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夜無事。
翌日清早,昨晚理當先到卻一直不知去向的遊玉江終於打著哈欠出現在田知棠眼前。若非他身上帶著淡淡的血腥氣,少年那一臉“意猶未盡”的倦色怕是很難不讓田知棠往歪處想。
因為遊玉江並未主動開口,田知棠雖好奇對方昨夜去了何處,卻也不便詢問,只簡單打過招呼便說起自己與秦三的收穫,以及今日的望瀑亭之約,心裡原本還想著是否要為自己的用意做番解釋,誰知話剛說完,少年就已看穿一切。
“你想引蛇出洞?”遊玉江目光閃閃地問道。
“小郎好機敏的心思!不錯,在下確有此意!小郎以為如何?”田知棠脫口讚道,不由得對眼前這位少年郎刮目相看,暗忖對方人雖年少,為人處世也尚顯青澀,但腦子當真好使,至少比秦三昨夜的反應要強上太多,難怪小小年紀便已躋身梧桐院管事之列。
“有一說一,你這點子確實不錯。”見田知棠主動徵求自己的意見,本是少年心性的遊玉江頓時感到內心虛榮被大大滿足,當即不無賣弄地點評道:“那店家能夠在此開門做買賣,無疑是條十足十的地頭蛇,咱們便是過江龍,也不好在鎮子裡從他嘴裡強行掏話,如今讓你這麼一弄,機會便來了。既然地方是他選的,那麼不論他是準備真心交易還是有意黑吃黑,都一定會選在他認為足夠安全僻靜的所在,到時咱們大可放手炮製,不怕他不張口!”
“嘁——你倆口氣不小!”少年話音剛落,秦三就推開房門大步走了進來,未等站定身形便冷嘲熱諷道:“別人又不是傻子,屆時必有萬全準備!如今時間地點全是對面挑的,天時、地利、人和,咱們是一條也不佔,鬼知道到時候是誰炮製誰?”
“喲呵?這倒奇了?”聽到這話,遊玉江頓時俊臉一沉,兀自裝模作樣地看了眼窗戶的方向,隨即撇嘴揶揄道:“今兒的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不成?想不到你堂堂秦管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我只是不想陪你們兩個自以為是的蠢貨作死!”秦三怒道。
“有你不多,沒你不少。誰求你去了?”遊玉江嗤道,不等秦三繼續還嘴又道:“正好我昨夜也摸到條線索,你若不敢隨我倆去那個什麼亭子,不如替我去燕子樓瞧瞧,省得之後我再親自跑一趟?”
“燕子樓是什麼地方?”秦三一愣。
“燕子樓?”田知棠同樣愕然,心裡忍不住暗暗後悔昨夜竟不曾找胡文烈要個聯絡方式。
“還能是什麼地方?光聽名兒就知是間窯子。”這邊田知棠正自懊惱,那邊遊玉江卻看著秦三壞笑道。
“你——”秦三再次勃然。
“你什麼你?你以為我在消遣你?別自作多情了,我可沒這胃口,只是江湖裡就屬窯姐兒的訊息最是靈通不過,但凡酒一喝女人一摟,天底下九成九的男人嘴巴都會變成漏勺。我昨夜可是廢了老鼻子勁,找了好大一圈才打聽到燕子樓有位花名‘燕飛’的紅姑娘是本地某位太歲的老相好,很可能知道些什麼。怎麼樣?你去是不去?”
“你當我是你們這些下賤男人?如何去得青樓那種腌臢地方!”秦三破口啐道。
“我又沒說讓你真的和那燕飛姑娘做點什麼。”遊玉江笑得前仰後合,“過去套個話而已,你若覺得不方便,大可以女扮男裝麼,反正你這脾氣也實在不像個女的,保管不會有人瞧出來。”
“休想!”
“得,那你就在這裡老實待著好了。”遊玉江吊兒郎當地站起身來,走去門前又轉身對田知棠說道:“我先睡會兒,回頭記得叫我。”
遊玉江一走,房間裡立刻安靜下來。見田知棠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眼神裡似乎有種“你為何還待在我這”的意味,秦三漸漸也覺尷尬,想了想終是把心一橫,主動打破沉默。
“田知棠,你倆當真要去望瀑亭?”
“好歹是個方向。試試總沒壞處。”田知棠淡淡道。
“可是——”
“你若覺得不妥,可以在這裡等結果。”田知棠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對方話頭。雖說日久見人心,他本不該對初識的秦三抱有任何成見,但對方的種種表現實在令他難以生出什麼好感,尤其在有遊玉江的對比時更是如此。即便遊玉江的為人個性同樣不怎麼討喜,至少他對田知棠自認可行的想法給出了肯定和支援,而不是如秦三這般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地予以全盤否定並一再冷嘲熱諷。平心而論,田知棠非常反感秦三這種人,他並非不能接受被人提出反對意見,也知道秦三的反對是出於謹慎,但對方在反對之餘還要加以嘲諷的做法,其消極影響遠大於積極意義。
“也罷,我與你們同去!多個人總沒壞處!”將田知棠的臉色看在眼裡,原本還想說點什麼的秦三當即打消念頭,徑直說道。
因為距離約定的交易時間還有好幾個時辰,將秦三送出房間之後,田知棠立刻找來客棧小廝打聽後山望瀑亭的位置。誰知聽到他的問題,那小廝竟彷彿見鬼一般,匆匆丟下句“小的不知”便逃也似地奪門而去,或許是因為太過慌亂,臨下樓時突然腳底一空,順著樓梯一路滾去一樓大堂,人雖跌了個七葷八素,卻不管不顧地爬將起來,一瘸一拐地去了客棧後院,也不知他在怕什麼。
見小廝弄出的這番動靜惹得好些住客笑罵,為免引人注意,田知棠只得放棄追上去問個究竟的想法,轉而獨自出了客棧,在鎮子裡漫無目的地轉了起來,直到看準幾個似是專門替人看街的潑皮,這才悄然湊近前去,用了點上不得檯面的手段,從對方口中問到少許關於後山望瀑亭的資訊。
“難怪選在那裡。”撇下幾個如喪考妣的潑皮,田知棠一邊暗自嘀咕,一邊邁步走出巷子。
他原以為“下龍坡”的範圍很大,如今才知其單指山坳中的這個小鎮,而小鎮背後這座山嶺則是被世人稱作“燎北天塹”的老鴉嶺支脈的一段,名為“上龍脊”。自打那幾位太歲成為下龍坡的實際掌控者以來,上龍脊的許多區域都被他們據為己有,擅自闖入者的下場遠比死亡更加可怕。
望瀑亭恰恰就位於兩位太歲的領地夾縫中。
在知情者看來,主動前往該處的往往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找事的,另一種則是找死的,而多年經驗早已讓每一個本地人都深知與這兩種人保持距離的必要。
話雖如此,田知棠也沒有因此就打退堂鼓,反而對自己的計劃更有信心。
不出所料的話,昨夜那家鐵器鋪子的掌櫃十有八九是存著黑吃黑的心思,否則以下龍坡附近地形之複雜,有的是足夠安全且僻靜的地方,對方大可不必將交易地點選在望瀑亭這麼一處所在,可若是為了黑吃黑,那麼這個選擇對於身為地頭蛇的對方無疑就很理想了,一來動手時大機率不會有人打擾,即便被太歲覺察,也無非燒香上貢而已;二來一旦發現“點子扎手”,對方也可以立刻躲進太歲地盤求個庇護,以下龍坡的一慣風氣,那些太歲總不可能胳膊肘向外拐。
按說鐵器鋪掌櫃的算盤打得不可謂不響,田知棠卻越想越好笑,只覺得對方頗有些“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意思,不過這也不怪對方,畢竟誰能想到他田知棠並非肥羊,而是貨真價實的惡狼?如此想來,秦三昨夜的冒失行徑倒也算歪打正著,或許正因其種種表現怎麼看都像個自負實力過人卻不知江湖險惡的嫩雛兒,那個鐵器鋪子的掌櫃才動起貪念,繼而無比痛快地接下這筆買賣。
回到順興客棧與秦三一同用過午飯,見遊玉江仍在休息,而秦三也沒有閒聊的意思,田知棠索性關起房門,合衣躺到床上神遊起來。
自從孟弘文正式下令著手調查塘驛劫囚案,燎州本就陰沉無比的整體氣氛就變得愈發壓抑。根據目前已知的資訊,許多地方官員都迫於壓力開始選邊站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反倒不是別駕謝文聰和長史周全這兩位品級僅在孟弘文之下的州府大員,而是以燎縣知縣李得章和安平知縣孫庸為代表的一眾縣衙官吏。
眾所周知,對於地方官員來說,州城副廓從來都是最難乾的差事,看似主政大縣官居正印,卻整天窩在上級衙門的眼皮子跟前,日日提心吊膽自不必說,便想施展抱負,也根本放不開手腳,況且州城之內權貴雲集,動輒不是當朝大佬的親眷族人,就是與某位部堂高官攀著關係,你一個七品小縣往往連人家府上的門房馬伕都不如,拿什麼管?管得了麼?
能將燎縣和安平縣這兩個燎州城的副廓位置坐穩當,李得章與孫庸二人自有過人之處,只不過所有人都知道前者靠的是嚴家小侯爺關照,對於後者的背景則莫衷一是,只知他與頂頭上司孟弘文相處得還算融洽,燎州新政能在短短几年間成效顯著,此人功不可沒。正因如此,坊間一直有人認為孫庸是孟弘文的嫡系,但也有說法稱他“京師有人”,所以才與同樣具有京師背景且日後必將回京高就的孟弘文更加親近。總之各類小道訊息傳得滿天飛,卻始終沒有一種將他與嚴家聯絡起來,可是這一次,孫知縣竟毅然決然地站去了嚴家一邊,其公開表明立場的時間甚至比早已攀附嚴家的燎縣知縣李得章還要早上幾天,而且是當著欽差馮嘉瑞的面。
起先得知這一訊息時,田知棠並沒往心裡去,畢竟已經做過心態調整的他清楚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以及在梧桐院中的地位,既沒資格也沒必要過多關注地方官場的局勢變化和走向。只要嚴榮不倒,他這個梧桐院管事就只需將心思放在夏繼瑤身上,設法幫對方贏得與嚴不銳的競爭即可,除卻這件嚴家家事,旁的全都與他無關。直到偶然聽見梧桐院的幾個下人私下閒談時說起安平縣的三班六房和燎縣這頭一樣,幾乎全部出自谷陽謝氏、安平王氏等幾個本地大族,他才隱約覺得事情不對。
作為安平正印,孫庸在縣裡的權力當然很大,但他權力再大也是流官,其手下那班胥吏衙差才是鐵打的營盤,沒有後者支援,堂堂縣尊大人不過就是一個空架子,想將政令送出縣衙大門都難,這也是州府別駕謝文聰手中雖無實權,卻在燎州官場極具分量的原因。如今謝文聰仍未明確表態,孫庸為何要早早下注,果斷站去孟弘文對面?
這是否意味著謝文聰的立場傾向?若果真如此,謝文聰及其背後的幾個宗族這回又是出於何種考慮,才會不惜得罪朝廷也要站在嚴家一邊?如果是因為嚴家暗中許給他無法拒絕的承諾,那麼又是什麼承諾?對嚴家會有什麼影響?
種種問題在田知棠腦海中反覆縈繞,卻始終想不出合理答案,耳聽得門外響起店家向住客們通報時辰的聲音,他只得收起亂糟糟的思緒,準備動身前往望瀑亭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