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擔憂的是……祝小姐吧?”頭腦靈活的老魏接茬道。

“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又能折騰出什麼事來?”馬管家對此不以為然。

“馬管家這話可欠考慮啊。”老魏揶揄道,“別忘了,馬祝兩家這些麻煩事,全是從祝小姐‘被’綁走引出來的。”

不知是被老魏的話噎的無言以對,還是對祝小姐這個始作俑者的憤怒,亦或兼而有之,一向溫良恭順的馬管家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加遮掩的嫌棄。

“馬管家對於祝小姐大概只是有所耳聞,不知全貌吧?”老魏繼續問道,“其實老魏我跟你一樣,至今都還沒有機會親眼見過她一次。”

“魏縣尉想說什麼,還請直言。”馬管家的語氣中透著警惕。

“沒什麼,我就是隨便問問。”老魏笑道,“雖說還沒見過她,不過祝家的案發現場我是去過的,咱們明人就不說暗話了,以我多年追兇捕盜的經驗來看,這起所謂的‘蝶妖綁架’必是幌子,祝小姐定是自行跟著梁山伯離開的,對吧?”

馬徐二人的所慮所憂各有不同,聽完老魏這話的反應自然也不一樣。

“魏老哥,還望慎言。”

徐先生身為祝小姐的老師,大概自認是半個孃家人,因而臉上流露出的是慚愧的表情。

“祝小姐的事,我馬家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

馬管家是實實在在的馬家人,反應自然更為激動些,面色立時便沉了下來,眼神中既有羞憤也有厭煩。

“待婚約取消後,我馬家便再無必要干預綁架案,魏縣尉要邀功,還是去找祝員外夫婦吧。”

“馬管家誤會了,老魏我是想說……”

“不必多言!”馬管家斬釘截鐵地說道,“是老奴誤會了也好,是魏縣尉你詞不達意也罷,都不重要,老奴只想提醒您一句,祝小姐是福是禍,今後與我家公子再不相干了!。”

“二位,稍安勿躁,還是先容徐某把話說完吧!英臺確實會是影響此案收場的一大變數,但徐某最擔憂的其實是文才和老馬的矛盾。”

徐先生及時伸出手示意二人停止爭吵,將自已剛才被打斷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文才在書院僅有一年多,但徐某對他的瞭解未見得要遜於老馬。在老馬的三個兒子中,最像他的就是文才,不僅同樣才思敏捷,意氣風發,骨子裡的不安分和不撞南牆不回頭也是一脈相承,跟這小子說道談玄時,徐某常有回到年少時的恍惚。不過,老馬能與徐某莫逆於心,相與為友,除卻志趣相投之外,還因為徐某向來不為人先,隨圓就方,而文才與老馬這對冤家父子大概是不會修然自存,愀然自省的,只會針尖對麥芒地過一輩子,尤其是在婚姻這樣的大事上……江山易改,難移本性嘛。”

對於徐先生的話,馬管家並沒有反駁,馬太守父子倆的關係究竟如何,外人難知虛實,他這個管家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有外人在的時候,他們父子倆總是一副知規矩,懂禮節,父慈子孝的樣子,但那不過是礙於高門大戶的顏面,不得不維繫住的表象而已,實際上私下裡他們倆的真實關係,用這句針尖對麥芒來描述,毫不過分。

當初關於入太學的爭論便是父子矛盾爆發的關鍵結點,拗不過父親的小馬公子直接從家中偷跑了出去,賭氣躲到了徐先生的書院,一整年不敢回家也不願通音訊,而馬太守便也對他不聞不問,甚至過年時同樣放出話去,不准他回家。

後來小馬公子因為兒女私情幡然醒悟,同意入太學,走仕途,但馬太守卻並沒有馬上就坡下驢答應他。

父子倆先是以徐先生為中間人,在書信中討價還價了許久,而後馬太守去了一趟書院,親見了小馬公子給他找的兒媳,最後小馬公子回到家中唯唯諾諾,俯首貼耳了一段時間,並答應婚後立即前往建康入太學,馬太守才同意在他的冠禮上當著全郡所有達官顯貴的面公佈與上虞祝家聯姻的訊息。

“馬管家方才不是說過麼,流言蜚語會有損馬家門楣。”老魏接茬道,“小馬公子再怎麼荒唐,在事關家族顏面的事情上也未必會繼續一意孤行吧?再者,老魏我曾混進小馬公子的冠禮,見過他們父子倆的面相,感覺他們不像是會以權勢壓人,逼迫祝家嫁女的那種人。”

“我馬家既有祖宗家訓,又知束身自修,老爺公子是絕不會以權勢壓人的。”馬管家立即解釋道,“而且,當初老爺點頭同意小公子迎娶祝小姐時,本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待到他獲知祝小姐不願成婚,而且還是主動逃離的……流言蜚語後,他必然會選擇順水推舟,徹底斷了小公子娶她的念頭……”

“您的意思是說,馬太守會殺了梁山伯,從而讓祝小姐憎恨小馬公子?”老魏搶過話茬問道。

“你……魏縣尉,還望慎言!”馬管家面露怒色,“你剛才不是還說,看我家老爺和小公子的面相,不像是會以權勢壓人的那種人麼?老爺想徹底斷了小公子的念頭,並不是只有讓祝小姐恨他這一條路!老奴回去後會勸說我家老爺撮合梁祝二人的!此計不僅成人之美,又無權勢壓人之嫌,想來老爺必然應允!”

“恐怕不行……”徐先生否定道,“我此前也是打算如此去勸老馬的,此計確實可解梁祝二人之難,但現在想來,這是解不了老馬和文才父子間的矛盾的,反而會弄巧成拙。老馬要的是文才入太學,將來出仕朝廷為君王肱骨,兄弟倚助,可若是馬祝聯姻化為泡影,文才下次離家大概就不會小打小鬧,去我的書院棲身了!”

馬管家沒有再辯駁,他知道,徐先生這話絕非虛言。祝小姐若是嫁為了梁家婦,小馬公子搞不好會為了擺脫馬太守的掌控,直接出家為道,去雲遊四方。

“並且,文才的訴求與祝員外夫婦的需求是一致的,都不會同意梁祝二人的婚事,同心則併力,而老馬既沒有理由插手人家的家務事,也沒有必要去損已以利人。”

“說了半天,關鍵的癥結還是在小馬公子身上啊。”老魏吐槽道,“他也真是的,祝小姐既然都‘被蝶妖綁走’了,他就應該醒悟過來,自已只是一廂情願罷了,強扭的瓜又不甜,何必呢……”

作為小馬公子的親友和老師,馬管家和徐先生對視一眼,表情都很是尷尬。

“男歡女愛的事,不是可以用常理衡量的……”徐先生打了個圓場,“文才也是情真意切,只是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才……”

“情真意切有什麼稀罕,說到底不還是強人所難。”老魏翻了個白眼,再次搶斷,“怪不得祝小姐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會捨棄攀附高門顯貴的想法,拒絕錦衣紈絝的聘書,雖說這樣做有違父母保全家業的苦心,有悖爹孃生養教育的恩情,但是歸根究底,罪魁禍首還是一廂情願的小馬公子。”

“你……”

馬管家被說的羞憤難當,激動地想要站起身來,但雙腿因長時間盤著,血流不暢,還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被那股難以言說的痠麻感硬生生打斷了。

“話又說回來,徐先生,我想到了一件或許比馬家父子接下來的反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祝小姐接下來可能會有怎樣的反應。”

試探完馬管家的反應後,老魏轉而對徐先生說道。

“咱們可不能忘了,祝小姐是為了逃避聯姻‘被綁架’過一次的!若是得知了梁山伯在獄中的遭遇,我想她的反應一定會更加極端,動作也會比馬家父子更早!甚至可以說,此事接下來會朝向哪種方向發展,最終又將如何收場,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祝小姐的!”

“沒錯沒錯,徐某竟把這一點忽略了,魏老哥所言甚是,還望不吝賜教!”

徐先生扶起馬管家,而後竟雙手合於胸前,鄭重其事地向老魏拱手作了一揖。

“別別別,千萬別。”老魏下意識向後退,奈何車廂狹小,身子剛一坐直便頂到了馬車的車框,“方法我還沒有想到,而且老魏我最受不了凡事都搞得正經八百的,麻煩。”

“魏縣尉若是有兩全其美的法子,就請快些說。”馬管家摩搓著發麻的雙腿催促道,“能容我們商議的時間並不多!到了會稽後,老奴必須將上虞發生的一切如實報知我家老爺!”

“莫急,老魏我也是剛剛才有了點想法,咱們一起來梳理推測。”老魏說道,“祝小姐接下來要做的事其實並不難猜,‘被從祝家綁走’這件事的發生,就已經足夠說明她和家裡人之間的矛盾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下定決心撕破臉了,所以,梁山伯被抓後,她只有一個選擇,就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去救他。難猜的只是她究竟會怎麼救……”

“一個尚未及笄,弱不禁風的小女孩,除卻乖乖回家之外,還能怎麼救人呢?”馬管家說道,“最多不過是跟祝家人商量好,演一出被救回來的假戲,以保全名聲。”

“祝小姐能夠‘被帶離’祝家,就說明她和家裡人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撕破臉了!”老魏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這個最為重要的前提,“既如此,她怎麼可能敢相信家裡人會說話算數,待她回到家之後就會把人放了呢?”

“英臺是閨中女子不假,卻也十分聰慧,不是天真無知之人。”徐先生也向馬管家補充了一句。

“換做是我的話……”老魏摩搓著下巴,繼續思考,“既然自已手無縛雞之力,又不能讓自家的親友奴婢發現自已的下落,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再引入一個說話能算數的第三股力量,以自已的生死作為籌碼,保障祝家人會遵守諾言,放梁山伯離開。”

“魏老哥的意思是說,英臺可能會直接去會稽找文才出面放人?”徐先生接茬道。

“只是說有這種可能。”老魏兩手一攤,“我連祝小姐的面都沒見過,又不可能是她肚子裡的蛔蟲,自然就只能胡猜了。”

“魏老哥不必自謙。”徐先生誇讚道,“以英臺的聰慧和目前的處境來看,你的猜測確實是最有可能的。”

“再然後的事,老魏我就要請教徐先生了,以你對祝小姐的瞭解,將來馬家幫忙放走梁山伯之後,她會怎麼做呢?一個能‘被蝶妖綁架’過的姑娘,多半不會心甘情願嫁給自已不喜歡的人,為妻為媳,循規蹈矩過一輩子吧?”

經由老魏一提醒,徐先生立即意識到了他為什麼會說,祝英臺接下來的反應是比馬太守父子倆的反應還要重要的。

“英臺這姑娘外柔內剛,性甚勁直,若是此生無望得償所願……”徐先生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果然是這樣,如此一來,之前的很多事就都有解釋了。”老魏繼續解釋道,“怪不得昨晚抓到梁山伯之後,祝家家丁會連夜將他送到縣衙去關起來,起初我還沒有多想,現在看來,這正是祝夫人為將來控制祝小姐,所伏下的一步棋。”

“魏老哥的意思是不是說……”徐先生順著老魏的思路一邊思索一邊說道,“祝夫人這樣做,為的就是徹底控制住山伯,一來祝家的環境英臺再熟悉不過了,縣衙的情況她卻一無所知,二來監獄大牢厚門高牆,不論是山伯想逃,還是英臺想救,都無從下手。”

“更重要的是,將來即便英臺回到了祝家……”

“祝夫人也不會答應將山伯從牢裡放出來。”徐先生搶回話茬,說道,“直到英臺成了親,嫁入馬府……”

“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啊。”老魏嘆道,“連徐先生你都能經由祝小姐的脾氣秉性,猜出她將來的打算,祝夫人又怎會不清楚如何才能拿捏住她?更重要的是,兩姓聯姻哪裡是孤男寡女裝裝樣子,拜一拜天地父母給旁人看那麼簡單的事。對於整天被親戚們惦記萬貫家財的祝員外夫婦來說,他們需要的不僅是一個在內能夠頂門立戶的女婿,更需要一個能夠蔭庇家產的親家,而要想讓自家與親家的關係足夠牢靠,足夠長久……”

“英臺就非誕下一個兼有兩家血脈的孩子不可!”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接住了話茬。

“沒錯。”老魏點頭稱是,沿著這個思路繼續解釋道,“從來都是‘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小馬公子再怎麼喜歡祝小姐,馬家人也不可能沒日沒夜的盯著她,防止她尋短殉情,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梁山伯這個‘七寸’拿捏住她,給她一個活著的理由。”

聽到這裡,馬管家掏出懷中洵伯交給他的那個裝有祝夫人親筆信的錦囊和小馬公子的紙扇看了看,若是老魏和徐先生的揣測沒有錯的話,這些計劃大概就是祝夫人所寫的這封信的主要內容了。

而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抬起頭看向了徐先生。

“對了,還有徐先生你。”老魏留意到馬管家的反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便馬管家今天不來這一趟,祝夫人大概也會很快安排人將你送到馬太守府上,作為防止梁山伯脫逃或是自盡的後手。”

“山伯是英臺的七寸,而我這個老師則是山伯這個孑然一身的孤兒的七寸。”徐先生也明白了過來。

馬車在石塊鋪砌的官道上沿著深深的車轍“咯吱咯吱”地緩慢行進著,車伕手搭涼棚,望見夕陽已經垂落到西邊山脊線上,染紅了大半個天空的雲彩,便抬手給了馬背清脆響亮的一鞭,馬匹吃痛,低吟了一聲,喘著粗氣朝會稽方向加快了步伐。

車廂因此搖晃的愈發劇烈了,而車中的三個人卻默默忍耐一言不發。

馬府忌憚七嘴八舌,祝家防備三親六眷,馬公子執於女愛,祝小姐困於男歡,這個由女兒情長牽扯出的“蝶妖綁架”的怪案看上去很是簡單,內在的矛盾卻很複雜尖銳,四方互不相讓的所欲所求糾纏在一起,擰成了一個令人無從下手的結,而結上緊束著的,便是梁山伯的喉嚨。

車輪從一塊不大的石頭上快速碾過,整架馬車因此猛地顛簸了一下,腿麻的感覺才剛剛有所緩解的馬管家吃痛,哀嚎了一聲,老魏與徐先生回過神來,不約而同看向了他。

“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馬管家知道他們倆在想什麼,於是便不再遮遮掩掩,直接表明了自已的立場。

“與人暗通款曲已是不孝,若還有悖婚約,甚至自尋短見,何以報爹孃十餘載的養育之恩?老奴實在不明白,這種事還有什麼好遊移不定的。”

“就是說,馬管家還是打算站在小馬公子那一邊?”老魏問道。

“於公,老爺是會稽郡的太守,祝員外夫婦是蝶妖綁架案的苦主,於私,兩方又是決定聯姻的父母,一切交由老爺和祝員外夫婦定奪,理所應當。”馬管家看著二人,敲打道,“老奴只是馬府豢養的家奴,蒙老爺再造之恩,萬不敢對他有所隱瞞。至於您二位,恕老奴直言,對於馬祝兩家而言都是外人,也是沒有資格置喙的!”

“於公於私,徐某確實不便越俎代庖。”徐先生面露難色答道,“只是……文才和英臺,山伯他們都是徐某這些年來遇到的最投緣的學生,徐某將琴棋書畫上的些許末藝薄技傾囊相授,若是這些孩子中的任何一個……於情於理,徐某都希望此事能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徐先生說的是。”老魏應和道,“若是換作我那個傻徒弟小沈惹上什麼麻煩事,老魏我也會寢食難安。於情,你是他們的老師,於理,老魏我是上虞縣尉,怎麼能說咱們沒資格插嘴呢?再說了,此事未必就不能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依我看,最關鍵的就是小馬公子的態度,只要把他心裡那點執念給勸開,剩下的問題便不成問題了。”

“你們自認為勸得動,便去勸吧,老奴犯不上去做壞人。”

馬管家見這二人儼然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嘆了一口氣後鬆了口。

“只是,你們也不要將希望全部寄託於此,若是勸說不動,最好別忘了儘快想個辦法解決流言蜚語,否則,若是逼得我家老爺動手的話,恐怕就不得不用‘斬妖除魔’的方式來平息流言,保全馬祝兩家的聲譽了。”

說罷,馬管家不再理會二人,手腳並用鑽出馬車車廂,去與車伕並肩而坐了。

“即便徐某能說得動文才,關於‘蝶妖綁架’的流言蜚語,恐怕仍需要魏老哥費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魏點點頭,“毀了與馬家的聯姻,祝員外夫婦必定咽不下這口氣,再加上斷了祝小姐念頭的考量,他們多半也會攛掇縣太爺將梁山伯直接殺死。”

“你撒的那個山伯是我私生子的謊最多隻是拖延一時。”徐先生說道,“上虞縣肯定會再派人到書院甚至馬府去核實真假的。所以魏老哥你的動作一定要快,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辦法的話……”

“就直接把人從死牢中帶出去。”老魏接茬道,“放心吧,老魏我做縣尉快三十年了,還沒有做過一件虧心的事,絕不會臨老了,晚節不保的。”

“那就有勞魏老哥了。”徐先生雙手合於胸前,又要拱手作揖,被老魏及時摁了下去。

“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最怕這一套,麻煩!”

說罷,老魏挑起車廂上的簾子,向馬車旁騎馬跟從的馬家下人招了招手。

“朋友,幫個忙,馬借我騎一下!”

“魏縣尉要去哪?”馬管家問道。

“當然是回去。”老魏答道,“哦對了,回去之前,還有一樣東西要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