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到初七,春寒料峭,港冬依舊寒風呼嘯,襯著日子的冷清與蕭索。

陸辰安住的是公司提供的免費公寓,他曾發誓以後畢業不管去了什麼地方,從事什麼樣的工作,他一定要一個人住一間房,最好是能遠離人群,就一個人最好。

想起王錢沒日沒夜打遊戲,時不時地猛爆一句粗口,田源吹笛子,飆高音沒有飈上去而產生的尖銳的刺耳聲,他就彷彿身臨其境,再過一秒精神就要崩潰了。

那時候,疲憊極了,卻要躲著宿舍去餐廳去教室甚至去後花園簡陋地休息,一直到很晚才回去。然後再接著帶著壓抑和憤怒被迫熬夜到兩三點,直到他們都睡去了,自己才艱難的入睡。

所以,到了後期,哪怕是他們都睡去了,自己聽到他們的呼吸聲也無法入眠。常常要藉助一些白酒才能勉強睡下。

大學四年,神經衰弱,記憶力大幅下降,身體損傷,脾胃虛弱,容顏加速衰老所以,他喜歡吉安,但是對於室友,他毫無留戀。

儘管兩三年過去了,但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濃重的窒息感仍然會在一瞬間猛撲上來。

不過在這幾年裡,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也許自己討厭的從來不是這些室友,而是自己本身。

陸辰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句話,但是他堅定地認為這是頗有道理的。

陸辰安從來不會真正地去記恨一個人,在他的世界裡,只要給一點兒陽光,他就願意還你一整個春天。

因為從小就害怕父親,父親給了他太多陰鬱和壓抑,這讓他一直缺乏安全感。

曾經在一本書裡讀到一段話“你今天有傷害到他,或猛烈或細弱,倘若明天你可以做些彌補,只是些許彌補,他就會原諒你。如果你做了很多彌補,他會感激你”。

顯然,陸辰安便是這樣的人。說得不好聽一些,“不吸取教訓,好了傷疤忘了疼”。

有一期《奇葩說》中,柏邦妮問:“心裡很苦的人,要用多少甜才可以填滿?”馬東回了一句,“心裡很苦的人,只需要一絲甜就可以”。

他缺的是愛,可以寬容適時的傷害。

大年初一,燙了幾瓶八寶粥,算是年飯。午間的陽光失去了金黃的色澤,白寥寥的,和此時平寂的心情非常合襯。

寒冷,讓他再次鑽進被窩,半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目光冗滯。

不覺間,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黃昏沉了下來,空氣寂靜,光色喑啞,敷衍地釉在陳舊的牆壁上。

他突然想起來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房子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空蕩蕩的,像秋蓬,像無根的萍草,像被人遺忘的埃塵。

他開始那樣強烈地期待一個人,期待她來,不再寂寂禪定。

冬日的黃昏,眼睛裡落滿枯木枝杈,他趕了風塵,只採了幾片風,別在襟袖。

如果不是債務纏身,如果不是那個人的突然離去,也許這樣的黃昏,於他而言,是一種詩意的棲居。

不過,一想到溫夢雪,他的心也一樣變得滾燙。只是他擔心不久以後,燒傷的只有自己。

“你知道,一個完整的橘子,主動剝開自己,很多時候是一件悲傷的事情”—陸辰安

他不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一個人,一身明媚,站在冷風中,經年地等著。

而且,是為了一個像塵埃一樣微渺的人。

他不敢寄去更多期待,她會隨時離開。

同時,他清楚自己的暗淡,實在找不到一個讓自己信服的理由。

畢竟,大家都是逐光而來。

三點五十,隔壁室友回來取東西。只是在入職的時候寒暄過幾句,如今住在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裡,突然開門進來,讓還處在恍惚中陸辰安一陣驚顫。像極了大學時光,心情一下子陡峭了起來。

他快速起身,把自己半掩的房門閉嚴了。然後又回到床上,用被子包裹起來,彷彿這樣才會讓自己暫時擁有自己。

他們沒有一句話,彷彿中間隔了鐵柵欄,但陸辰安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在隔壁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對於自己而言,這是一種噪音,一種平和狀態的破碎,身體的某一部分開始不完整,像是器官功能出現了紊亂。

他想要一種獨屬於自己的安靜,可以簡陋,疏落,但一定要隔開人群。

可即便如此,也竟成了一種奢侈。他沒有資格憤怒和不滿,正如王小波所言,這是無能者的體現,陰影是它的附屬品。

突然他又想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快速穿好衣服起身,出門。

只為了吸一口沒有渾濁,沒有勒痕的氧。

他可以聞得到煙火,聽得到合歡,嗅平晝落盡之前細碎的暖,但是卻沒有一樣東西屬於自己。

林立的店鋪都關門了,只有形形色色的招牌在疲倦而僵硬的值崗,“開心母嬰”、“萱姐美容”、“光力科技”彷彿每一個標誌,一橫一撇都那麼冷,失去血液,只剩下起皺的輪廓。

冷風梳剿街道,幾片枯葉偶爾落下來,背面凝著深深的灰。在街上翻幾個跟頭,最後栽進下水道,不見了蹤影。

貧窮、瘦落,無人問津,一如現在的自己。

但又好像不是,他似乎還有期待。

望著港頭的河橋,悠徐的水波浮漾著,遠處望不見盡頭。

天空略顯灰沉,細碎的冷風時而拂過。

穿過河橋便是沿河巷,最繁華的老街,此刻雖然悄寂無人,但是霓虹簇織,幾處人家煙火,碎光浮在徐緩的水面,一瓣一瓣漾開去。

“我在黎明等你”,這句話又浮現在腦海中。

他下意識地開啟手機,小心翼翼地翻出來那條訊息。

溫夢雪,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溫暖著他。

過了這麼久,即便他願意去相信她的一切,可是他同時也想到了另外一句話“我在最煎熬的那一年,沒敢喊出你的名字”。

伴著冷風,心收緊了。

他謹慎地關閉了螢幕,彷彿這條訊息隨時都有可能被寒風吹散,他點了密碼收藏。

這個秘密,整個世界都不知道。

脆弱的內心有了承載力,像失落的遊子找到寄託和歸宿。

迴環曲折的巷子,在霓虹的映照下,明朗的仿如白晝,這一次他沒有迷路。

回到住處,已經九點半了。

溫夢雪發來一條訊息“外面很冷,早點兒回家哦”。

也許人生來就是冰冷的,只是足夠幸運的話,便會有個人的出現,把溫暖一片一片撿起來,拼接上。從而帶你穿越無數個寒冬。

不管思緒如何紊亂,不管最後和溫夢雪的結果如何。他都一一撇開,顫抖著手臂翻開陳舊的日記本,緩緩寫道:

強烈的冷熱

在我的生活裡錯落

交織出暖的顏色

慢慢地我深刻觸控

這人間因為什麼而值得

初三一大早,陸辰安就被手機鈴聲叫醒,但讓他意外的並不是溫夢雪的電話,反而是順豐速遞。

對方約定半個小時後以後送達,請保持手機暢通並且方便接收。而且還告訴自己東西是加急快件,禁不起時間。

沒等他講出自己的疑惑,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他突然想起溫夢雪說過要送給自己一份禮物,心開始怦怦跳起來。

短短三五天的時間,出來一個人來對自己傾盡了溫柔,恐怕是夢,也不會這般完美。

可世界打出一連串的心跳,全都烙在了自己身上,無可駁辯。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是一個精緻的亞黃色小鍋,還有幾縷細細的熱氣從縫隙中裸露出來。

眼睛溼潤了,沒有任何預兆,一直懸著的心跳,出奇地平靜。

他愣住了,是一盤白花花的餃子,裡面加了溫煲。儘管已經擱了一段時間,但是仍然是溫熱的。

他在用各種方法證明這不是夢境,困頓的日子裡,有人替你圍剿大半的冷,有人聽你的心跳。

春寒料峭,他給自己郵寄了一個家。

在一角還有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裡面是小星星,還有一張古樸的牛皮紙。

他有點兒不敢開啟,洗了幾遍手,才穩住忽而急促的心跳:

我知道世界欠了你很多東西,餘生我要替它還給你。

他怔住了,淚眼婆娑。周圍的一切也靜止了,世界在這一刻慢鏡頭停頓。

陸辰安癱坐在地上,滿地都是幸福的回聲。

“你為什麼對我對我這麼好?”

泣不成聲,這一次他不再逞強,不再掩飾,心裡所有的防線都崩坍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知道為什麼,此刻他只是貪婪地吸收著。像乾涸岸邊的一尾魚,被放進了大海。

“那你先吃,吃完之後我再跟你講。這一盤水餃是我自己做的,每一個都是。每一個有意義的日子,哪怕隔著山長水遠,我都與你同在。”

溫夢雪的聲音是那樣晴朗,柔和、治癒。

時間凝固,恍惚間,消失了長度。

世界再次遲緩起來,一切都失去目的。所有的流浪,陷落,懷念,稚拙,遺忘,困惑,等待,都有了熱切存在的意義。

三十個水餃,他整整吃了一個小時,每一口都讓他多愛一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