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耳邊響起手機訊息的提示音。樓下傳來細碎的談天聲,而且還伴著斷續且柔和的鋼琴與吉他。

乾燥的陽光落在地面,像鋪上了一層白金,晃得我眼睛睜不開。

但毫無疑問,這真讓人享受,無人攪擾,還能遍拾這些可愛的小時光。

我開啟手機,發現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而自己卻什麼感覺也沒有,彷彿剛剛自己才睡下一樣。不過我坐起來的時候,是很精神的,完全抖落掉了之前的昏沉。

本來想要去洗把臉,但起身的一瞬間看到她發過來的訊息。

“你在幹嘛呢?”

“我坐在車上有點兒困了,但是怎麼也睡不著。車子一直在行駛,但我感覺就像在原地一樣。陽光曬得我腦袋發昏,外面的風景也都被陽光烤得沒有精神。”

看到這裡,我忽然想到《北海日記》裡面的一段話“旅程太漫長了,烈日下,荊棘在柏油路上開了花。還要多久才能到呢,我感覺我的生命著了火,但是離大海卻那麼遠”。

不過,這段話倒不是在訴說生命的無望,而是作者的一種鋪墊,他說“寂寞的旅程反而更好,更深刻,然後抵達終點才會有一種更加珍惜釋放的厚重”。

這不禁讓我想到了自己每次坐火車從故鄉回吉安的經歷。每次四五十個小時的硬座,沿途是陝北的窯洞、黃土高原的荒蕪、甘肅的寂寥,無數的隧道、乾涸的河道以及星星點點的貧瘼村落……然後漫長的黑夜,彷彿黎明失蹤了一樣。

而抵達吉安站的時候,欣喜得像中了百萬大獎一樣,萬馬奔騰。而走出站臺,看見天光,看見湛藍的天空棉花白的雲彩,澄澈清朗,那一刻感動得簡直要落下淚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覆,因為非常清楚那種難捱的感受。尤其自己從小到大還是個暈車的重症患者。且不要說坐一天,就是想起汽車的模樣,那種巴士的不透明的玻璃窗戶,內心就開始牴觸了。汽車拐彎或者急剎車再啟動的時候,可比喝了大碗白酒還要難受,天旋地轉,腸胃翻江倒海,而且為了保持自己的禮貌,還不準嘔吐……

“你,你暈車嗎?”

我試探著問了問,無力感湧上來。記得十歲那年,母親因為扁桃體手術,在城裡住院半個月。那時候,家裡還沒有電話。奶奶告訴我,爸媽去城裡看病了。然後,姐姐和他一起跟奶奶住在一起。第一週我還沒有什麼感覺,然而第二週就開始忍不住哭了,我問奶奶媽媽是不是得了重症,為什麼還不回來。那些日子,我日夜守候著,盼著,一股無力感深深地烙在了年幼的記憶裡。

你病了,隔山隔海,我的一句“照顧好自己”像是犯了罪。

“沒有,我不暈車,就是靠著窗子,被陽光曬得昏熱。”

“那就好,那就好。”

我突然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嘴角裂開一個好看的弧度,淡淡地笑著。

“我剛醒來,還慵懶地躺在這張舒適柔軟的大床上呢。”

我本來還想說點兒什麼,但是又感覺這樣有點兒過分。自己的舒適和她的難受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比,於是又刪掉了一小段內容。

可是我真的想跟她分享自己此時此刻的美妙的享受啊。

我挪了挪位置,靠近窗子可以清晰的看到二樓用青石黛瓦鑲嵌的臺簷兒,上面是擺置了一片整齊的盆景,五顏六色的帆幕彩旗迎風懸垂在半空……

“你在那兒多休息,哪裡肯定很安靜,很美。”

此時,樓下的正傳來《美麗的神話》鋼琴曲,柔和溫婉,非常愜意。

“是的,這裡真的很美,古香古色,而且人也非常溫和友睦。”

我還想說,這裡的節奏很慢,像你的性格,但好像又不是,不過自己都喜歡。

“你知道嗎?這裡要是飄起了濛濛細雨,細密的銀絲兒交織在一起,就站在我的房間,偌大的半落地窗前,微微撩開素百合的垂簾,伸出手去,甚至把脖子也側出去,任由它們點落到手掌心,輕觸在臉頰上,彷彿嬰兒嫩潤的唇吻……”

我有些激動,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合適。如同一股汩汩冒出的泉水,整理不好端緒,但是卻不斷傾吐著。

“別人眼中的普通風景,在你眼裡全是柔情的詩。”

“這裡真的很美,倘若你在這裡,你也會忍不住對它摛採鋪文的。”

當然,我的心裡是非常暖的。她總是毫不吝嗇地遞送她的誇讚,讓我無意間更多了幾分遐想。

只是極光乍現的這一年,我22歲,而她僅僅19歲。她還在妍妍春色,十里芬芳;而我有些姍姍暮景,歲末夕遲。

我陷入了沉思,而她似乎已經睡去了。螢幕靜止在那個頁面,時光快速軋過青春的切面,發出轟隆的聲響。

我彷彿聽見命中一扇鍍金的大門,在黃昏下快速閉合。

不知道過去多久,暮色不著痕跡的沉落下來。微微暈開細碎屑沫兒的橘色夕光,給面前這扇大的咖啡色落地窗染上一層古銅。

《美麗的神話》的鋼琴曲從窗外浮漾上來,窗臺的素色百合正漫著馨香。我側躺著身子,目睹著黯淡將房間一點一點侵噬,直到最後一絲光亮被吞沒。

這個場景好熟悉,大二那年因為車票滯留靜海三天。那裡的異域風情讓自己印象深刻,但是一個人住店以及出去吃飯卻讓我內心失落到極點。

開在二樓的清真麵館,用布篷和幾根木樁搭起來的,十分簡陋。當時雖然已經開春,然而天氣乾燥且寒冷。時而一股風沙,在耳畔呼嘯而過。那裡多的是旅客,當地人居多,可是語言似乎挺難懂的。我點了一碗蘭州拉麵和一盤肉絲土豆,略帶敷衍的菜色,卻花了五十多塊錢。

我清楚的記得,那個下午從麵館出來,迎面的冷風把頭髮吹得散亂,磚紅色的夕陽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長很瘦。在那片充滿煙火或冷清的異鄉,我的孤單那麼突兀和清晰。

我的心房驟然冷卻,莫大的委屈湧上來,喘息困難。

晝裡所有棲居的詩意,此刻全部被黑暗無聲的稀釋,房間裡空蕩蕩的,一整個世紀長的悲傷在用力繚繞。

我拿起手機撥打電話,但遲疑了一下,快速的打出一串文字。

“你認為愛一個人應該怎麼樣?”

緊接著我沒有猶豫,起身去開燈。

“你的訊息可真及時,我剛吃完飯回來,我先把東西整理好再回你啊。”

隔著螢幕,我也能聽見她的聲音,只是依舊沒有什麼起伏。似乎她的聲音跟她的表情沒有任何關係。

只是一股濃濃的都市風,無關悲喜。

我很快又把燈關掉。空蕩而黑寂的房間裡,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從院子裡對映的光芒,若隱若現。除了旅人們紛雜的絮語,偶爾更遠處的街道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鳴笛,現在一定霓虹初上了。

“愛一個人,對他好就行了。”

螢幕閃著光,愣了大約五分鐘,她發來訊息。

我以為她應該會長篇大論,甚至事無鉅細。畢竟,她這個年紀,關於青春的話題,應該有著更多的憧憬。

然而,她的回答,那樣簡單幹練,卻又不失深度。

我的心裡顯然是震驚而感動的,用我的標準去衡量,這絕不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該有的態度。

一路走來,我見過的太多女生,不是物質浮華,也難逃計較索取。她的回答,通透而溫柔。

是否她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怎麼了?是不是我說的你感覺太敷衍了?真的,你這個問題雖然很複雜,但是我感覺回答倒是挺簡單的。就對他好就行了,太多其他的,真的無法把控,畢竟世事無常。”

“不,不是。你……”

我變得口吃,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你說的真好。”

正如加繆所言:“世上最複雜最崇高的真理,都脫胎於細絲縷分的簡單。”

流年已盡,春日未亡。

手指的骨節被我捏得發白,彷彿在提醒自己。經過青春曝曬的句子,普通的失去豔麗的光澤,但卻更加厚重。

她不會發現,簡單的一句話,在暮色裡拖著顫抖的尾音。

春天真是一個傳奇的季節。所有的平凡都被放大了細節,我站在視窗,望著遠處模糊的霓虹,不敢聲張。

詩人留白的句子,終於在暮色未完全滲進夢境之前,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