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吩咐從驛館馬廄中領出馬匹後,小沈便一直在縣衙門口候著,左等右等不見老魏出來,小沈只得先將馬匹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進去找他。

剛一進門,他便注意到,兵房書吏和獄門亭長正一臉諂媚地在監獄門口圍著洵伯,不知是在詢問什麼。

跟著老魏這條老狐狸的時間久了,小沈的“嗅覺”多少也有些長進,見洵伯孤身一人,沒有其他祝家家丁陪同,兵房書吏和獄門亭長又對他禮敬有加,便心生疑慮,主動湊了上去。

“武爺,錢哥,辛苦辛苦。看到我師父了沒?”

見小沈過來,三人的反應大相徑庭。

“呦,小沈啊,剛起來吧。”兵房書吏先是一驚訝,隨後竟面露喜色,朝他打了個招呼。

“是啊,昨天折騰的有點晚。”小沈看向一臉惶恐的獄門亭長,“連累錢哥也沒能早睡,實在是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份內事嘛……”怕屋及烏的獄門亭長朝小沈拱拱手,“你們繼續聊吧,我回去補個覺。”

說罷,不待小沈回話,獄門亭長便快步走回了監獄中。

“錢哥這是怎麼了?”小沈指著被關上的監獄大門問道,“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沒什麼……”兵房書吏一怔後,擠出一個假模假式的笑容,“對了,你不是問你師父麼?老錢剛才就是被你師父又給訓了一頓,所以看到你也有點怕。”

“哦,是這樣。”

“二位官爺?”站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洵伯,觀察著二人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就先回去了。”

“知道了,你去吧。”

小沈留意到兵房書吏說這話時皺著眉頭白了洵伯一眼,似乎對他有些不滿,愈發好奇二人之間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於是洵伯前腳剛邁出縣衙大門,小沈便急不可耐地問了一句。

“武爺,剛剛那人好像是祝家的吧?是昨晚就沒離開,還是一大早又來了?”

“應該是一大早又來了,我剛才聽說,他是來替他們家夫人傳話的。”

兵房書吏看著小沈,略一思索後故意避重就輕,隱瞞了洵伯來見梁山伯的事。

“昨晚堂尊不是把你師父五花大綁過了一遍堂麼,堂尊命他回去把昨晚的情況告知他們家夫人,問清楚,祝夫人究竟想如何收場。”

“哦?那祝夫人是怎麼說的?”

“這我上哪知道去。”兵房書吏將雙手一攤,“堂尊不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事告訴我啊。”

“這樣啊……”臉上寫滿失望的小沈木然地點點頭,“那好吧,武爺您先忙,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哎哎哎,你急什麼啊,我還有事正想問問你呢。”

兵房書吏一把扣住小沈的肩膀,將他拉了回來。

“武爺,您想問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想問問昨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的。”

“這……嗨。”小沈撓撓頭,“反正三兩句話說不清楚……”

“一定是你師父的驢脾氣又上來了,非要多管閒事。”兵房書吏笑著問道,“然後被堂尊抓住機會小題大做了,對不對?”

老魏和縣太爺的勢同水火,在衙門裡屬於半公開的秘密,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所以小沈便點點頭預設了。

“小沈啊,真別怪老哥說你。”兵房書吏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說道,“你師父總是這樣下去可不行,大家在同一座衙門裡共事,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和和氣氣的多好呀。別的不說,他們倆一個縣太爺,一個縣尉,整天唇槍舌劍爭來鬥去的,讓咱們這些下面聽命當差的怎麼做?有機會的話你可得好好勸勸。”

“唉,我師父哪裡是我能勸得動的呀……”一聽這話,小沈不由得嘆了口氣,“你說他老人家也真是的,都年過半百的人了,氣性還是那麼大,得理就不相饒,無理還辯三分,衙門裡裡外外有意無意的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哎,何必呢?”

“是啊,我們也為這事納悶呢。”兵房書吏趕緊接住話茬,“聽說這次是因為昨晚跟你們一起被抓進來那小子好像跟祝小姐和小馬公子一樣,挺有背景的,魏老要保他,是麼?”

“啊?武爺,您這是聽誰說的?”

小沈一聽這話,心生疑竇,整個人後撤了半步。

“還能是誰,看牢房的那個大嘴巴錢開唄。”

兵房書吏抬了抬下巴,示意監獄的方向。

“其實就算他不說,大家自已動腦子想想也不難明白,蝶妖綁架這事不光是牽扯到咱上虞最有錢的祝家,還跟會稽的馬太守有關,這裡面的水想想也知道,必然淺不了,要不然堂尊怎麼會對祝家言聽計從,直接大手筆調撥五十多個壯班的民壯過去幫忙呢。”

“這話倒是沒錯……”小沈點點頭應和道。

“話又說回來,明知這裡面的事水很深,魏老還要為了牢裡那小子跟堂尊對著幹,你說這說明什麼?”

兵房書吏撞了下小沈的肩膀,不待他開口,便自已笑著回答道。

“說明那小子肯定也非等閒之輩啊!不然魏老圖個什麼呢?是吧?”

這番猜測雖然並非事實,但很顯然對於改善梁山伯處境是有利的,況且小沈並不清楚兵房書吏特意跟自已說這番話,賣的是什麼藥,便只是尷尬地笑笑,不作回應。

“兄弟,你肯定多少知道點什麼吧?”見小沈這種反應,兵房書吏愈發來勁兒了,“跟老哥說說,咱們之間還見外哪成啊。”

“這……武爺,真不是兄弟拿你當外人,我知道的也不多,可不敢胡說。”

“你看你,跟你師父學點什麼不好,非把脾氣也學去了。”

兵房書吏拍拍小沈的肩膀,將他一把拉進自已懷裡,低聲說道。

“兄弟,哥哥跟你說幾句實在話,你別不愛聽。你跟你師父學什麼都行,唯獨這為人處世,千萬別跟著他學。魏老本事大資歷高,脾氣才能一直硬,咱們跟他能一樣麼?堂尊的確動不了魏老,但給咱們穿個小鞋那不是易如反掌麼。俗話說得好,‘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冤家多堵牆’,你這麼年輕,以後的路長得很,可千萬別不知道輕重,到處樹敵。”

小沈原本還奇怪話題怎麼又莫名其妙的扯到了老魏的脾氣上,聽完後半段話,便豁然開朗了,甚至進一步猜出了兵房書吏打聽梁山伯底細的真實目的。

他應該是奉了縣太爺的命來摸梁山伯的底細的,而且正如老魏之前猜測的那樣,縣太爺有要拉攏自已的打算。

“武爺,真不是兄弟見外,我師父確實沒跟我說太多。”

既然如此,小沈心裡盤算著,那不妨便給他來個將計就計,於是他裝出一臉為難的表情回應道。

“硬要說的話,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兵房書吏立即追問道。

“祝小姐和馬公子就讀的那家書院你知道吧?”小沈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說道,“那姓梁的好像是書院先生的兒子。”

“呵呵,你當我傻啊?”兵房書吏鬆開攬住小沈肩膀的手,“被祝夫人抓到祝家的那個書院先生明明姓徐!怎麼會有個姓梁的兒子?”

“武爺你看你,我不說的時候你說我跟我師父一樣不懂為人處世,我說了,你怎麼又懷疑我騙你呢?這種事兒有什麼好騙你的?我又得不著房子得不著地的。而且你剛才自已不是也說了麼,我師父可是為了他,不惜跟堂尊對著幹吶……”

“說的也是……”話雖如此,兵房書吏仍是將信將疑,“那這爺倆怎麼不是一個姓呢?”

“這您怎麼倒是想不明白了呢?明擺著是在外面跟不方便說清楚來歷的女人生的唄。這徐先生怎麼說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怕毀了自已的名聲,不敢往家裡帶,更不敢讓孩子認祖歸宗,所以換個徒弟的身份養在外面。那些高門大戶裡哪家沒出過這種事啊。”

小沈主動上前一步,湊到兵房書吏身邊低聲說道。

“而且武爺我跟你說,這事在他們書院裡其實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大家只是礙於徐先生的面子才不點破。聽我師父說,那小子在書院裡從來不去聽課,整天鼓搗些什麼紙鳶樂器之類的小玩意兒,或是燈籠紙傘之類的手工品賣給書院裡的學生,價錢比市集上的高出好多倍,但那些學生就願意掏這個錢,為啥?當然不是人傻錢多,他們全是看徐先生的面子。”

“哦?還有這等事……”兵房書吏側著頭看著小沈,眼神中仍有疑慮。

“還有啊,我昨兒個跟著我師父去祝家的時候,聽祝家的女子親口提到過,馬太守去年到書院考察學子們的時候,書院裡的小姐們為了求徐先生幫忙牽線搭橋,給馬太守留下一個好印象,紛紛跑去找姓梁這小子,畫大價錢讓他幫忙給自已畫畫像。你想,他跟徐先生之間要是沒有這層關係,那些小姐們會傻乎乎的給他送錢麼?”

“嗯,有道理……”

小沈這番話可是瞅準了這位每天都在琢磨著該如何巴結上司的兵房書吏下的“藥”,果不其然,兵房書吏捋了捋自已的鬍鬚,重重點了點頭。

“怪不得祝家人費大勁兒請馬家的人出面幫忙把這個徐先生抓回祝府,而牢裡那小子還真就明知是個圈套,也要鑽進來……我就說這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傻子……”

“哎,武爺您算說對了!”小沈連忙接茬道,“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傻子啊,只是有好多事,好多關係他們‘書院裡的人’故意不肯說出來讓咱們這些外人知道罷了!”

見兵房書吏已然信了自已這套添油加醋的說辭,小沈心裡竊喜,連忙趁熱打鐵又墊了幾句。

“就拿昨晚這事兒來說吧,祝家人要是把牢裡那小子的身份,以及書院徐先生和馬太守之間的關係挑明瞭,咱們一個小小的縣衙,怎麼可能敢幫忙抓人,還把人家的嘴給廢了呢?現在倒好,他祝家既出了氣,小姐也眼瞅著就回來了,跟徐先生和馬太守還沒撕破臉,以後見了面照樣能客客氣氣攀親戚,咱們上虞縣反倒裡外不是人了。”

這一番話說完,兵房書吏就再不言語了,只顧著緊皺眉頭捋自已的鬍鬚。

小沈見狀,知道自已的話已經起了作用,怕繼續挑唆下去反而會引起對方的警覺,便見好就收,拱手朝兵房書吏道個別後,轉身進了縣衙。

繞過審案的大堂,小沈剛走進二堂內院便遠遠地看到談完了話,正一齊朝外走的縣太爺、馬管家和老魏。

之前在祝家後山上時,他只是遠遠地見到了馬管家進入祝家的身影,並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所以並不認識他,正納悶此人是什麼身份,縣太爺和老魏為何一齊陪著他的時候,小沈發現老魏遠遠地朝他使眼色,似乎是暗示他躲起來。

小沈雖說一頭霧水,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先遵照老魏的指示連忙躲到了一旁刑房吏舍的門後。

“我上虞縣水陸不便,物產欠豐,跟會稽城這樣的豐饒都會自然是不能比的,故此本縣只命人叫縣衙對面的酒樓備了些頗具本縣特色的小菜,聊表心意,還望馬管家不要嫌棄。”

“大人客氣了。”

縣太爺和馬管家並肩走在老魏前面,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客套話,所以並沒有留意到躲進刑房吏舍的小沈。

穿過二堂內院,一直走到通往大堂的屏門前,實在插不上話的老魏乾脆直接站定,咳嗽了幾聲,縣太爺和馬管家這才停下腳步,轉回身來。。

“馬管家,你們先行一步吧。”老魏說道,“這次再到府上去,恐怕不是三兩天就能回得來的,我回去收拾幾套換洗的衣服鞋襪,咱們一會兒酒桌上見。”

“魏縣尉多慮了吧。”縣太爺眉頭一皺,阻撓道,“馬府既然相邀,自然會為你準備好一切用度,何必還去拿你的舊衣服。”

“尋常衣物自然是無所謂,可是你別忘了,老魏我這次是要去謁見上官,商討公事,難道官服也指望馬家給準備一套新的?”

趁著縣太爺一時啞口,老魏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兀自轉身離開,繞過六房的吏舍,朝著自已居住的班房去了。

沒多久,小沈跟了過來,一進班房便反手關上了門,迫不及待湊到了老魏身邊。

“師父師父,您知道麼,剛才堂尊派兵房的武書吏來探我的口風了,你猜我是怎麼跟他……師父,您這是又要去哪,怎麼還收拾起衣服來了?”

“馬太守派人來接徐先生,我跟著一起過去,商量商量此事如何收場,最快的話估計也要一兩天才能回來。”

“去馬太守那?這會不會是堂尊的調虎離山之計?”小沈問道。

“你不用擔心,我自已心裡有數,這次見面是免不了的。”

老魏沒時間跟他詳細解釋,只能簡單說道。

“徐先生昨晚就跟我說過,已經過去的事根本就不重要,現在想來,這話確實沒錯。咱們既沒有人證,也找不到物證,祝小姐本人更是完全沒機會也沒能力站出來將真相公諸於世。已經不可能名正言順地在公堂之上證明梁山伯的清白了,他的生死最後還是要取決於馬太守的態度。”

“好吧……”半懵圈半明白的小沈習慣性的點了點頭作為回應,“不過,既然馬太守還願意商量,就說明事情多半還是有轉圜的餘地,對吧?這應該算是個好訊息。”

“嗯……也不好說。”老魏搖搖頭,“馬太守既是馬家的一家之主,又是一郡太守,要考慮的因素很多。至少梁祝二人私奔離家的事肯定是要掩蓋住的,所以梁山伯的綁架罪名應該是摘不掉的。”

老魏邊說邊將幾件衣服疊好,放在一塊方布中間,而後將兩個對角打結在一起。

“不過從我之前對馬太守的觀察來看,他似乎並不是個難說話的人,再加上有徐先生和小馬公子幫忙勸說,保住梁山伯的小命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那……牢裡那小子交代給您的事,您打算怎麼辦?”

聽到這裡,小沈不免又對梁山伯萌生出了些同情心。

“要不然您告訴我書院的位置吧,我去幫他拿。”

“不用。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回來的時候我會順道去書院幫他取回來的,唉……就算是給他留個念想吧。”

“唉……”小沈不由的跟著感慨道,“門不當戶不對的,本就知道成不了,何苦還非要折騰出這麼多事呢?”

“男歡女愛的事,能有幾個免俗的,等你遇到,你就知道了。”老魏又問道,“對了,你剛才說兵房的武書吏探你的口風,是怎麼回事?”

“哦,是這樣的,師父,您昨晚不是說堂尊可能會一邊打壓您,一邊拉攏我麼?還真讓您說準了!”

小沈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地將剛才兵房書吏如何探他口風的過程說了一遍,最後還沒忘記吹噓一下自已。

“之前您不是還謊稱姓梁的是徐先生的私生子,嚇唬錢亭長麼,我不光把您這招又在武書吏身上用了一遍,還幫您把破綻給圓上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堂尊就會獲知這個訊息,以他的性格,即便仍有所懷疑,也必然不會再為難姓梁的了!”

“你小子,幹得不錯,有長進!這麼一來,梁山伯對於咱們的堂尊而言,就從天上掉的餡餅變成燙手山芋了。”

老魏停下了手裡的活,笑著拍了拍小沈的肩膀,幸災樂禍道。

“現在且不說直接把人殺了,哪怕只是繼續把人關在牢裡,也可能會刺激到徐先生跟馬太守的關係,若是讓這對多年好友就此鬧翻,馬太守肯定不會感謝他的。但要是不坐實綁架的罪名,大事化小甚至直接把人放了,‘蝶妖綁架’的傳聞又會愈演愈烈,屆時就無法保全祝英臺的名譽和祝家馬家的顏面了。呵呵,這下子咱們的堂尊可有的頭疼了!”

“那您說,堂尊接下來會怎麼辦呢?”小沈問道。

“誰知道呢?讓他自已慢慢去琢磨怎麼解這個扣吧。”

“唉,說來真是窩囊。”小沈苦笑一聲,自嘲道,“咱們這些口口聲聲要洗冤禁暴,除惡安良的捕吏,不僅證明不了那小子的清白,還要再透過撒謊的方式才能保住他……”

“行了,別多想。”

老魏聽到這話,整理包裹的手停了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後,拍拍小沈的肩膀。

“這些天你什麼都不用管,只需要照顧好牢裡的小子,別讓他在我回來之前就因為受的傷死在牢裡就夠了。”

“是,師父,我知道了。”小沈點頭應道。

“至於其他的,暫時先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