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這大半夜的,怎麼哥幾個全聚在這了?急著來喝祝家的喜酒啊?那怎麼不叫上我呢!”

走出自珍書齋,掃了一眼在外等候的衙役們,老魏的心裡便泛起了嘀咕,不過他仍故作輕鬆地調侃了眾人一句。

衙役們並沒有跟他閒聊的興致,一個個眼神躲閃,面色凝重,誰都不說話。

“衙門離這少說有三十里地,腿著過來可不容易啊。”老魏索性直接問道,“不過,你們哥幾個不像是剛剛才到的樣子……是不是下午就被堂尊派來了?”

“官爺,這馬上就後半夜了,有什麼話,您還是回去再跟弟兄們說吧,得罪了!”

一個五大三粗的祝家家丁站了出來,掂了掂手中的繩索,強行打斷老魏的話,擺明了又要跟剛才一樣,把老魏和小沈二人當犯人一樣綁起來。

不過,眼下的情況跟剛才可就不一樣了,旁邊這些衙役都是熟人,當著他們的面被當成賊來對待,對於小沈這樣的年輕而言,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於是他一個箭步衝上前,用肩膀將那個祝家家丁撞得連退數步。這一舉動激怒了其他的祝家下人,他們絲毫不懼怕魏沈二人的官差身份,圍上來跟小沈吵得面紅耳赤,甚至真有人擼起了袖子,眼看就要大打出手。

“夠了!”

老魏一聲怒吼,喝止了混亂的場面。

“不就是要借題發揮,往我頭上扣帽子麼,直接來就是了,整什麼花花腸子!”

“官爺,我們是下人,只管聽主子吩咐,聽不懂什麼階梯不階梯,發昏不發昏的。”

剛剛被撞開的那個家丁掐著腰,歪著頭,故意大聲答道。

“我們夫人說您深更半夜擅闖民宅!九姑娘又說您跟那妖人有勾結!那自然是拴起來比較好。您大人有大量,暫且受點委屈也沒啥大不了的,別跟我們小的一般見識啊,等到了公堂上,再有冤說冤,有氣撒氣也不遲,您說呢?”

“你們的夫人和九姑娘在哪?叫她們出來跟我們說!”小沈追問道。

“我們家夫人還在跟本家親戚們談事呢,沒空。”家丁不以為然地答道,“至於九姑娘,已經帶人押著那妖人先一步往縣衙去了,有什麼事,還是等見了縣太爺再說吧。”

說罷,那家丁拿著繩索又要上前動手,小沈擋在老魏身前,並試圖勸說旁邊的幾個衙役上前幫忙。衙役們雖說跟他們師徒二人私交都不錯,但礙於老魏此事不佔理,並且他們聽聞了祝家要跟馬太守家結親的訊息,所以都猶猶豫豫,不敢貿然幫忙。

“你躲開吧。”

老魏拍拍小沈的肩膀,示意他讓開,而後上前,將繩索從祝府家丁的手中一把奪過,套在了自已的脖頸上。

“老魏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要綁就綁,不要牽扯別人。”

說罷,老魏開始往自已的身上纏繩索,小沈仍要上前勸阻,老魏一腳將他踹開。

“傻小子,還沒看明白麼。祝夫人跟咱們的縣令大人早就商量好了,今天的祝府,就是個等著梁山伯那小子來鑽的圈套。誰成想,老魏我地獄無門偏來投,差點壞了他們的事,他祝家便順水推舟,捎帶手投桃報李,要幫咱們的縣令大人除去我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老魏把話一挑明,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因尷尬而變得很難看。

“怪不得後山那株大樹周圍還是毫無防備,輕輕鬆鬆就讓我混進來了呢,敢情是故意留的直鉤。對了,你們知道麼?我剛才還自作聰明,騙你們那位九姑娘,說我知道梁山伯的下落呢,這下好了,黃泥正落在褲襠裡,徹底說不清了……來,小夥子,勞駕搭把手,給打個結,別拴得太緊啊,老魏我比不得你們年輕人了。”

祝家家丁依言上前,小沈又要阻攔,老魏只得再次抬起腿,虛晃了他一腳。

“啥時候了還往上湊,再這麼不知死活,被收拾的可就不只是我一個人了。”

“衙門內外誰不知道你做了我十多年的師父?”小沈回應道,“我就是想甩脫關係,堂尊也不會容我甩掉的,既然如此,那還避什麼嫌,咱們師徒乾脆有難同當,有始有終吧。”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老魏將頭一歪,臉上滿是嫌棄,“縣太爺跟我又沒什麼私仇,不過就是要奪權而已,最多上奏朝廷,罷了我這個小官。再說了,老魏我就算是真的犯了夷滅三族的大罪,也砍不到你一個非親非戚徒弟的頭上,什麼有難同當,你可趕緊拉倒吧。”

小沈還想再說些什麼,老魏卻不再給他機會了,一扭頭,當先朝外走去。

祝府大門口,老魏和小沈騎來的那兩匹馬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輛裝草料的無頂牛車,看來是特意為老魏準備的。

“官爺,實在抱歉。”祝府家丁毫不掩飾臉上的嘲弄之色,“天太晚了,眼下只能安排這個,您委屈一下?”

“有勞了。”

老魏仍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口中哼著小曲,爬上了牛車。

還未坐下,祝府家丁便給了拉車的老牛一鞭子,老魏雙手被縛,難以保持平衡,在衙役們的注視下,摔倒在了牛車上。

眾人抵達上虞縣衙時,已經是後半夜的四更天了,然而縣衙裡卻仍是燈火通明,刑房書吏和兵房書吏兩個人在縣衙門口來回打轉,心態之焦慮一望而知。

“哎呦喲喲,怎麼就搞成這樣了呢!”

見老魏竟然被綁著送回來,兵房書吏傻了眼,明白這裡面水很深,沒敢再上前。而平日裡與老魏較為親近的刑房王書吏則迎了上來,並且一改往日裡半個官老爺的姿態,滿臉堆笑朝祝府家丁拱手施禮。

“各位鄉親,有什麼事咱們好說好商量嘛,這是做什麼呀。”

“哎,丟人現眼的事,老王你就別刨根問底了,來,搭把手。”

身寬臉圓的刑房王書吏依言攙扶著老魏跳下了牛車,而後伸手想要解開他身上的繩索,老魏連忙轉身避開。

“你這是啥意思?”王書吏掃了一眼周圍祝家家丁們的表情,品出了不祥的味道,“真出大事兒了?你怎麼搞的,這才幾天啊,怎麼就……”

“哎呀,放心,沒多大事,他們就是嚇唬嚇唬我而已。”老魏仍故作輕鬆的寬慰道。

“可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屬死鴨子的,就一張嘴硬……你瞅瞅!”

王書吏滿面愁容地側側頭,示意了一下大門敞開的衙門。

“哎,我正好想問問呢。”老魏說道,“剛才聽他們說,綁架祝小姐的那個‘妖人’被先一步送過來了,是不是正在裡面審著呢?問出點什麼了沒?”

“不是,你也看看你自已都什麼樣了,還有閒心管別人呢?”王書吏一臉嫌棄地吐槽道。

“你這話說的。”老魏嬉笑著說道,“我不就是因為這事才搞成這樣的嗎,要是不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我不就白搞成這樣了麼?”

“你說你這死倔死倔的脾氣,真的是……”王書吏把臉一扭,雙手往袖中一揣,“死了算了,懶得管你!”

“哎,老王,老王!”

老魏一改之前在徒弟和衙役們面前的嚴肅,用肩膀碰了碰王書吏,嬉笑著跟他說道。

“我還不知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衙門口來喝涼風,不就是心軟,想幫我麼。”

“去去去,誰想幫你啊,臉真大。”王書吏乾脆背過了身去。

“我跟你說正經的,祝家人和縣太爺要合起夥來,給我扣上一個串通那個妖人綁架祝小姐的罪名,你現在趕緊把縣太爺從那小子嘴裡審出來的內容全告訴我,我好想想怎麼應對。”

“你不是去幫忙救人的麼?怎麼反倒變成綁架的幫兇了?”

“哎呀,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你趕緊說吧,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堂尊他啊……”

王書吏故意拉長尾音,抻了老魏片刻,而後輕飄飄地說道。

“壓根就沒審那個妖人,直接關到牢裡去了。”

“啊?”這個答案大大出乎老魏的預料,“老王,都這時候了,你可別跟我開玩笑……他連祝小姐的下落都沒問?”

“沒有。”王書吏一本正經的搖搖頭,“興許是已經問出小姐的下落了吧,押送那‘妖人’的小姑娘到了縣衙之後一句別的事兒沒提,就讓堂尊把人關進牢裡了,然後……”

“然後怎麼樣?”老魏追問道。

“然後,她就開始跟堂尊說你了。”

上虞自先秦置縣起,因其特產豐富,水路通達,便一直是郡內的“望縣”之一,地方富庶,縣衙自然就修的氣派恢弘,光是佔地就有八十多畝,內部大小房屋三百餘間,規模遠超全國的大部分縣衙。

老魏一走入三開兩進的縣署大門,便明顯覺察到氣氛的緊張。

他清楚地記得,剛剛傍晚時分他牽著馬離開時,儀門外的這片衙院裡已經基本上沒有人了,周遭的大部分燈火也如平常一樣並沒有點亮,僅有牢獄外的獄神廟,角門旁的土地祠,以及值班的賦役房內有微弱的光亮。

然而現在,不僅兩側的賦役房有好幾間都亮起了燈光,牢房附近也有許多衙役和祝家家丁一直在進進出出,搬搬抬抬,看樣子那梁山伯確實已經被收押進大牢裡了,而且,祝家的人似乎是打算在縣衙里長待一段時間。

【“那丫頭說,你受到了那妖人的蠱惑,明明已經探知了他的下落,卻既不報知身為受害人的祝家,也不肯報知給堂尊,有要獨攬大功的嫌疑……”】

沿著青石甬道走過儀門,剛一步入大堂院,老魏便看到有衙役跑向後面的內院二堂,隨後傳來高聲通報的聲音。

按照往常的規矩,有百姓來打官司的時候,衙役才會讓涉案的一干人在正堂外的衙院內暫候,等待縣令老爺從內院出來,升堂問案。

但一則老魏是上虞縣的縣尉,有官職在身,並不是尋常來打官司的百姓,二則這上虞縣衙本就是他平日起居坐臥的地方,跟自已家裡並無兩樣。

現在要他止步於正堂之外,連內院的二堂都不讓他進入,這明顯是一個危險訊號。

【“而且她還說你自作聰明,深夜闖入祝家原本想要問更多馬祝兩家的隱秘私事,結果卻被那妖人利用,施展‘聲東擊西’之計,差點毀了縣令和祝家部署的抓捕妖人的計劃……”】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被從被窩裡叫起來的站班皂隸們便紛紛提著水火棍,打著哈欠從內院湧了出來,分立於兩側站定後,縣令手下的一個親近門子喊了句升堂,隨後站班皂隸們便蔫頭耷腦地一齊提棍敲地,沒精打采地齊喝了聲威武。

喝聲褪去後,一臉陰沉的縣令身著官服正裝從畫有“海水朝日圖”的屏風後踱步而出,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下落座。

又鄭重其事地正了正頭上的籠冠,理了理身上的青色官服後,縣令“啪”得一聲猛拍驚堂木,望著正堂外不遠處的老魏,厲聲說道:“傳魏尋、沈從賢上堂!”

“傳……”傳話的門子頓了頓,繼續喊道,“魏縣尉、沈捕掾上堂!”

在場的站班皂隸們聽到這話,都被驚得沒了睏意,齊齊看向被縛著雙手走進來的老魏和小沈。

“吵什麼!”

縣令忽然又是一記驚堂木,鎮住了皂隸們竊竊私語,而後指著老魏手上的繩索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本縣還未審理,怎麼就將魏縣尉視作犯人對待了?速速鬆綁!”

聽到命令,離魏沈二人最近的兩個皂隸立即上前,幫他們解開了繩索。

“謝堂尊明鑑!”

小沈見縣令這個態度,立刻來了精神,上前兩步朝縣令拱手說道。

“屬下今夜與我師……與魏縣尉前往祝家,原本也是想幫祝家一臂之力的,只因我們二人今日一直在外奔波,不知道堂尊在衙內運籌帷幄,早有謀劃,這才貿然節外生枝,絕不是有意要壞堂尊的大事,更不是與那妖人有勾結,還望堂尊明察!”

“沈捕掾,不必緊張。”

縣令嘴上雖然在安撫,口吻和表情卻仍然十分嚴肅。

“今晚在這公堂之上連夜審問你們師徒,只是因為那祝家對你二人指名道姓提出了控訴,本官身為一縣父母,不得不秉公執法。既然你說不是與那妖人勾結,蓄意破壞抓捕,那就先把來龍去脈如實交代一遍,不可有遺漏篡改。是非曲直,本縣自有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