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堂尊……”小沈拱手答道,“祝家小姐的案子雖然尚未徹底查明,不過已經可以確定其中大有隱情。請堂尊移步,容卑職到後堂向您詳述。”
“不過就是些怪力亂神之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有什麼好忌諱的?一五一十給我全部從實招來!若有遺漏歪曲,本縣查實後必會嚴懲!”
“啊?”
縣令的反應不僅出乎小沈的預料,在場所有的差役也都覺得奇怪。
大堂審案,後堂密談,這在衙門裡是一句人盡皆知,最基礎不過的潛臺詞,然而眼下縣令卻對此充耳不聞。再加上今晚出動了大半的壯班民壯前往祝家幫忙抓人,抓到人之後又連夜提審魏縣尉師徒,這樁樁件件的事情都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在場眾人無一不是久在衙門裡出入,嗅覺靈敏的老油條,雖說沒人知道縣令這話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都不約而同地支起了耳朵,準備如縣令所願,好好聽一聽祝家的“隱情”。
如此一來,可就讓小沈為難了,生怕得罪馬祝兩家的他下意識轉回頭,看向了老魏。
“既然堂尊有令,你照做就是。”老魏雙手環抱於胸前,一臉不以為然,“就從我調查出來的那些事兒說起。”
老魏這話直接把小沈定位成了一個夾在兩人中間,奉命傳聲的存在,算是幫他免除了後續的責任,於是小沈也不再扭捏,先將老魏打聽到的幾個版本的梁祝馬三人的故事娓娓道來。
原本睏倦不堪的眾人聽到這些豪門大戶的密事,公子小姐的私情,一個個的都來了精神,不多時便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起來,甚至還偶爾傳來有人竊笑的聲音。
縣令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始終面沉似水端坐於公堂書案後,如同泥胎塑像般一言不發。
“俗話說‘無風不起浪’,梁祝馬三人之間會產生這些傳聞,想來必是有些緣故的。”
講完老魏打聽到的那些故事後,小沈又補充道。
“況且,今晚堂尊順利抓到了梁山伯,這便足以證明他不過就是個凡夫俗子而已,所謂‘妖人作祟,綁架祝小姐’的傳聞完全是祝家誇大其詞編造出來,以全祝小姐名譽的。既如此,梁山伯綁架良家女子的罪名,也理當重新調查才是,萬不可妄下論斷,望堂尊明鑑!”
“想不到,這一樁‘蝶妖綁架’的離奇案子,內中竟然還另有一番乾坤……”
縣令捋了捋自已的鬍鬚,不緊不慢地說道。
“若果真如這些傳聞所言,梁祝二人早就相識,所謂的‘綁架’也可能是二人自行籌劃的,那這梁姓男子恐怕便不能冠以綁架婦女的罪名了……王書吏!”
“卑職在!”
被突然叫到名字的刑房王書吏正坐在一旁的小桌子上,親自記錄卷宗,聽到縣令召喚,連忙放下手中的筆,起身來到大堂正中。
“押送梁姓男子來縣衙的祝府管家現被我留在後堂等候,你將記錄的卷宗拿去給他核實一下。”
“卑職遵命。”
“稟堂尊,其實……”
小沈知道九妹跟隨洵伯一起來到了縣衙,為免她的否認讓縣令產生懷疑,便下意識地開口想要繼續解釋,但被身後的老魏拍拍肩膀,打斷了。
“先彆著急,沉住氣,縣太爺未必真的在意什麼真相。”老魏說道,“讓那丫頭自已再跟他解釋一遍吧。正好我現在需要時間,琢磨清楚縣太爺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師父,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小沈不解的問道。
“你不覺得,他這樣大張旗鼓審問祝家和馬家的秘密,太反常了麼?”老魏解釋道,“從馬府出來之前,馬太守曾特意叮囑過我,不要把事情鬧大。縣太爺即便沒有同樣收到馬太守遞來的話,憑他自已多年為官的經驗,也該明白為上司保住顏面的重要性。”
“可是,蝶妖綁架的傳聞已經在縣裡傳開了,現在還考慮這個,沒有意義啊。”
“糊弄人的蝶妖傳聞是一碼事,而且那是祝家人迫於掩蓋不了著火,才無奈放出風來的,但是當堂詢問馬祝兩家的秘密,這對於馬太守來說可就是另一碼事了。”
老魏瞥了一眼在明鏡高懸匾額下正襟危坐,閉目養神的縣太爺,繼續解釋道。
“而且,以他的性子,又不可能跟咱們師徒倆一樣,是衝著為姓梁的洗冤的目的而調查,那你想想,他還能是出於什麼動機?”
小沈一臉茫然地撓撓頭,而後又搖了搖頭。
“他大概是想借力使力,雙向施壓。”老魏解釋道,“先利用咱們查出來的訊息,去驚嚇祝馬兩家,再將他們兩家的怒氣引到咱們身上,如此一來,他既能向兩家凸顯自已的功勞,自抬身價,又能順勢拿掉我的縣尉之職,總攬全縣的職權。而且我猜,他既然下定了決心敢做這等火中取栗之事,必然就已經盤算好了該如何收場……”
“怎麼收場?”小沈連忙追問道。
“我上哪知道去,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老魏雙手一攤,答道,“反正,左右逃不出拿別人的腦袋幫自已升官發財那一套唄。”
“那咱們該怎麼辦?”小沈又追問道,“一會兒堂尊肯定還要繼續問下去,我怎麼回話?”
“不隱瞞不歪曲,問什麼答什麼就是。”老魏忽然正顏厲色道,“先保住咱們自已,才能考慮將來保別人,如果發現實在保不住我了,那你就先保住自已,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
“這怎麼行……”
“沒什麼不行的。”老魏伸手摁住小沈的肩膀,壓低聲音說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麼,縣太爺跟老魏我之間沒有私仇,他針對我,只是因為一山不容二虎,想要攬權,進而攬財而已。今天派人幫忙去抓姓梁的,他沒有通知咱們手底下專門偵緝罪犯的馬步兩班捕快,而是偷偷派民間應召的那幫壯班民壯,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我不是也說過了麼。”小沈也正色道,“您和我十多年的師徒,衙門內外無人不知,就算我想跟您撇清關係,堂尊也必然不會相信的。”
“傻小子,信不信根本不重要。”老魏嘿嘿一笑,說道,“對於他來說,只要你肯領著馬步兩班所有捕快照他說的做就夠了。不然你以為他剛才為什麼一直向你問話,不逼著我親自回答?這就是在留下將來單給你開脫的機會。”
“真的?”
“那當然。”老魏解釋道,“縣官的任期是三年一屆,他到上虞縣這兩年半以來,因為財務所限,再加上各方面的掣肘,一直沒有搞出什麼像樣的政績,這一屆的考課,最多就是個繼續留任的結果。所以,他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為下一個三年的作為佈局。”
“是這樣啊……可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小沈聽了個似懂非懂,繼續追問道。
“如果他為了攬權攬財,把咱們師徒倆一口氣全拿掉,且不說像王書吏這樣,縣衙內外還有些良心,不願趨炎附勢折騰百姓的吏員們會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單是我親手帶出來的這些馬步兩班捕快就必然不會服他。即便他們不敢像我一樣在明面上跟他對著來,至少也會陽奉陰違,對他的命令敷衍了事。所以,換作我是他,也會選擇打一批,拉一批的方法,把你這個捕快們眼中的‘大師兄’留下。一來,把針對我的打壓偽裝成公事公辦的樣子,二來,分化瓦解,轉移矛盾,讓一部分看出他的計劃的人,把矛頭轉到你身上……”
“啊?那您?那我……”
短時間內獲取了太多資訊的小沈一時消化不了,大腦一片空白。
“慌什麼,事情不是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嗎。”老魏用力捏了捏小沈的肩膀,“眼下你只需要記住,不隱瞞不歪曲,問什麼答什麼就是。等到了不是你能搞定的時候,我自然會開口的。不過,到時候你最好就不要再說話了,尤其是不要再幫我說話了,記住沒?”
小沈這邊剛點了點頭,去傳話的王書吏又從後堂回來了,將剛才記錄的案卷擺在縣太爺的公堂書案上,看樣子九妹的回覆也已經記錄了下來。
“沈從賢,上前來看!”縣太爺將案卷掉了個個兒,向前一推,“祝家姑娘否認了那些傳言,這你又要作何解釋?”
“回稟堂尊……”緊張到手心冒汗的小沈先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後才說道,“祝家為了避免與馬家聯姻一事的破滅,掩蓋梁祝二人之間的私情,也在情理之中。”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你可有證據證明?”縣太爺又問道。
“這……目前還沒有。”小沈面露難色,“不過,在堂尊的安排下,今晚我們已經將梁山伯擒獲,只要將他帶上堂來,詳加詢問,便可以證明我們師徒所說絕非虛言!”
“荒謬!”
縣太爺將驚堂木一拍,厲聲斥責道。
“若是果真如你所說,祝家會為了維護聯姻一事,掩蓋梁祝二人的私情,那梁山伯難道就不會為了洗脫自已的嫌疑,捏造事實了麼?之前就聽祝家人說,你師徒二人有知情不報,為虎作倀之舉,本縣還道是誤會,現在看來,竟不像是空穴來風!”
“堂尊明鑑!”小沈聞言,嚇得立時跪了下來,“知情不報一說純屬誤會,為虎作倀亦是子虛烏有!”
“當真?那你就將今夜的來龍去脈速速如實招來!倘若再有偏袒隱瞞,一經查實,本縣絕不輕饒!”
“卑職遵命。”小沈清了清嗓子,解釋道,“聽聞徐先生這個知情人被祝夫人請了回去,我師父便萌生了當面向他詢問真相的想法,順便親眼去勘察一下祝家那株被燒著的大樹……”
“且慢!”縣令忽然插嘴問道,“你們可有找到梁山伯所用妖法的蛛絲馬跡?”
“啊?這……”
小沈回頭看了老魏一眼,雖然他搖了搖頭,並用眼神示意他不必撒謊,直言便是,但小沈考慮到他們師徒的為虎作倀之嫌,便還是打算儘量多說一些,以減輕嫌疑。
“梁山伯所用的並非妖法,不過是障目之術而已……嗯……這些障目之術的關隘主要有二,一是聲東而擊西,一是魚目以混珠……”
“不要東拉西扯!”縣令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又來了一記驚堂木,“‘蝶妖綁架’的傳聞在縣裡不脛而走,一兩天的時間便鬧得人心惶惶!現在人是抓住了,但他是否將計就計,故意被擒,還尤未可知。如果他將祝小姐從祝府綁走的妖法是真的,那他要從牢獄中逃離,想必也是易如反掌。屆時,本縣該如何安撫治下百姓?又該如何向上官交代!”
聽到這裡,小沈才咂摸出了縣太爺話中的真意。
他哪裡是在乎什麼妖法的真假,只是怕梁山伯施展妖法逃離出去,自已會被馬太守責問,所以想逼沈魏師徒二人開口許諾,以便將來推卸責任罷了。
“王書吏,煩請記下。”老魏開口說道,“梁山伯所用妖法是真是假,一時難有定論,所以,為了便於調查,同時確保此人不會逃跑,上虞縣的魏縣尉建議,由我親自去看守他,若是出了任何差錯,老魏我願一力承擔所有罪責。”
王書吏正要遵照老魏所言,落筆記錄時,猶豫了片刻,微微側頭,瞥了公堂書案後的縣令一眼。
“魏縣尉年高德劭,親自出馬看守,自然再好不過。”縣令面不改色,朗聲說道,“只是,一來你師徒二人還沒有洗脫與梁山伯同謀的嫌疑,二則,人老莫以筋骨為能,單靠你一人去看守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的青年,難免會力不從心。依本縣看,還是調撥些壯班民壯,再加上祝府家丁,由魏縣尉統一指揮,共同承擔看守梁山伯的職責比較好。王書吏,記下!”
王書吏又轉頭看向老魏,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見老魏點了點頭,才遵照縣令所說記錄在了案捲上。
“繼續往下說吧。”縣令繼續說道,“你們對祝家姑娘聲稱獲知了梁山伯的下落,之後又與他裡應外合干擾甕中捉鱉的計劃,這究竟又是怎麼回事。”
“剛才說到……對,我和師父到祝家後山去勘察現場……”
小沈一五一十地將兩人如何偶遇打著祝家燈籠,冒充家丁的梁山伯,如何翻牆潛入祝家花園,以及如何潛入祝小姐所住的樓閣,與九妹交談的過程全部說了一遍。
這些內容,縣令似乎並不關心,所以在此過程中,再未打斷過小沈,又恢復了剛剛面沉似水,正襟危坐,如同泥胎塑像般的狀態。直至小沈講完徐先生裝醉撒瘋,梁山伯又提著馬府的燈籠來到自珍書齋時,縣令才忽然又拍了一下驚堂木。
“且慢,你說他詐稱馬府的人到了書齋,卻沒有進去見徐先生?那他有沒有做些別的事?比如說,遞交信封字條之類的?”
“這……”小沈權衡片刻,考慮到祝家丫鬟是知情的,所以沒敢隱瞞,“有的,送了一封信進去,同樣是以馬府的名義,所以卑職和祝家的人都沒敢看。”
“再然後,他就被抓了?”
“是的。”
“而你們師徒二人什麼都沒做?”
“是的。”小沈答道,“他離開時,卑職就在自珍書齋的一樓,但他並沒有進門,所以我並沒有看到他,更沒有做出什麼給他提示,警告他離開的行為,在場的祝家家丁和丫鬟都可以作證!”
“本縣問的不是這個!”
縣令又“啪”地一聲狠敲了一下驚堂木
“本縣要問的是……你們在祝家專心於抓梁山伯,無暇顧及你們和徐先生的時候,有沒有照那封信上所說,幫助徐先生準備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