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睡眼惺忪的遊玉江和清冷沉悶的秦三一同離開客棧,又沿著蜿蜒而上的街道一路走到盡頭,待越過最高處的山脊,田知棠一行三人便到了下龍坡的後山上龍脊。因著風雪依舊視線受阻,加上之後再無道路,處在高處的三人也無法確定望瀑亭所在,只能憑藉輕功循著遠處依稀傳來的水聲一路尋找。如此於覆滿積雪的樹林上方飛掠許久,幾乎快要下到谷底的三人終於望見一道發源自某處泉眼的細小瀑布自前方崖壁垂掛而下,用千百萬年時光在崖底鑿出一口深潭,在四周積雪的映襯下蒸騰起大片水霧。瀑布對面的一角飛巖上有座古意盎然的涼亭,想來便是望瀑亭。亭外似有一條曲折山道去往谷底潭邊,道旁每隔數丈便立著一方約有半人高的山石,彼此間並無繩索相連,應當不是欄杆,也不知究竟是何用處?
此刻涼亭裡已有幾道高矮人影,因為離得太遠,又有霧氣遮掩看不真切,田知棠三人無法確認是誰,當即換過眼神便暗中提起戒備,向著那條依山勢開鑿而成的小道走去。片刻之後到得近前,三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看向上方。原來那些立在道邊的“山石”並非山石,而是一個個呈現跪姿的屍體!
所有屍體似乎都不見明顯外傷,只是腦袋無不以一種十分駭人的角度低低垂下,顯是被人拗斷了脖頸。三人只粗略估算一番,便知這條約有百丈長短的山道旁至少跪著二十多具這樣的屍體。
“還上不上去?”面對如此異狀,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秦三。
“為何不上?太有趣了!”遊玉江目光熠熠,竟顯出一臉興奮。
“我探路,有勞二位殿後照應。”主意是自己出的,田知棠當然不好讓別人先上。
“我先。”誰知秦三竟一甩大氅寶劍出鞘,然後率先登上山道。
田知棠一時愕然,再看秦三的眼神已經有了變化。他原以為對方會擺出一副“我早就說過”的架勢對自己再次加以嘲諷,結果卻是自己枉做小人。
“別搶我風頭!”旁邊的遊玉江不滿輕斥,說話間身形一閃便越過秦三,也不管前頭是否藏著危險,兔起鶻落間已掠去數十丈外,眼看著便要靠近涼亭,卻被一道巨大身影如烏雲蓋頂般強行自半空中壓回山道。
幾乎就在那魁梧身影出現的同時,田知棠與秦三也雙雙縱起身形馳援遊玉江,眼見那身影只是擋在山道頂端,並未對遊玉江繼續出手,二人心頭這才一緩,分別落去少年身旁,提起滿心戒備打量那攔路之人。只一眼,二人就齊齊露出與遊玉江同樣怪異的表情。
原來攔路者竟是一位身形極其魁梧健碩的婦人,不僅身高高出田知棠半頭,兩條套著黃銅護臂的胳膊也是筋肉虯結粗壯如柱,怕是比遊玉江的大腿還要粗上三分,若只是如此倒還罷了,偏偏她體格如此雄健,又作男子穿扮,腰裡還掛著一對碩大指虎和行走江湖的蹀躞七事,臉上卻濃妝豔抹,那白慘慘的粉底與紅豔豔的腮紅對比鮮明而又刺眼,好似香燭鋪裡扎的紙人一般,看起來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彆扭。
而這樣的婦人,涼亭裡還有五位!
“靠山婦?”田知棠三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訝然道,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坐在那五位婦人中間的兩個女子。
這兩人皆是頭戴斗笠面遮幕離,只不過一個月白披風揹負雙劍,另一個則是杏紅夾襖外罩狐裘。若以田知棠的經驗根據身姿體態猜測,前者似乎更加年輕,至多不過雙十,而後者應有桃李之年。
二人所坐的石桌旁還跪著一人,正是昨夜那家鐵器鋪子的老掌櫃,只見他雙臂扭曲得不成樣子,分明骨骼盡碎,人也疼得快要昏死過去,一張老臉卻還是掛著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容,也不知是硬氣還是早就被劇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你們是誰?”田知棠一行中率先開口的又是秦三。
“我們是誰?呵——”那狐裘女子垂首輕笑,聲音酥軟舉止嫵媚,只聽得田知棠心頭一蕩,遊玉江更看得意馳神迷。
“喂,老張頭,人家問你呢?我們是誰?”狐裘女子像是沒有覺察到亭外兩名男子的異樣目光,只用腳尖戳了戳跪在桌邊的鐵器鋪掌櫃。
“老夫不知道!”老掌櫃連連搖頭。
“你怎會不知?”狐裘女子又問。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掌櫃還是搖頭。
“你真不知道?”狐裘女子再問。
“你們到底是誰?”老掌櫃繼續矢口否認,他知道承認是什麼後果。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他們的身份明明不是秘密,別人卻絕對不能當面道出,只因這些人的身份太高,高到足以讓其他人在他們面前變得不再是人,而是豬狗牛羊,甚至草芥螻蟻,於是旁人道破他們身份的行為就無疑成了一種莫大侮辱,就好像人不能從狗洞裡鑽出來,他們的身份也不能從豬狗牛羊嘴裡說出來。
“唉——你看,你老張頭明明是個聰明人,這回為何要做傻事?”狐裘女子笑嘆一聲,轉臉看向亭外,目光卻落在田知棠臉上,“你呢?你為何要騙一個傻子?”
“這位姑娘,你剛剛還說他是聰明人?”田知棠強行擠出一絲笑容反問道。對方與老掌櫃剛才這段對話已經足以讓他明白很多事情,比如這位狐裘女子的身份很不一般,以至於老掌櫃被她讓人生生扭碎了雙臂還要對她強顏歡笑,明明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承認!
像狐裘女子這樣的人,想必下龍坡一定不會太多。
“他本來是,可惜聰明人只要做了一次傻事,往往就只能繼續當傻子了。”狐裘女子搖頭笑道。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田知棠道。
“唉——”狐裘女子再次輕嘆,“人們總愛在犯錯之後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卻忘了長一智的前提是吃一塹後還能活著。如果腦袋都沒了,又怎麼長一智?”說完,她不等田知棠接過話茬,便看回老掌櫃問道:“老張頭,你怎麼還活著?”
此言一出,那老掌櫃竟沒有感到惶恐、絕望或是憤怒,反而如蒙大赦般連連叩首道謝,最後卯足渾身力氣,將腦袋狠狠磕去地上,發出一聲令人心尖打顫的悶響!
“你看,人家說的沒錯吧?他就是個傻子。”只是三言兩語便逼得他人自盡,狐裘女子依舊巧笑嫣然地問向田知棠。儘管她的聲音依舊那麼酥軟動聽,舉止依舊那麼嫵媚撩人,卻再難勾起田知棠心中對她的遐思,只覺得她比幽冥惡鬼還要駭人。
“呀?你不忍心?你居然會不忍心?你呀,原來也是個濫好人!”將田知棠的反應看在眼裡,狐裘女子先是故作驚訝,隨即嗔笑幾聲,忽又聲音一冷,切齒再道:“也不想想這下龍坡有一個不該死的人嗎?就比如這個讓你動了惻隱之心的老畜牲,你知道他當初是怎麼發的家?採生折割!毀在他手裡的孩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不用說他轉行之後做的那些勾當,有一件算一件,件件喪盡天良!還有,你猜他婆娘是誰?是他閨女!親閨女!被他當狗一樣鎖在家裡十幾年,前後替他生了七個孩兒才終於死掉,笑著死的,開心得不得了!哦,對了,你知不知道為何我讓他死,他立刻就死?因為他知道我一直看不慣他,而且這回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收拾他。他此時若不趕緊去死,之後再想求個速死都難!”
“算了,反正這些事說了你也不信。”訓斥過田知棠,狐裘女子話鋒一轉,又將目光投向遊玉江,“你是不是很喜歡殺人?”
“是又如何?”遊玉江倒是一副無所畏懼的神態。
“那你剛剛上來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想好要殺光這亭子裡的人?”
“你們下龍坡沒有人,只有該死的畜牲。”遊玉江眼中寒光迸射,舌尖緩緩舔過唇角,笑得嗜血無比。
“好——”狐裘女子兀自點頭,纖手輕輕拂平被寒風吹亂絨毛的狐裘,“替我驗驗他的成色。”
話音落下,涼亭外驟然響起暴喝,正是一直攔在三人前方的那名靠山婦。只見她握拳振臂,竟作金鐵之音;渾身肌肉爆脹,筋骨炸如悶雷。分明是霸道之極的橫練外家功夫,而且造詣十分驚人!
“小郎當心!這婦人練的或是金剛咒!”田知棠第一時間瞧出端倪,急切出言提醒,生怕遊玉江不知利害,仗著一身過人武藝與那靠山婦硬打硬碰,同時微微調整身形,以防涼亭內出人助拳。
“金剛咒?來得好!”誰知田知棠不提醒遊玉江還好,這一提醒,反而激起了少年人好勇爭勝的心性,本已拔劍在手的他竟然鋒芒歸鞘,隨即長嘯一聲迎向那勢如奔雷般直撲而來的靠山婦。
“你——蠢貨!”田知棠見狀之下,頓時氣得破口大罵,有心插手卻已趕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兩道人影轟然撞在一起,隨即筋骨氣力仍未長成的遊玉江就如同讓攻城錘擂中的雞蛋般發出喀啦一聲脆響,連聲慘叫都沒能發出,便被對手一路懟進後方巖壁,不知是死是活。
眼見遊玉江只一個照面就敗得如此悽慘,方才就已因為田知棠那聲提醒而駭然失色的秦三更是如臨大敵,再不敢輕舉妄動。倒不是自認實力不如遊玉江,而是深知那金剛咒的厲害。
所謂“金剛咒”,乃是武林中人對佛門無上絕學“真我金剛訣”的俗稱,蓋因佛門高僧行此功法時慣以口誦《金剛般若波羅經》,觀之如同唸咒。據傳此功法可令修習者“成金剛性金剛心,雖集千百億佛力亦難毀傷。是謂:萬法空了,以見聞覺知心為真我;般若空慧,破世間一切邪見結縛”。此功分內外兩路修習法門,內可固本元護經脈,能化解武林中一切諸如點穴封脈等禁制手法;外則強氣血壯筋骨,有如羅漢金身堅不可摧,仍爾刀砍斧斫我自巋然不動。
正因如此,這門絕學幾乎成了所有佛門高僧之必修,只因那些有道高僧絕不只是口稱慈悲,而是當真心懷慈悲,既無意與人武道爭勝,更不願出手傷人,可每每外出雲遊時總難免遇上不得不以修為化解矛盾的時候,那便索性來個“金剛不壞”任你打,你揮你的刀,他念他的經,等你人打累了刀捲刃了,矛盾不想解也要解了。按說那些高僧如此行事,其本意是為了自己不動干戈而平息他人干戈,可在旁人眼裡,這反而成了絕頂霸氣——佛爺就往那裡一坐,也無需動彈分毫,就能讓你沒奈何,你說你服是不服?
不服不行!
且不論那靠山婦的修為到了何等境界,只憑她這一身儼然走的是外家路數,而且必已登堂入室的佛門金剛咒,對於以兵器見長的秦三而言就決計是塊死都踢不動的鐵板。更要命的是,這樣的靠山婦涼亭裡還有五位,而他們這邊三個人又全是玩兵器的!
這還怎麼打?
想到這裡,秦三心頭一陣火光,猛地瞪向田知棠,目光裡滿是怨恨。誰知田知棠卻頭也不回地道了聲“你先走”。秦三聞言一怔,滿心怨氣頓時化去泰半,眼神也變得複雜起來,心說你姓田的雖然做事輕率莽撞,至少這一刻倒還算個男人。
一念及此,秦三暗歎口氣,心道罷了,俗話說:瓦罐不離井口破,既然咱們是一同出來辦事,我秦三雖為女子,卻也幹不出撇下同伴臨陣脫逃的下作行徑,既然你姓田的夠男人,那我又何妨捨命陪君子?
“拼了!一人一半!”心念既定,秦三戰意陡張,口中嬌叱一聲便自飛身殺向前方那名靠山婦,卻在對方作勢迎擊的瞬間身形一閃,如游魚戲浪般繞過當頭轟來的鐵拳,幾乎貼著拳風邊緣掠過靠山婦身側,隨即腳下又是一點,再次加速衝向涼亭裡的狐裘女子。原來她剛才那聲嬌叱只是聲東擊西,真正目的卻是擒賊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