你替我告訴他,‘既然站了隊,那就一路站到底,千萬別跟我玩那套陣前詐降的爛俗手段,當心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嚴不銳冷笑道。

“您是說孫大人他——”宋金虎聞言愕然。

“我已讓京師那邊打聽清楚了,這個老小子的背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