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入了祝府後,洵伯便將老魏和馬管家直接引到了自珍書齋。

“官爺,馬兄,委屈二位先在這裡稍候片刻,容我進內宅將此事報與我家夫人知曉,再做定奪。這些天她一直在迎送往來的親友,可能騰不開身,無法親自前來招待,小的在此先替夫人向二位賠個罪,望二位多多包涵。”

“不敢不敢。”馬管家拱手回禮道,“貿然前來,是老奴唐突了。”

一番作揖行禮後,洵伯離開,老魏引著馬管家進入了自珍書齋,見昨夜伺候徐先生的婆子和丫鬟們仍然在,便微笑著朝她們打了個招呼。

幾個下人萬萬沒有想到,昨晚被五花大綁帶走的老魏竟然又大搖大擺的回來了,而且還是在洵伯的引領下回來的,一時搞不清其中利害,對於旁邊的另一個陌生面孔,因為不知道底細也不敢怠慢。

二人在一樓的圓桌旁坐下後,昨晚一直站在樓梯上探聽二人說話的那位婆子戰戰兢兢地為兩人上了茶,而後乖乖侍立在一旁,一句話不敢說,只是不時偷摸抬起頭來打量一下老魏。

“這位嫂子,煩問一下,徐先生在哪?怎麼樣了?”老魏覺察到婆子的目光,開口問道。

“啊?誰?官爺是問我?”婆子指指自已,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答道,“回官爺的話,昨夜您走後,徐先生自斟自飲,大醉了一場,直睡到日上三竿。晌午吃飯時又獨自喝了不少,奴婢們怎麼勸也不聽。這會兒他還在上面睡著呢,要不要奴婢上去將他喚醒?”

“不必了,讓徐先生睡到自然醒吧,我們等得起。”老魏與馬管家交換了一下眼神,得到他的同意後答道。

“是。”婆子應了一聲,又低下了頭。

“你們家夫人有來找他聊過麼?”老魏又問道。

“沒有。”婆子答道,“我們夫人忙得很,沒空來,徐先生也沒有說過要找夫人。”

老魏點點頭,見無事可問便不再說話,馬管家因酒醉未醒,捧著茶杯默默喝茶,幾個祝府的婆子丫鬟則低頭侍立一旁,大氣都不敢出,整間屋子一時間安靜的有些尷尬。

“這位嫂子,我還有件事想問一下……”實在忍不了沉悶氣氛的老魏指了指門外,再次開了口,“方才我在外面看到有很多人來登門拜訪,聽洵管家說,都是府上的親戚朋友,是麼?”

“啊……是的。”既然洵伯開過口了,親戚上門的事兒又是明擺著的,沒什麼好隱瞞,婆子便坦言道,“都是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親戚,有遠有近。”

“府上的親戚還真是有夠多的,把路都堵住了。這麼壯觀的場面平日裡可太少見了……”老魏語帶嘲諷吐槽道,“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

“誰說不是呢。”本就話多的婆子沒有多想,順著話茬吐槽道,“自打昨兒個那幫三姑六婆們聽聞了我家小姐的事,就跟趕集似的一窩蜂湧到我們府上來找夫人。莫說平日裡了,就是逢年過節也沒見來過這麼多啊。”

聽到兩人的對話,正用茶杯蓋撥開浮在杯麵的茶葉梗的馬管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依我看,這些人並不是來安慰你家夫人的。”

老魏沒有留意到馬管家的反應,端著茶杯,抿了一口,而後後裝作漫不經心地繼續挑唆道。

“八成是揣著幸災樂禍,看笑話的心思來的。哼,這幫碎嘴子就會背後嚼舌根……”

“官爺這話說得可太對了!”見老魏似乎有同仇敵愾之意,婆子越說越來勁,“晌午的時候我照例去通報徐先生的情況,您猜我看見什麼了?哼,那幫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一個個裝腔作勢拉著我們夫人的手,在那哭天抹淚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小姐回不來了呢。多氣人啊您說!”

“那幫子臭嘴巴枯臉皮,老不知羞的婆子們,巴不得小姐回不來了呢!”一旁的小丫鬟忍不住咒罵道。

“哦?怎麼說?”老魏繼續順水推舟。

“小姐回不來,老爺夫人的這份家產她們不就能佔到便宜了麼?”小丫鬟解釋道,“之前她們來找老爺夫人哭窮打秋風的時候,我就聽有人說過什麼‘反正你們這家業將來也是要便宜招上門的外姓人,倒不如分清個裡外,多給自家人點,就當是給祖宗們賠罪了’。裝樣子都懶得裝了,什麼東西!”

“是啊是啊!”另一個小丫鬟也忍不住加入了吐槽,“去年我還聽我爹說過,老爺有個同宗親戚仗著輩分大,硬把自家孩子往我爹幫差的鋪子裡塞,到了年下收賬的時候,那親戚家的孩子一口就眛下了近半數的貨款,我爹是管賬的,見對不上賬嚇了個半死,大冬天的捧著賬本子又到外面挨個找了一遍貨商才捋明白怎麼回事,你說都是一個祖宗一個莊上的叔伯兄弟,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整這麼一出,丟人不丟人呀。”

“還不是欺負老爺脾氣軟,仗著自家男丁多麼!”婆子接茬總結道,“要不老爺怎麼只信任洵爺一個兄弟呢,人品好是一方面,再者他老婆死的早,也沒兒子,只有九妹一個姑娘,自然就沒有貪墨和爭搶的心思了……”

“這樣……怪不得府上這麼重視與馬太守家的聯姻。”

這幾個婆子丫鬟的話,驗證了剛才王媒婆所說的關於祝員外夫婦與親戚之間的矛盾絕非虛言。

老魏在心中默默盤算道。

對於祝員外夫婦而言,與馬太守家的聯姻不僅僅是攀龍附鳳那麼簡單,更關乎安身立命的大事,由此來看,他們肯定是不會退讓,放任祝小姐一意孤行的。

而梁山伯……祝員外夫婦恨他是肯定的,但未必就一定會要他非死不可吧?

如果祝小姐以乖乖嫁入馬家為條件換取梁山伯的平安,或許可以行得通,畢竟這場聯姻對於祝員外夫婦來說太過重要。

當然,這個方法對於梁山伯和祝小姐來說很殘忍,但眼下這兩個年輕人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可以跟馬祝兩家談判的籌碼了……

“咳咳……”

老魏正想著,身旁一直低頭喝茶的馬管家忽然咳嗽了兩聲,屋內眾人知道他是有話要說,便都噤了聲。

“這位嫂子。”馬管家拱手一禮道,“老奴也有件事想請教一下,請您務必如實相告。”

“不敢不敢,折煞奴婢了。”婆子連忙回了個肅拜禮,道,“這位官……這位爺有什麼吩咐?”

“方才老奴吃酒醉了,在外面隱約聽到有人提及,府上小姐被綁走的事已經傳到臨縣去了?這才不過兩三天的時間而已……府上怎麼沒有把事情捂住呢?”

自打案發後的第二天晚上老魏強闖祝家進行調查,祝夫人便特意給全府上下所有家丁奴婢立過一條規矩,此後不論對內對外,凡是談到小姐,必須遵照祝夫人所教的那一套來說,若有拿不準的,寧可不說不能錯說,若是被發現說漏了嘴,就只有死路一條。

幾個婆子丫鬟深知此事幹系重大,祝夫人必然是說到做到的,再者,馬管家的語氣隱隱有責怪的意味,什麼樣的人會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用責怪的語氣?顯然只有馬家的人……況且老魏第一天來的時候就曾說過,自已是奉馬太守之命來的……

婆子丫鬟們越想越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回話,又不約而同的恢復了最初低眉耷眼的狀態。

“馬管家不要誤會,此事不是祝家不想掩蓋,實在是有不得已之處……”

老魏從案發當夜祝府後院的羅漢老松被燒大半,驚醒了山下村民,祝夫人見“紙包不住火”,為了避免傳出更離譜的流言,才不得已預設傳出祝小姐被妖人綁走的訊息,到派出洵伯前往會稽報信,原本指望能夠攔下馬太守,暫時不將兩家聯姻一事公佈,卻晚了一步的整個過程詳細向馬管家介紹了一遍。

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馬管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雖然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哀嘆之類的直接袒露他態度的行為,但僅憑他陰沉下來的臉色,所有人都明白他對於當下的情況很不滿意。

由此一“斑”,便可知馬太守獲知情況後大概會是什麼態度。

於是屋內又恢復了剛剛那般令人窒息的一片沉寂。

“兀然而醉,豁爾而醒,擾擾萬物,江漢浮萍……若能長醉不醒,或許也是件幸事……來人!上酒!上酒!”

徐先生的聲音忽然從樓上傳來,不多時,他踉踉蹌蹌的身影出現在樓梯上,婆子蠻有眼力見,連忙上前將他扶了下來。

“老奴見過徐先生。”馬管家立即起身,朝徐先生作揖行禮。

“哦,馬管家。”一認出面前的馬管家,徐先生的醉意馬上醒了三分,笑著作揖回禮,“昨日還想留你一併喝幾杯呢,誰想你走的太過匆匆,今日又來,為的是什麼事?莫非又是來為徐某送酒?”

“回徐先生的話。”馬管家低頭垂手,恭敬答道,“老奴遵我家老爺的吩咐,來請您到府上一敘,不知您現在是否方便啟程?若是身子不適的話,我們可以先在祝府多叨擾一夜,老奴會安排人回去稟報……”

“哦……不必了。”醉眼迷濛的徐先生擺擺手,“我的酒量老馬是知道的,他送的那壇酒好是好,可還不至於讓我醉得坐不來車,趕不了路……嗯?沒記錯的話,這位老哥是姓魏吧?昨夜咱們只喝了一半你就走了,著實掃興,你也是要跟著我們一起去老馬府上麼?”

“是的,馬太守特意吩咐叫我一同去。”老魏答道,“老魏我既是官差,不敢不從上官的命令啊。”

“哎!飲酒是為了尋歡求醉,何必拘泥尊卑貴賤?”徐先生笑道,“若是無有知已,不願相從,儘管直言便是,何必顧慮太多。”

“不不不,是徐先生多慮了。”老魏連連擺手。

“徐先生,時間已經不早了。”馬管家提醒道,“既然決定今日啟程,那咱們事不宜遲,最好立即去向祝夫人辭行,而後儘快出發,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就依你所說。”徐先生答道。

三人出了自珍書齋的門,正好迎頭遇到帶話回來的洵伯,不出所料,祝夫人諸事纏身實在騰不出時間,便囑託洵伯代為相送,並說了些日後會與祝員外一同賠罪之類的客套話。

之後洵伯便親自引著三人離開祝府,並目送他們下了山。

在前往會稽馬府的路上,老魏沒有再去駕車,而是鑽進車廂中跟馬管家和徐先生擠在一處。

馬車的車廂空間並不大,若是隻有兩個人剛好可以並排躺著,三個人擠進來,大家就只能坐著了,騰挪的空間也顯得捉襟見肘。

徐先生面朝車頭,坐在最內側的坐墊上,將雙腿盤起並手掐道家子午訣放置於腹前,閉目凝神,調整吐納,打起坐來。

馬管家為了儘量給徐先生騰出更多的空間,正襟危坐於他的右手邊,既,將雙腿墊在屁股下,雙手放於膝上,挺直上身,目不斜視。若是平日在家中這樣坐倒是沒什麼,可這畢竟是在馬車上,一路顛簸搖晃本就十分辛苦,再用這樣的坐姿,不出五里必然吃不消。徐先生勸他不必委屈自已,舒展開坐著就是,馬管家幾次推脫後才從命,改為像徐先生一樣盤腿坐著。

老魏坐在左手邊,因為個頭較高身材壯實,並且不習慣久坐的緣故,始終一腿盤著,一腿立著,什麼時候覺得麻了便調換過來。

他之所以硬要擠進來,其實是想伺機勸兩位將綁架案和聯姻的事攤開來明說,共同商議出一個最為穩妥的解決辦法。然而徐馬二人雖然都心事重重,卻沒一個主動開口的。

“徐先生,老魏我該向你道個歉才是。”老魏索性主動挑起話頭。

“哦?魏老哥這話從何說起?”聽到他忽然莫名其妙的說出這種話,徐先生很是吃驚。

“昨天陪你那位高足回縣衙時,老魏我曾誇口說過,既然所謂的‘蝶妖綁架’只是小孩子們搞出的一場鬧劇,老魏我自然會遵照王法行事,保他平安,卻沒料到,縣太爺為了逢迎上官擅自對他動刑,不僅將他的嘴打傷還連帶著打折了他的手,讓他不能動筆寫字……”

說到這,老魏特意頓了頓,也用眼睛的餘光觀察了一下馬管家的反應。

若是換做其他高門大戶那些慣於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奴僕們聽到有人當面說這種不啻於興師問罪的話,多半會愈發囂張,對他怒目而視,拒不低頭認錯,以此這掩飾自已的心虛。然而這位馬管家自出現以來,便一向謙遜恭順,彬彬有禮,所以老魏篤定他會萌生愧疚之心。

“聽說他曾是你們書院作畫最好的,是吧?”老魏繼續說道,“唉,可惜了……以後還能不能作畫,難說了……”

果不其然,馬管家雖說一直側著頭看向窗外,搭在膝蓋上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

一方面,這自然是有馬太守禦下有術,馬家讀書明禮的因素在,另一方面則說明此人骨子裡心存善念,並非是什麼大奸大惡,冥頑不靈之輩。

“唉……這也是他命中註定該有此一劫,自尋其禍,怨不得別人……”

這一訊息顯然出乎了徐先生的預料,仍留有三分醉意的他第一反應只有哀嘆,不過沉吟片刻後,透過老魏的眼神暗示,他還是明白了老魏為何會在此時此景下,突然說這樣一番話,於是又續了一句。

“不過,他與英臺之間的事總歸罪不至死呀……”

“徐先生,實不相瞞。”老魏接下話茬,補充道,“僅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可以確定的是,梁山伯的生死跟他的‘清白’與否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只取決於馬祝兩家的‘需求’,所以,若是想保他一命的話,老魏我就愛莫能助了,只能靠徐先生您自已去和您的同窗好友求情。”

“徐先生,魏縣尉,二位大可放心。”

馬管家早就感受到了二人的目光,並未選擇裝聾作啞,果斷開口表態道。

“我家老爺宅心仁厚,雖久握權柄,卻常懷人命關天之念,並無弒殺之心。這一點,徐先生想來也是清楚的。”

“馬管家所言不虛。”徐先生點頭稱是。

“再者,那‘蝶妖作祟,綁走祝小姐’的傳聞如今鬧得沸沸揚揚,想來不日便會傳遍會稽全郡。”馬管家繼續說道,“即使我家小公子仍執迷不悟,老爺恐怕也不會再點頭兩家聯姻之事了。屆時,那上虞縣令自然再沒有必要執意殺死徐先生的高足。對了,徐先生應該還不知道,魏縣尉為了保護您那位高足的安危,還特意暗示上虞縣令,此人是您的子嗣。”

“我這完全是為了救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徐先生您大人莫記小人過。”老魏解釋道。

“無礙,無礙,事急從權嘛,無傷大雅。”徐先生擺擺手,主動替老魏解釋道,“再者,我與梁山伯本就是名為師徒,情同父子,你這樣說倒也沒什麼錯。”

“多謝徐先生體恤。”老魏拱手致謝。

“不過話又說回來。”徐先生又說道,“馬府不再追究,對於我那劣徒來說固然是幸事,但祝家恐怕還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吧?魏老哥可有什麼對策,能否說來聽聽?”

“佳偶良姻化作泡影,祝家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馬管家搶過話茬說道,“不過看在徐先生的面子上,祝家未必一定會將梁山伯置於死地。況且祝家並非別無他選,今日便已經有官媒主動找上門,去幫祝小姐牽線搭橋,另結良緣了,相信這番‘蝶妖綁架’的鬧劇很快就會歸於沉寂。”

“馬管家說的有道理。”老魏迎合地笑了笑,“只要馬祝兩家不做追究,相信此事很快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梁山伯做多就是在牢獄之中多委屈幾日罷了。就當下而言,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嗯……依徐某之見,恐怕未必。”徐先生搖了搖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