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您沒睡著,也沒喝醉啊?”小沈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不好說。”

徐先生拾起榻邊歪倒的雞首壺晃了晃,發現裡面還有半壺酒,便拾起旁邊的彩繪耳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面帶笑意小酌幾口後,神神叨叨地笑著嘟囔道。

“鹿車荷鍤三年睡,幕天席地一甕酒,醉也?醒也?”

“師父,這醉漢亂七八糟的說什麼呢?”小沈轉而低聲向老魏問道。

“醉漢嘛,還能說什麼。”老魏揶揄道,“說醉話唄。”

“可是,老話不是說,酒後吐真言麼?”小沈又追問道,“他到底是醉了還是醒著,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胡話啊?”

“嗯,問得好!”徐先生忽然大喝一聲,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老魏面前,“栩栩然蝴蝶,醒焉?蘧蘧然莊周,夢焉?”

老魏自幼不喜歡讀書,並沒有聽說過莊周夢蝶和劉伶醉酒的典故,所以他不僅聽不懂徐先生在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便下意識地坦言道。

“我怎麼知道。”

不過就在此時,徐先生微微抬頭,二人四目相對了一瞬,老魏發現這人雙目有神,便明白了他是在裝醉,他的醉言中大有深意,於是又補了一句。

“我又沒喝醉。”

“哦?既如此!那不妨來同飲一場,同醉一番,如何?”徐先生將雞首壺丟給老魏。

“好吧。”老魏晃了晃雞首壺,“反正今晚哪也去不了了,不妨就喝一場。”

說罷,老魏一仰頭,接連飲了幾大口。

“師父,師父您慢點喝。”

因為職責的緣故,老魏之前向來滴酒不沾,小沈怕老魏不知深淺,喝得太猛,把自己一下子灌醉了,想將他攔下來,但被老魏一巴掌推開。

“這酒真不錯!”老魏打了個嗝,笑道,“不僅氣味蠻香的,酒水也很清,遠不是酒肆裡用穢麥陳米私釀的濁酒可比的!”

“人已有貴賤之別,酒何必再有濁清之分?”徐先生回應道,“飲清可以無思,飲濁亦能無慮,陶陶之樂總是沒有優劣之差的,你說是也不是?”

“說的是,說的是。”老魏應和道,“之前老魏我曾聽人說,徐先生是個不拘貴賤,不羈禮法的狂生,現在看來,或許不是老哥你太輕狂,是旁人在用醉眼看你!”

“哈哈哈哈,看來你也醉了!”

徐先生大笑著將耳杯中僅剩的殘酒喝掉,赤腳在地上走著,並大喊大叫起來。

“市井之聒噪,山川之浩淼,寒暑之交替,草木之榮枯,擾擾萬物,何以解之?唯!有!杜!康!上酒上酒!”

“小沈,你到樓下去催催那些丫鬟婆子再拿些酒菜來。老魏我今兒個也跟著沾沾光,嚐嚐這大戶人家的吃喝是什麼味兒!”

老魏邊說邊掏了掏自己的衣袖,而後想起出門的時候本就沒有帶多少錢,在酒肆吃湯餅的時候就全花光了。

“飯菜錢讓他們先記下來,明兒個回了衙門再給他們。”

小沈在衙門裡辦事也有些年月了,自然明白去催菜的潛臺詞。眼見這倆人算是紅頭蒼蠅叮馬屁,臭味相投了,自己再怎麼勸也必然是徒勞無功,那不如干脆及時抽身,將來若是老魏真的捅出什麼簍子,自己或許還能幫忙拉一把。

想到這,小沈嘆口氣,遵照吩咐,轉身下樓去找祝家人要酒菜。

祝家的丫鬟婆子遵照祝夫人的命令和九妹的安排,一共留了四個人在自珍書齋裡伺候,兩個年輕的小丫鬟,是剛才是祝小姐的住處見過的秋書和冬畫,兩個年長的婆子一個粗手大腳,布衣荊釵,應該是個粗使的雜役,另一個則手腳乾淨,穿著得體,並且一直站在樓梯拐角處聽著徐先生和老魏的對話,看來是個管事兒的。

“婆婆,我師父跟徐先生想要些酒水和飯菜,麻煩您安排人儘快準備一下。”

小沈邊說邊從衣袖中掏出些碎銀,遞給管事婆子。

“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哎呦,你幹嘛啊,這是。”管事婆子連連擺手,陪著笑臉說道,“老身剛才就聽到吩咐,已經安排小丫頭們去了,徐先生是馬太守的舊友,您和那位官爺又是縣裡來的大人,我們祝家理當好好伺候,哪還敢要飯錢。您先稍候片刻,酒菜是現成的,馬上就端來。”

“那就有勞了。”

小沈掏錢為的可不只是酒菜而已,見這管事婆子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再次掏出了些碎銀。

“我師父跟徐先生正在興頭上,怕是等不及,麻煩婆婆親自去催一下吧。”

“呦,這可不行。”管事婆子聞言變了臉,壓低聲音說道,“九姑娘特意囑咐了,要我們幾個小心照顧官爺,隨時聽命,萬一差事辦砸,讓夫人知道了,老身肯定要被趕出去的,可了不得。”

“理解,理解,職責所在嘛。”

小沈瞥了一眼在一樓候命的粗使婆子,見她低頭立在一旁,半聲不吭,便低聲挑明道。

“其實我和我師父最初來調查綁架案,幫忙營救你們家小姐,也是職責所在,不得不為。只是我師父這人有點軸,不知輕重,你們家夫人又一時正在氣頭上,才鬧出了些誤會。婆婆您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個厚道人,今晚若是聽到了什麼不合適的……還望您高抬貴手……”

“啊,明白明白,這沒問題。”

管事婆子連連點頭,嬉笑著接過碎銀,塞進衣袖中。

“說來不怕官爺笑話,老身原本也是想息事寧人的。你想啊,一邊是我們家夫人,一邊是官府的老爺,老身一個端茶倒水的奴婢,能惹得起哪個呦。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婆婆說的對。”小沈陪笑道,“睜隻眼閉隻眼,大家相安無事就最好了。”

辦完力所能及的最後一件事,小沈下了樓,想出去隨便逛逛。

書齋外同樣沒留多少人,只有一個跛腳的中年家丁和一個老態龍鍾的家丁,雖然小沈一而再的宣告自己只想在院子裡走走,不會跑,但二人只是搖頭阻攔,不肯通融。

實在無事可做的小沈只得回到書齋內,荊釵布裙的粗使婆子給他倒了杯茶之後,便再次低頭立在一旁,不再發出一點聲響,見連找人說話解悶都沒機會的小沈只得來到書架旁,漫無目的地翻了翻書。然而樓上不時傳來的談笑聲讓他忍不住一直胡思亂想,心緒不寧。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去取酒菜的秋書和冬畫回來了。

壓根就沒心思翻書的小沈聽到書齋外傳來了說話聲,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簡單聽了一下,好像是那跛腳家丁攔下了什麼人,被攔下的人獲知不能面見徐先生後,也沒多糾纏, 只給了一封信要求兩個丫鬟遞上去,便離開了。

小沈出於好奇,走到窗邊,開啟窗向外望了一眼,只見一個提著“馬”字燈籠的青年男子正向外走,看他的背影,小沈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想不起是誰。

“姑娘,剛剛跟你們一起來那人是誰啊?”

秋書和冬畫走進書齋後,便被小沈攔了下來,見他一個人在樓下,便一齊看了仍在樓梯拐角處監聽著樓上二人對話的管事婆子。

管事婆子畢竟拿人手短,給了她們倆一個眼神,示意她們給小沈留下些吃的。

“從廚房來的路上碰見的,引他進來的家丁說,是馬太守府上趕來送信給徐先生的。”

“馬太守府上來的?這麼晚了,來幹嘛?”

“不知道。”兩個丫鬟邊說邊騰出兩個盤子,給小沈留了些吃喝,“他只說馬太守有封信要交給徐先生,具體的我們也不敢問。”

“是這樣啊……”

不久前才剛吃過湯餅和鹽豆豉的小沈雖說並不餓,見到留下的飯菜後還是立刻便將送信的事拋之腦後,坐下來逐一嚐了嚐平時逢年過節才能嚐到的魚膾,肉乾,李子,楊梅等吃食。

秋書和冬畫端著酒菜來到樓上時,徐先生和老魏已經將半壺酒喝淨了,兩個年過半百的白髮老頭不知是真醉還是裝瘋,一個用簫吹奏小曲,一個扯著嗓子唱歌,看起來興致高昂,一曲唱罷,兩人才相擁相攜,跌跌撞撞地一起入席。

“歇你們的去吧,老魏我不習慣使喚人。”

老魏從冬畫手上搶過酒壺,為徐先生和自己各自斟滿了一杯,正要繼續暢飲時,發現兩個小丫鬟仍留在原地,怯生生地看著徐先生,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酒菜錢我不是說過了麼,明兒個到了衙門會一個子不少全給你們的,怎麼,不信老魏我的話?”

“不是的,還有封信……是給徐先生的……”

說著,秋書將一個畫有鯉魚圖案的厚繭紙函套放在徐先生面前的桌子上。

老魏在公門內往來辦事的時候經常見到這種用竹木簡或厚繭紙製成,專門用於夾扎寫有文字的尺素和紙張的“信封”,再一細看,厚繭紙上除了鯉魚圖案,還寫著一個大大的“馬”字,猜想到這書信大概是馬太守或馬公子寫給徐先生的,便識趣地背過了身去。

不多時,徐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魏回過身來,見自己的面前擺著一張紙,徐先生抬抬手,示意他看看上面寫的內容。

老魏一臉疑惑地掃了眼信上的內容,然後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官差師徒,可為替身,今夜三更,李代桃僵”

看這口吻和內容,顯然不是馬太守所寫,而是出自想要救徐先生離開的梁山伯筆下。

可是,既然如此,徐先生為什麼還要將這幾句話給自己看呢?是他不相信自己,要來試探一下,還是他不相信這幾句話是梁山伯所寫的呢?

盯著低頭只顧吃菜喝酒的徐先生看了半晌,老魏將這兩種可能都排除了。

不論是對於馬太守還是祝夫人來說,眼下既然已經抓到了徐先生,那麼只需要守株待兔等梁山伯上門就夠了,再跟徐先生玩任何花招,純粹是畫蛇添足。

所以,這封信肯定是梁山伯所寫。

大概也正因如此,徐先生才會完全沒有糾結過,對於他來說身份不明的老魏剛才跟小沈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有沒有故作姿態之嫌,毫無顧忌的與他把酒言歡。

可是如此一來,便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徐先生把這封信給自己看,又是什麼意思呢?想讓自己配合他的計劃麼?

“魏老哥,請!”

老魏正想著,徐先生忽然舉起酒杯向他敬酒,老魏放下信,舉杯回敬,兩人飲完這一杯後,徐先生便順勢把信又拿了回去,放到一旁的連枝陶燈上,一把火燒掉了。

“徐先生,你給我灌的這到底是什麼酒啊?”

老魏見狀,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這莫名其妙的就喝了個稀裡糊塗,明早醒過來,怕是也還要迷瞪半天,你這事兒辦得不地道啊。”

“讀書百遍而意自見,飲酒也是同理。”徐先生笑道,“魏老哥想知道這是什麼酒,不必著急,再多喝兩口。”

“還是算了吧。”老魏見秋書冬畫離開了,便耐不住性子了,“以老魏我的這點見識,就是一個人把這壺酒全喝光,怕是也嘗不出個優劣好賴。聽說徐先生在書院的時候從來都是有教無類,不拘貴賤,怎麼今兒個卻不肯答疑解惑,跟我說明白了呢?”

“此酒……名曰‘杜康’。”徐先生想了想,回答道,“乃是煉谷粱之精華,沁山泉之上品,盛以淨器,假以天時釀成,殊為不易。”

“哦……這樣啊。”

見徐先生還在揣著明白裝糊塗,顧左右而言他,老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支吾了片刻也無話可說,只得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然而正當他打算喝口悶酒的時候,徐先生忽然伸手蓋住了他的酒杯,另一隻手指了指那個寫有“馬”字的厚繭紙函套。

老魏一時沒明白徐先生的意思,一臉疑惑的看著他。

“這酒得之不易,徐某當年在朝中做官時,也只在應邀赴宴時才有幸飲過幾杯,魏老哥萬不可牛飲。”

老魏想了想,終於轉過彎來,徐先生強調這好酒十分難得,莫非是想要暗示,酒並不是祝家給的?

於是他指了指那個“馬”字,又指了指酒壺。

徐先生點點頭,坐實了老魏的猜想。

“那馬太守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是想讓你裝糊塗麼?”

見對方終於不再說模稜兩可的醉話了,老魏立即趁熱打鐵,壓低聲音,湊上前追問道。

“你打算怎麼做?就一直這麼裝瘋賣傻下去?還有,梁祝二人之間的事究竟是真是假?馬祝二人之間又是怎麼回事?現在能把事情說清,願意說清的人,大概就剩下徐先生你一個了,你要是……”

“酒為歡伯,除憂來樂,得意時助興,失意時澆愁,都少不了它。飲酒,自是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徐先生擺擺手,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而後答道。

“昨日之憂何必再憂,明日之愁明日再愁嘛……”

聽完這話,剛覺得看到些希望的老魏立刻又被澆滅了衝勁兒,已經喝的有些上頭的他不願再陪著徐先生繼續裝瘋買醉打啞謎了,索性直言道。

“徐先生,你聽著,不論真相究竟如何,現在大概就是最後一次說的機會了。如果那梁山伯真有什麼冤情的話,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們想辦法的,但你要是執意不說,那我也無能為力,只能祝你們父子倆好運了。對了,還有剛才那封信,甭管你是怎麼打算的,反正別指望我會讓你們稱心如意。”

“他不是我的私生子。”

“什麼?”

“我說,梁山伯跟我並不是父子關係,我們只是師徒。”徐先生不緊不慢地答道,“徐某向來縱情放欲,不喜禮教,若是真的有一個私生子,怎麼會不與他相認?有什麼好顧慮的?反正徐某的狂生之名早已為世人所知了。”

“你說這個幹嘛?”老魏不耐煩地搖搖頭,“這不重要,我問的是之前發生的事。”

“時至今日,已經過去的事,真的還重要麼。”說罷,徐先生忽然指了指窗外。

經徐先生這麼一提醒,喝得有些暈乎的老魏才發覺,外面一直吵吵鬧鬧的,似乎發生了什麼事,踉踉蹌蹌走到窗邊向外一看,原本因為家丁們外出搜山而漆黑一片的祝家宅院內,不知什麼時候又冒出了不少燈籠跟火把,就聚攏在祝小姐閣樓外的小石橋附近。

“師父,師父!出事了!”

樓下的小沈一路小跑著上了樓,不過他還沒開口,老魏便猜出發生了什麼事情。

書齋的樓下也來了幾個人,正候在門外,顯然是來找老魏師徒倆的,而且藉著燈火老魏驚訝的發現,有幾個竟然是縣衙的差役。

看來梁山伯信中所說的李代桃僵之計,是沒什麼機會施展了。

“師父,剛才祝家的人來傳話,那姓梁的小子趁祝家的人在外搜山,冒充馬家的人混了進來,想逃走時,被九姑娘帶著堂尊派來支援的衙役抓了個正著……”

“已往不可悔,而未來猶可為。”徐先生藉著小沈說話聲的遮掩,對老魏低語道,“執意去挖大家都不想為外人所知的事,對於幾個年輕人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那臭丫頭還反咬一口,說咱們師徒倆混進來,是想幫梁山伯的忙,讓帶咱們倆一起去見堂尊呢!”

“魏老哥若是真心抱不平,還是多想想此事該如何收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