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迴轉,二零一一年在望州的那個除夕,他忽然明白了蘇冰說過的一句話:“我感覺說什麼都沒有用,我又不能去見你。”

是的,因為疫情,所以那個封閉的寒冬,理所當然地阻隔了見面,阻隔了擁抱,也阻隔了過去和未來。

回憶,正在被時間風化,面目全非,無法辨認。

她沒有再來,語言也是。

她總是抱怨他,沒有一點兒抵抗孤獨的能力。

可在他心裡,語言文字分明可以那麼暖。哪怕是謊言,他至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心一點一點凍僵了,裸露在寒風中,失去了知覺。

清晰地記得哭得最兇的那次,是5月20日的清晨。當時受望州的災疫初步解封,他像一個流浪了幾年的乞丐一樣,終於在廊寰古城吃上了一頓熱騰騰的早點。

他也終於收到她的訊息,卻是QQ刪除,微信拉黑,電話也無法撥打。

而一個星期前,明明她和自己約定好,五月二十六日相見的。而為此,他把生命中所有的光亮搬到一起,他滿心期待的又何止這一個星期兩個星期……

暴雨驟至,電閃雷鳴,整個世界一片混沌。

他的天空,塌陷了。

已經過去三年了,這三年,他換了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一直在逃亡。

正應了那句那“唯有盡力自持,方不致癲狂”。

顛沛流離中,他撿回半條粗糙的命,千瘡百孔。

那些滿目瘡痍,一點一點潰爛掉的日子,告訴他這喧囂的世界並沒有解藥。

“我有很多話要講,但我不知道說什麼。”

“那我可不可以給你讀一段文字,《可以預約的雪》中的一小段?”

“嗯,好。”

“經過了兩年,菅芒花預約,又與我們來人間會面,可是同看芒花的人,因為因緣的變遷離散,早就面目全非了。一個朋友遠離鄉土,去到下雪的國度安居。一個朋友患了幻聽,經常在耳邊聽到幼年的駝鈴。一個朋友竟被稀有的百步蛇咬到,在鬼門關來回走了三趟。”

她讀得很認真,也極有情感。

人生的底色,荒涼,無常。

陸辰安聽得恍惚,入迷。在她的聲音裡,喧囂很快被沉澱下去,靜謐,通透,不驚不擾。

想來只有極熱愛生活的人才會有那麼深刻的領悟,和詮釋。

“小時候,故鄉的冬天總是會好幾場落雪。但是在我長大之後,有些冬天,沒有一場,比如最近的三兩年。鄰居家的叔叔昨晚突然去世了,他的兒女們甚至阿姨都沒能好好見他一面。他沒來的給任何人告別。上次我去養老院,一個極僻靜的地方,旁邊只有一條大道通往鎮上。我一下車,就看到疏疏落落的老人們扶著鐵柵欄,向外張望。目光呆滯而僵硬,像個冰冷的雕塑。他們的眼神裡透著一股濃烈的絕望,彷彿放棄了掙扎,在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院子裡,他們總是聚在一起,你只要跑出一個問題,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回應你。被工作人員帶回屋子,他們就隔著玻璃窗子向外張望,彷彿在空氣裡還能找到一些慰藉。”

“那一刻,我承認,有些孤獨是我不能承受的。人生短短几十年,加之無常,我想我們應該學會珍惜和感恩。有什麼人詳見就快去見,有什麼話想說就趕緊說。畢竟,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電話裡的她認真,執著,清楚自己和生活。

“七年前,你最後一年復讀。應該是高考結束的那晚,你喝得醉醺醺。發了一條動態:“‘憐取一株未名草,一生等不到花期’。”

“我不知道那些年你遇到了誰,也不知道你想要等誰。但我知道你過得不好,知道你的世界需要光芒。我想認真的告訴你一句話,‘終有弱水替滄海’。”

“什麼?”

“我說”她的聲音發出分叉的顫動。

“我想做你的影子,在沒有光的日子,努力擁抱你。”

頓了頓,聲音穩重而堅定。

也許這世上真的有人,像玫瑰一般熱烈,又如海棠一樣禪定,某天來到你身邊,不是救你,而是愛你。

純粹,透明,治癒。

有些人很溫柔,但是他們沒有釋放溫柔的能力。

而溫夢雪似乎是那個忘了患得患失,只是去愛的人。

困頓的日子裡,有人替你圍剿大半的冷,有人聽你的心跳。

那,那你,你喜歡我麼?上次你見到的那個我。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聽不懂你話的小丫頭了,真的不是了。”

她心跳得厲害,連螢幕上的字彷彿也跟著顫抖。

他怔住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即便這是真的,他也找不出來讓心跳加速的理由。

但胸腔不受控制地劇烈起伏著,逼仄的房間,喑啞在一個暗淡的二十五歲的青春裡。

他沒有正面回答。

枯葉落地發出轟隆的聲音,響徹一個人的心房。

他需要一個愛人,但是他更需要愛人的能力。

然而,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

這讓他陷入恍惚,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她的言語,他沒有絲毫質疑。只是缺失安全感的他,需要充分且明確的理由去佐證。

此刻,他無法用自己的經歷去解釋。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恐懼,熱望,矛盾激烈碰撞,單薄的身體,顯得脆弱不堪。

三年了,他的心裡一片廢墟,並且蛛網織遍每處角落。

蘇冰給他心裡種下了蠱,他沒有愛,並且質疑愛。

時光匆匆,某人的傘已經落滿泥濘,怎有資格陪她等天晴?

溫夢雪真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可他的世界卻還需要扶貧。

如果她是那束光,他恐懼自己的黑暗太過遼闊。

他總是在感情和理性之間徘徊,不敢相信也不敢靠近一個人。

而正是這樣患得患失的敏感,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複雜。與之相處的人,需要小心翼翼,而久了都已疲憊地離去。

所以,從心底裡,他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個,來到自己身邊。

溫夢雪脫口而出的愛,也許是很堅定,但他也條件反射地去質疑它的膚淺、短暫與一時興然。

新世紀裡廉價的愛情,總是那樣著急和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