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正堂後,老魏快步走出儀門,直奔縣衙西南角的監獄而去。

雖說剛剛在公堂之上,憑藉偽造書信的疏漏,僥倖贏下了那場“嘴仗”,但他很清楚,這隻能拖延一時。

縣令擺明了要藉此事大做文章,為自已謀求利益,甚至還想一石二鳥,將老魏也一併收拾,自然不會簡簡單單善罷甘休。

眼下也就是祝小姐還沒有回到祝家,梁山伯才有一絲價值,一旦祝小姐回來了,縣令必然會再次發難,屆時,官面上的明槍易躲,桌面下的暗箭難防,老魏還能不能保住這條無辜的性命,他自已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上虞縣的監獄整體是一個方形的四合院式,佔地有近五畝之廣,從外至裡,大致分為獄卒使用的辦公區和羈押犯人的監區兩個部分。

獄卒們的辦公區不大,僅有獄神廟,供獄卒值班的門房和堆放刑具器物的門房,監區則分為關押輕罪的外監、不拘輕重統一關押的女監以及關押重刑犯和死刑犯的內監三個部分。

四周的圍牆全部由兩層的青磚壘成,足有五丈高,中間還灌有流沙和泥土,而每個牢房的高度卻都不足八尺,牢門更是統一修建成了僅有五尺高度,且不說一般的“七尺男兒”,即便是一些女犯,在出入牢門時也往往“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牆高屋矮,門低窗窄,正是因為這樣特殊的建築形式,令監區內常年見不到陽光,哪怕是在夏至的正午,這裡也同樣寒氣逼人。

並且,監區內的通風效果極差,屎尿汙水和受傷犯人傷口化膿散發出的惡臭終日不散,以至於蠅蟲亂飛,鼠蟻遍地,不論多麼身強體健的人進來折騰幾天,都很難不生一場大病。

“開門開門!”

來到監獄門前,老魏二話不說,越過小沈,親自上前“咣咣咣”地猛捶大門。

“誰啊?天還沒亮呢!”

“連老魏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老魏厲聲喝道,“馬上去叫你們獄門的錢亭長來開門,就說我需要立即審問昨晚關進來的那個人犯!”

門內人聞聲離去,不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後監獄大門開啟,一個肥頭大耳,虯髯滿面的壯漢走了出來,恭恭敬敬地朝老魏作了一個揖,並擠出一個笑臉。

“魏老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吃過了沒?沒吃的話……”

“甭廢話了,人命關天!昨晚祝家家丁抓來的那個關哪了?”

老魏一擺手獄門亭長直接推開,徑直闖入監獄大門,並厲聲嚇唬道。

“馬上把人帶來,我要審問他被綁走的祝小姐的下落,若是耽誤了救人,馬太守怪罪下來,咱們誰都擔待不起!”

“這……”姓錢的獄門亭長露出為難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事兒您跟堂尊商議過了沒?”

“怎麼,他吩咐你來阻攔我調查?”

見獄門亭長這樣說,老魏停下腳步,並板起了臉,以他對這個欺軟怕硬的獄門亭長的瞭解,抖官威直接壓制住此人,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

“不是不是,魏老您誤會了……”對察言觀色頗有些心得的獄門亭長賠著笑,連連擺手。

“你可別忘了,掌上虞一縣追兇緝盜,按察奸宄之責的是我這個縣尉,不是他!你們獄曹的掾史,掾吏和掾屬也全是直接隸屬於縣尉,不是他!”

老魏右手握拳,一邊說,一邊重重捶了捶這位獄門亭長的肩膀。

“最重要的是,別忘了,他的任期僅剩半年了,不論他如何威脅你們,只要這半年內我不倒,他就動不了你們!同樣的,不論他許諾了你們前程還是錢財,只要過不了我這一關,你們什麼都別想踏實拿到!半年之後,他一拍屁股就調往別處了,但將來若是有人翻案,罪責可就全落在你們的頭上了!給他辦事到底值不值,你自已想清楚!”

“小的清楚,小的明白……”獄門亭長吃痛,但不敢躲,只能連連點頭稱是。

“那還不快去把人帶來!”老魏再次斥責道。

“魏老,不是小的頂撞您。”獄門亭長露出無奈的表情···1,“這人……實在沒法帶出來……”

關押死囚的內監在牢房的最深處,由一道畫有龍九子之一的狴犴的高牆厚門單獨隔開,經由狹窄的甬道依次從外監和女監中穿行而過後,小沈被各種腥臊惡臭的氣味燻得實在忍不住,一手扶著牆,連連乾嘔。

“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等待獄門亭長開門的過程中,小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你還是來的少了。”對這難聞的氣味已經習以為常的老魏接過話茬說道,“有事沒事多進來轉轉,慢慢的,你就學會將心比心,事事慎重了。”

小沈透過跟盤枷差不多大的的窗戶,瞥了一眼旁邊監房中身穿破衣爛衫,肩扛枷鎖,蓬頭垢面,蜷縮在角落裡對著牆發呆的犯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既然穿上了這身官家給的緇衣,你就該記住。”老魏繼續說道,“只要有一個人明明無過卻在此受罪,又或是明明有過卻沒在此受罪,那就是咱們的過錯!”

“咳咳……”因為心虛而異常敏感的獄門亭長咳嗽了兩聲,而後閃到一旁說道,“魏老,門開了,您請進。”

老魏瞥了獄門亭長一眼,沒說什麼便低頭從窄門中進入了內監區。小沈緊隨其後,正要過窄門時,一股夾雜血腥味的臭氣迎面衝來,嗆得小沈立刻閉上了雙眼,隨後腹中一陣翻江倒海,之前在祝家吃到的那些魚膾和肉乾一點不剩全吐了出來。

“沈兄弟,還行麼?”獄門亭長上來拍了拍小沈的後背,並壓低聲音說道,“平日裡哥哥可沒少照顧你,一會兒魏老要是發了火,你可千萬替老哥說幾句好話……”

“啊?”

小沈還沒明白獄門亭長這話的意思,吐意便又湧了上來,於是扶著牆又是一陣嘔吐。

“錢開!你給我滾進來!”

不多說,老魏暴怒的呵斥聲忽然從內監傳來,連小沈都嚇得一個哆嗦,抬頭觀察了一下獄門亭長,他大難臨頭的表情說明,此事的嚴重性非同一般。

於是小沈強忍著嘔吐的衝動,跟著獄門亭長一起進入了內監。

內監的建築樣式跟外面相比,一個非常明顯的區別。

外面的監房雖說門低窗窄,但好歹還是有門有窗,可以遮蔽風雨,為犯人保留最後一點隱私的。而內監卻並沒有房門,朝外一側的牆面全部改成了由大腿粗的圓木修成的柵欄。

小沈進入內監的大門後,站在院中四下掃視了一圈,便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每一個監房裡的死囚在做什麼。

梁山伯的監房在最內側,正對著內監大門的位置,周圍的幾個牢房全空著,連個可以跟他說話的人也沒有,單從這一點來看就可知,這是個特意選擇的位置。

可能有人在故意針對他。

“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乾的?”

待獄門亭長走近,老魏先劈頭蓋臉給了他兩個耳光,而後才開始了詢問。

在縣衙內外一向被人稱為錢老虎的獄門亭長此時全無威風,如同一隻病貓般臊眉耷眼,這反常的狀態激起了小沈的好奇心,他捏住鼻子忍著吐意,側頭向柵欄內瞥了一眼。

只見在陰暗潮溼的監房內,一個披頭散髮,破衣爛衫的男子正倚牆側坐,歪著頭冷眼旁觀外面發生的事。覺察到小沈在看自已,男子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認出是昨晚在祝府的後山上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後,他抬起右手朝小沈晃了晃,算是打了個招呼。

小沈隱約覺得他似乎正朝著自已笑,但監房內光線太暗,看不清楚,於是又上前兩步,湊近了仔細打量過後,小沈被眼前景象驚得打了個寒顫。

原來小沈之所以看不清這人有沒有在笑,是因為他的下半張臉被緊緊裹上了一層滿是汙垢的粗厚破布,在口鼻的位置,有大片尚未乾涸的血汙正隱隱滲出來,看來傷得不輕。

他舉起來搖晃的右手也是一樣的情形,被破布纏得結結實實,但仍有不少蒼蠅嗅到了血腥的氣味,在他周圍嗡嗡嗡地上下翻飛,揮之不去。

看來有人為了讓他說不出話,寫不了字,將他的嘴和手全打傷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說!是不是縣太爺吩咐你這樣做的!”老魏厲聲向獄門亭長質問道。

“真不是小的乾的。”獄門亭長擺出委屈巴巴的表情解釋道,“人在送來之前就被祝家家丁打成這樣了,魏老您冤枉小的了。”

“祝家的人恨他入骨,把他打成這樣,倒也不意外。”小沈幫忙解釋道。

“聽他放屁!”老魏盯著獄門亭長,見他眼神躲閃,便怒斥道,“若是祝府家丁洩憤所致,怎麼會只專門針對嘴和手打,身上卻沒有弄髒?”

“魏老您有所不知。”獄門亭長辯解道,“是那祝家人不想讓他說話,所以才這樣打他……”

“還敢狡辯!”老魏訓斥道,“祝家人因為大樹著火的事,從一開始打得就是散播流言,混淆視聽的算盤,怎麼會事到如今了,又打人滅口?哼,你看什麼?是不是還想說,打他的嘴,是為了不讓他把真相說給我聽?告訴你,今晚在祝府,我跟祝家的人聊過了,他們知道我已經搞清了大概的真相,所以打梁山伯的嘴,對於阻撓我的調查而言並沒有什麼意義!”

“可是,照師父您這麼說,堂尊他也沒有動機打梁山伯的嘴啊。”小沈插嘴道,“反正也不可能阻撓您調查……”

“他打梁山伯,不是因為我,是為了向馬太守表忠心。”

老魏轉過頭來瞪了小沈一眼,解釋道。

“他是想借此讓馬太守看到他竭力保全馬祝兩家的秘密,維護馬家顏面的態度!”

聽完老魏的分析,獄門亭長也懶得繼續狡辯了,索性低下頭不再發一言。

“錢開,你小子聽好了,別怪老魏我沒告訴你,祝家這個事的水很深,不是你一個小小的獄門亭長能摻和進來的!”

老魏明白,要保住梁山伯的小命,僅靠自已和小沈兩個人是遠遠不夠的,於是一把拽住獄門亭長的衣領,低聲對他說道。

“別看這個人犯得罪了馬祝兩家,但他其實是馬公子和祝小姐的授業恩師徐先生的兒子,而且這個書院的徐先生跟馬太守曾是同在建康的太學求學的同窗好友!有這層關係在,這件事最後多半會是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結果。屆時這小子要是落下了什麼病根兒,不僅馬太守未必會念你的好,徐先生還一點會來找你的麻煩,你自已想想清楚吧!”

“魏老,您說的都是真的?”

“不然你以為他憑什麼能跟馬太守的公子,祝府的小姐一同在書院裡學習?”老魏答道。

“那……那我現在該怎麼辦?”面板黝黑,一臉橫肉的獄門亭長聞言嚇得臉色煞白。

“先去找個郎中來給他看看傷,馬上!”老魏命令道,“然後把你們獄曹那些吃人飯不拉人屎的獄卒全叫起來,將監獄內外該清理的都清理了,該打掃的都打掃了。我告訴你,這人要是病了殘了,傷了死了,縣太爺可不會替你們擔責任,你們自已去跟他爹和馬太守解釋!”

“這事兒怎麼整的你說……”

獄門亭長聽了吩咐,嘴裡一邊抱怨,一邊調頭往外走,走出去沒幾步,忽然又轉回頭來。

“魏老,還有件事需要麻煩您示下……堂尊那邊萬一問起來……”

“縣太爺交代你打他的時候,有專門跟你講,說成是祝家人打的麼?”老魏反問道。

獄門亭長沒有回答,只是咧開嘴,回應了一個尷尬的傻笑,而後便又轉身要走,看來祝家人打的這個說法,確實是他自已編出來的。

“站住!”老魏喝令道,“鑰匙!我要進去跟他聊聊。”

“這……”獄門亭長猶豫了。

“人都傷成這樣了,外面還有不少祝家的人,我還能把他帶到哪去?”

老魏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搶過獄門亭長腰間的鑰匙。

“有什麼事,全往我身上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