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既不知道那封信上寫了什麼,也不確定祝家人有沒有看過信,並將內容轉告給縣令,更不知道老魏做過什麼,有什麼打算,只得回過身去,看向老魏。
“聽堂尊這話的意思,看來是確信老魏我與梁山伯是同謀了,既如此,那不妨就將證據拿出來給大夥兒看看。”
老魏雙手環抱於胸前,上前一步反問道。
“不論人證物證,只要能證明老魏我確有不法,我便如你所願,辭去縣尉的官職。自今而後,全縣上下唯你馬首是瞻,你也就可以一展經天緯地的大才,再不必受掣肘了!”
此言一出,公堂之上瞬間鴉雀無聲,氣氛仿若被冰凍住一般讓人喘不上氣。
王書吏整個人僵在座位上,手中的毛筆記錄完縣令剛才所說的話後便懸停住了,筆尖殘餘的墨在紙上暈開一片,直至將用以標識句尾的“○”都染成了實心的,而王書吏全然沒有留意到這些,兩個眼珠在魏縣尉和縣令之間來回轉。
“王書吏。”縣令這一次倒是不拍驚堂木了,輕描淡寫地說道,“過來,拿給他看。”
王書吏聞言先是一愣,而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緊接著又面露難色。
但縣令發話,他又不敢不聽,便只得從正在記錄的案卷本下取出一個信封,走上前遞給老魏。整個過程中,他始終低著頭,不敢對視。
王書吏的表情變化全被老魏看在了眼裡,接過信封,開啟裡面的內容一看,果然,這是一封以梁山伯的口吻寫給徐先生的信。
看來剛才縣令吩咐王書吏去後堂,並非只是將卷宗給祝洵父女倆看而已,這封信,應該就是九妹剛剛在後堂偽造出來的。
整封信洋洋灑灑足有三四百字,措辭懇切,內容詳實,墨跡不僅明顯經過了火烤,已經乾透,研墨時似乎還加入了茶水,使得字跡沒有了剛剛書寫完成的新和亮的感覺,若不是老魏曾親眼看過樑山伯所寫的那封信,他必然也會認為這封信就是真的。
最要命的是,在這封信中明確提到,老魏會幫助梁徐二人,透過李代桃僵之法,裡應外合,幫助徐先生逃出祝府。
縣令能夠想到這一點,老魏倒是並不意外,要是沒這樣的頭腦,他也當不上能主一縣事務的縣令。讓老魏吃驚的是,縣令為了驅逐自已,爭權奪利,居然會不擇手段直接偽造證據,自已今日如果不在縣衙眾人面前立即洗清自已的嫌疑,一旦此事上報到馬太守那裡,上下合謀,這子虛烏有的罪名便會被坐實,屆時,自已可就一點翻身的餘地都沒有了。
“無恥!”
想到這裡,老魏將信往縣令面前的公案上一拍,並厲聲怒斥道。
“我原以為你不過是利慾薰心,想要爭權奪利,才會屢屢明裡暗裡排擠於我,想不到如今你竟敢在公堂之上偽造證據了!你究竟意欲何為?這般藐視王法,你還有什麼臉穿著官服,坐在這明鏡高懸匾下!”
“魏縣尉,你久在市井和囹圄之間,與雞鳴狗盜之輩打交道,故而常懷疑人之心,也在情理之中,本縣念你勞苦,不會追究你的冒犯……”
老魏的震怒早就在縣令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並未表露出任何不悅之色。
“老魏我向來就事論事,有一說一。”老魏搶過話茬,質問道,“什麼時候常懷疑人之心了?”
“本縣……德薄能鮮,為官兩年半以來,鮮有建樹。”縣令依然氣定神閒的回應道,“魏縣尉心繫百姓,對本縣有些微詞也在情理之中,不過,萬不可因一已之見……”
“自你到任以來,偏袒富貴,逞縱豪強,厚此薄彼,因公行私的事數不勝數,這些難道全是老魏我的一已之見?”
為了爭取時間思考應對之策,老魏繼續岔開話題,慷慨激昂地指責道。
“包括今兒個這場公堂審判的鬧劇,說穿了,不過就是想借題發揮而已,裝什麼腔作什麼勢?真是可笑!老魏我雖說向來行的端,坐得正,但也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道理,我遲早是鬥不過你的,不過,你要是搞這麼下作的手段,就別怪我掀了桌子,大家魚死網破!”
“呵呵,魏縣尉多慮了!本縣將你師徒二人帶到這公堂之上,為的正是給你們一個辯白的機會!”
心中已然怒不可遏的縣令,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不過,卻只是一個不屑的笑而已。
“恰恰是在今夜,你師徒二人恰恰去了祝家,並且恰恰在梁山伯給徐先生送去書信時,出現在徐先生身邊,未免太過巧合了吧?再加上樑犯山伯所寫的這封信!魏縣尉若是不給個合理的解釋,身為受害者的祝家人恐怕不會輕易饒過你,予你調查之責的馬太守也不知會如何想,還有上虞百姓的悠悠眾口,你又該如何面對!”
“哪裡是什麼巧合。”老魏辯解道,“梁徐二人有師生之誼,做老師的有難,學生置之不理,便是不義,祝家人就是在利用這一點,逼梁山伯現身!”
聽了這話,王書吏不由得望了一眼那幅“海水朝日圖”屏門後面的方向。
“至於老魏我,剛才小沈不是已經解釋過了麼?徐先生是最有可能接觸到的,瞭解馬祝梁三人真相的知情者,我當然要去找他。在祝家人將徐先生帶回祝府之後,這些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你卻揣著明白裝糊塗,說什麼巧合,到底是何居心?”
“不要避重就輕!”
縣令輕描淡寫地迴避了老魏的質問,並用手指敲了敲公案上的那封信。
“你現在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解釋清楚這封信!”
“有什麼好解釋的?這封信擺明了就是躲在後堂的祝家人現場偽造的!”
“信口雌黃。”縣令不屑地問道,“何以為證?”
“諸位,實不相瞞,徐先生檢視那封信的時候,老魏我就在他身旁!”
老魏沒有理會縣令,回身朗聲對周圍的衙役們解釋道。
“他想的是透過與馬太守商議來解決此事,壓根沒打算離開祝府,所以,在發現那封信是梁山伯所寫之後,就直接將信燒掉了。”
“燒掉了?”縣令聞言心中竊喜,但面上仍沉穩似水,“祝家人提供的這封信你說是假的,問你要真信,你又說燒掉了。一個空口無憑,一個白紙黑字,你自已說,哪個更可信!”
“白紙黑字?呵呵,漏洞百出!”老魏回身看向縣令,白了他一眼。
“這信上的內容哪裡有漏洞,說來聽聽!”縣令說道。
“漏洞並不在內容上!”
老魏抓起那封信,在衙役們面前一一走過,讓他們都將上面的內容草草看了一遍。
“這封信,囉裡吧嗦寫了足足一整頁之多,而且字跡清晰工整,並無多少塗抹,可見,寫這封信的人是在一個安適的環境下,從容不迫,字斟句酌地寫這封信的!如果梁山伯真有這樣的時間,有這樣的閒心,那他為什麼沒有考慮清楚,由我這個同夥直接幫他把信交給徐先生,而是選擇親自冒著被抓的風險,潛入祝家送信呢?”
縣令聞言,心中不由得一怔,思索片刻後又狡辯道。
“你師徒二人被祝家人排斥,潛入祝府送信,一旦被發現,必然會被搜身……”
“可算了吧,別忘了,梁山伯送信時,打的可是馬府的幌子!他都能想到這一點了,為什麼沒有再進一步,讓我打著馬府的幌子去送信?”
不待縣令說完,老魏便大手一揮,反駁道。
“我奉馬太守之命來幫助救回祝小姐,祝家人也是知道的,順便送信給徐先生,名正言順!再者,祝家的九妹是跟祝小姐一同去的書院,她認識梁山伯!因此,若不是萬不得已,梁山伯怎麼可能會親自冒險進祝府送信!”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便再也沒有繼續狡辯下去的必要了,無計可施的縣令只得忿忿地握緊了手中的驚堂木。
“再者,那梁山伯非富非貴,不過是書院裡的一個普通書生,我之前也完全不認識他,試問,我為什麼要幫他?而且還是幫他跟祝家和馬家做對,我腦子進水了麼,幹這賠本買賣。”
“怎麼會是賠本買賣,他手裡不是還有祝小姐麼?”
縣令仍不可放棄,抓住機會回擊道。
“馬太守將救回祝小姐的任務交託給你,這等平步青雲的機會,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未必能遇見一次!然而祝家人不想家醜外揚,一直將你排斥在外,因此,當那梁犯山伯提出用祝小姐的下落作為條件,換取你的幫助時,你沒有理由拒絕……”
“老魏我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又已經是土埋半截的年紀了,我要什麼平步青雲?”
“即便魏縣尉你不需要這個機會,你身邊人就不需要麼?”
縣令瞥了小沈的方向一眼,冷笑道。
“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們師徒十來年了,總該為年輕人盡點‘父責’吧?”
“混賬東西!你胡說什麼!”
老魏聞言大怒,一巴掌拍在公案上,指著縣令的鼻子怒斥道。
“為了爭權奪利,竟這般醜態百出,何其下作!我老魏把話放在這,你要是敢背後潑髒水,汙衊我們師徒的清白,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我反正是老命一條,不怕你什麼縣太爺不縣太爺的!”
“沈捕掾,把你師父拉下去!公堂之上,成何體統!”
怒髮衝冠的老魏也將縣令的怒氣激了出來,“啪”“啪”連拍了兩下驚堂木。
“這裡豈有你說話的份!一邊去!”
小沈遵照縣令的吩咐,湊到老魏耳邊,想開口勸勸,卻被他一巴掌推開。
“該說的,我已經差不多都說了,且不說那什麼狗屁動機,單就是我剛才提到的,信是由梁山伯冒險潛入祝府所送這一條,就足夠證明我與他不是一夥兒了!”
老魏平復了一下情緒,又將話題拽了回來。
“至於闖入祝家調查,你剛才不是也說過了麼,我是奉馬太守之命調查此案,營救祝小姐,今晚的事,最多就是好心差點辦了壞事,外加對祝家人有所冒犯而已,算不得什麼罪過,大不了等救回祝小姐後,我再設宴向祝員外夫婦賠罪便是。你還有什麼話說?”
“你……”黔驢技窮的縣令被懟的一時啞口無言,氣勢立時便衰退不少,“僅憑這些巧舌詭辯,並不能證明你師徒二人就完全與梁犯山伯毫無瓜葛!今日公堂上的這番情形若是傳了出去,還會令旁人萌生惱羞成怒的懷疑……總之,眼下還不能說你就是清白的……”
“屁話!”老魏毫不留情地駁斥道,“自古都是‘證有不證無’,你這卻要我自證清白?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換做旁人,自然沒這個道理。”縣令咬牙切齒地解釋道,“但不要忘了,你可是掌我上虞一縣治安捕盜之事的縣尉!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身上又勾結匪類,綁架良家女子的嫌疑,你如何掌刑獄之責,又如何為手下三班衙役做表率!”
“好吧。”老魏思索片刻後,繼續說道,“那我自證清白就是了!”
老魏這一退步,又將縣令給嗆住了。
祝夫人原本的吩咐,是以勾結梁山伯的名義,將老魏暫時羈押下獄,阻止他繼續調查,直到馬祝兩家結姻一事結束之後再將他放出來,所以縣令才與九妹商定出了偽造信件的辦法。
但現在不僅罪名坐不實,無法關押他,雙方還話趕話,給了他自證清白的藉口,名正言順的繼續調查下去,這是縣令和祝夫人兩方都必然無法接受的結果。
“且慢!”縣令慌忙再次拍下驚堂木,喝住了轉身準備離開的老魏,“你要去哪?”
“當然是去自證清白。”老魏回過身來答道。
“你要怎麼自證?”縣令不解地問道。
“既然你懷疑我幫助梁山伯,那我就去做一件他絕對不願看到的事。”
“什麼事?”縣令再次追問道。
“當然是去審問他祝小姐的下落。”老魏笑著答道,“把祝小姐找回來,不就能證明我跟梁山伯並不是一夥的了麼?”
兜兜轉轉繞一大圈,最後還是讓老魏轉回了繼續調查的方向上來,而且更加名正言順,自交回卷宗後,便和洵伯一直躲在“海水朝日圖”屏門後偷聽的九妹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她顧不得許多,用手指的指節敲了敲屏門的邊框,希望縣令聽到聲響後能到後堂商議。
不多時,便聽到縣令又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隨後道了句退堂。
待眾衙役都退了下去,縣令才轉到屏門後,不待九妹和洵伯湊上前,先伸出手示意二人不要開口,隨後他回過身去,從跟在屁股後面的王書吏手上一把取走了卷宗。
“趁天還沒亮,再回去歇歇,有事的時候,自然會派人去叫你。”
王書吏明白縣令說這話的真意是看穿了自已想要幫老魏探聽訊息的想法,故意支開自已,不讓他聽到接下來的對話,但他也別無辦法,只得乖乖拱手作揖,而後離開。
“大人……”王書吏前腳剛走,九妹立即便開了口。
“不必著急,事情並沒有變得更糟糕。”
縣令先安撫了九妹一句,而後看向洵伯吩咐道。
“魏縣尉手下的那幫捕班快手我信不過,打算把看守人犯的責任甩給他們,壯班那幫大字不識一個的民壯們又什麼都不懂,而且他們也不認識你家小姐,依我看,你們帶來的家丁就先不要回去了,讓他們留在衙門裡,你們家小姐準備回來時,我用得上他們。”
“大人有令,祝家自然從命……”洵伯攔住急躁的九妹,拱拱手,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可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你家夫人在信裡暗示我直接把人犯殺了,卻又不肯將他的底細告知,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拿本縣當刀使,是麼?”
“大人多慮了。”九妹解釋道,“梁山伯並沒有什麼身份背景,在書院裡是靠編席作畫,販賣些小玩意兒謀生的。”
“多慮?哼!”縣令剜了把偽造信件一事辦砸的九妹一眼,“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能有資格到書院求學的,哪個不是豪門富戶之後?若是盡信了你們的鬼話,將來本縣怕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回去告訴你家夫人,不獲知那小子的底細,本縣無法決定如何處置他!”
九妹和洵伯聞言對視一眼,二人都是一副六神無主的表情。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回去稟報!”
“大人……”洵伯吞吐吐吐地說道,“任由那位官爺繼續去審問梁山伯的事……真的沒問題麼?小的愚鈍,不明白大人您的安排……可若是就這樣回稟我家夫人……”
“回去告訴你家夫人,放心就是了,幸好本縣早有安排……”
縣令推開洵伯,揹著手朝後堂走去。
“即便魏縣尉當面問他,他也回答不了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