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原本還想再仔細觀察一番,見樓下那女孩被嚇得夠嗆,驚叫聲又已經傳了出去,便只得做罷,乖乖沿著原路翻回了祝小姐的閨房內。

“官爺,能問的問題您都問過了,不能來的地方您也來過了,總該滿意了吧!”

留在窗邊等待的九妹陰沉著臉,顯然已經十分憤怒,只是礙於面前這人的官爺身份和自家遵德守禮的教養,才強忍著沒有發作。

“是回答了不少,不過,還欠缺一部分。”

老魏索性對九妹的怒目而視視而不見,直言道。

“祝小姐本人的想法,我還沒有聽她親口說過。”

“官爺,您無禮也該有個限度!”

九妹聞言立刻厲聲斥責了一句,不過,隨後她卻轉移了話題。

“我對您一忍再忍,有問必答,是希望您能以禮還禮,兌現之前的諾言,將那登徒子的下落告知……”

“聽說你們已經跟縣太爺商議過了,是吧。”老魏打斷九妹的話,“以縣太爺的性子,我若是幫你們找到了那姓梁的,他還能有活路麼?”

“聽說那登徒子與書院徐先生似乎關係匪淺,未必就會因此事而死。”九妹答道,“再者,正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那登徒子險些毀了馬祝兩家的聯姻,壞了我家小姐的清譽,受幾天牢獄之災,吃幾頓皮肉之苦,也不算委屈了他。倒是官爺您,與那登徒子非親非故,若是受了他的連累,被馬太守和縣令老爺針對,值得麼?”

老魏還未回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沿著樓梯一路直奔二樓而來。

“站住!”

九妹聽這腳步聲的輕重,便知道不是那幾個丫鬟的,眼見這來人即將踏上二樓,便也顧不得許多了,厲聲喊了出來。

“官爺,僅是您一個外姓男子闖入小姐閨房,於我祝家而言便已是奇恥大辱了,難不成您還想讓整個縣衙的官差們都進來觀賞一番不成!”

正在上樓的腳步應聲而停,猶豫半晌後,小沈開口說了話。

“師父,祝家的人把門口堵了……要是再鬧下去的話,可真就不好收場了。”

“您的高足說的沒錯。”九妹順著小沈的話茬說了下去,“官爺可以欺我一個弱女子身輕力弱,也可以欺我祝家有財無勢,但您若是再鬧下去,傷了馬太守的顏面,毀了縣令老爺巴結上官的機會,可就真的不好收場了。除非您把那登徒子的下落說出來。”

“這樣啊,那可就麻煩了。”老魏朝九妹拱手抱拳,“姑娘,得罪了。實不相瞞,老魏我剛才說知道梁山伯的下落,其實是騙你的。關於你家小姐和馬梁二人之間的事,我半是從書院其他的同視窗中打聽,半是虛張聲勢自己胡說,為的就是想聽聽你的解釋。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應該也並不在乎是否能從我這裡獲知梁山伯的下落吧?與其從我這個外人嘴裡打聽,還不如去問徐先生。你應該只是想確定,我是否真的打聽到了什麼。”

九妹並沒有否認老魏的話,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否認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折騰了半天,我還是一直在你們的手上打轉,你們藏了什麼,瞞了什麼,真假對錯一概無從查證,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哪還有本事壞你們的事?”

說著,老魏繞過屏風,沿樓梯向下走。

“所以啊,我想馬太守充其量就是跟你一樣,責罵我幾句,讓我不要繼續多管閒事而已。若是真的大動肝火處罰我一個縣尉,反而會有欲蓋彌彰之嫌,容易引起外人更多不必要的猜測。退一步講,就算縣太爺又跳出來,硬要給我穿小鞋,敲打敲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魏我孤家寡人一個,有過認過,有罪擔責便是了。”

老魏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反倒讓一心以為只要搬出馬太守和縣太爺,陳明利害,就能讓他知難而退的九妹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回到一樓,老魏對屋外聞訊而來,將門口圍得水洩不通的家丁下人們視若不見,又回到剛剛的座位上坐定,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後,示意九妹續茶。

“你們夫人差不多該來了,去跟她商量商量吧,要殺要刮,隨你們的便,老魏我就在這等著。”

九妹無計可施,只得吩咐春琴為老魏和小沈倒茶,自己出去找祝夫人商議對策。

祝夫人的住處離這裡較遠,此時還沒趕到,不過洵伯倒是已經來了,見九妹出來,立即上前詢問情況。

“既然他什麼都沒查出來,那最好還是息事寧人吧。”

獲知事情的原委後,洵伯也是一臉的愁容,不知該如何是好。

“馬太守點頭與咱祝家結親,本就是不情不願的,咱們再厚著臉皮借人家的權勢,給人家添麻煩,只會更讓人家反感。至於那縣太爺,也不是好相與的主,比咱們這低買貴賣的商賈還要市儈,若是借了他的力,欠了他的人情,日後必會被拿捏住,加倍討回去!”

“那怎麼辦?難不成就直接放了這縣尉?”九妹連連搖頭。

“這樣吧,你叫他出來,我勸勸他。”洵伯嘆了口氣說道,“實在不行,乾脆就不藏著掖著了,他一個外人,跟任何人都不沾親帶故,又沒有什麼利益牽扯,就算全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反正他的官身也管不了家務事。”

“不行!”

恰在此時,祝夫人趕了過來,斬釘截鐵地否決了洵伯的想法。

“這人我們之前就敲打過,但他還是不依不饒,可見這是頭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倔驢。對這種一根筋,認死理的。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我們既不能繼續放任不管,也不能稱他的心意把家裡那些醜事全讓他知道,那樣他仍然不會善罷甘休的。要想不讓他節外生枝,只有一種選擇,就是把他拴住,讓他什麼都做不了!”

“這人真是多事!”九妹也忍不住罵道,“與他又不相干,非要討人厭!”

“問題是,這人是個縣尉,有官身啊。”洵伯說道,“要想拴住他,就必須麻煩馬太守或者知縣太爺出手……”

“我知道。”祝夫人不耐煩地將頭側向一旁,轉而向九妹解釋道,“想讓縣太爺出手,未必就一定要咱們去欠他的人情。一會兒我給你安排幾個小廝,你押著魏縣尉到縣太爺那去,然後就說此人已經摸到了綁架案的底細即可。”

“夫人,您這樣說,是想讓縣令老爺抱著給馬家保守秘密的心態出手幫忙,對吧?”九妹想了想,回問道。

“沒錯。”祝夫人點點頭,“馬太守最初安排這個上虞縣的縣尉來找回英臺,應該就做好了將來在官場上還人情的打算,縣太爺將來去邀功是意料之中的事。換句話說,我們祝家打從一開始就給人添麻煩了,事到如今,犯不上再多想。”

說到這,祝夫人瞥了洵伯一眼,洵伯縮了縮脖子,沒說什麼。

“再者,縣尉與縣丞同為縣令的佐官,通常情況下他們是沆瀣一氣的。”祝夫人又說道,“所以你還可以試著暗示縣太爺,說馬太守並不清楚他與這魏縣尉勢同水火的事,讓縣太爺以為拴住魏縣尉,也是在幫他自己,免得讓馬太守誤以為魏縣尉的胡作非為也與他有關。”

“可是這官爺說過了,那登徒子的下落他並不知道,他是騙我的。”九妹回應道。

“他說真便是真,他說假便是假?”祝夫人不以為然,“我倒是認為,他說的‘在騙你’那一句,才是真的在騙你。”

九妹聽到這話,怔了片刻,在心裡反覆咀嚼了幾遍後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回到樓閣內,看到老魏時,九妹的心裡又咯噔了一下。見九妹許久沒回來,老魏又耐不住性子了,來到左側的耳房中,翻看紫檀書架上祝英臺平時抄寫的字帖和作的詩與賦。

就在檢視時,老魏看到書架的最上方放著兩盞手提花燈,上面還寫著字,馬上就想到了會稽謝氏之前在酒肆中提到過的,祝小姐在元宵節幫梁山伯出燈謎,賣花燈的事。

將兩個花燈取下來細瞧,第一個的燈謎是這樣寫的:

只憑風力健,不假羽毛豐。

紅線凌空去,青雲有路通。

(出自《題畫詩》清·吳友如)

另一個花燈上的燈謎則是這樣寫的:

縹緲青蟲脫殼微,不堪煙重雨霏霏。

一枝穠豔留教住,幾處春風借與飛。

防患每憂雞雀口,憐香偏繞綺羅衣。

無情豈解關魂夢,莫信莊周說是非。

(出自《蝴蝶二首之一》唐·徐夤)

誠如會稽謝氏所說,確實一個謎底是紙鳶,一個是蝴蝶,但是……

“官爺!”九妹見狀,顧不得許多,厲聲喝醒陷入沉思的老魏,“我家夫人吩咐了,您是官身,我祝家得罪不起,不過,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把您交給縣令老爺,您總沒有話說了吧?請!”

“不急。”老魏指了指手中的花燈,“這兩個花燈看起來很便宜,為什麼會擺在貴重的紫檀書架上?莫非這花燈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果真讓夫人說對了。”九妹無奈地感慨道,“您還真是頭一根筋的倔驢。”

“不否認?那就是說,我說對了。”老魏對九妹的冒犯毫不在意,“這上面的兩個燈謎,字跡還不一樣,一個清秀纖細,一個寬厚用力,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一男一女……”

“您不用猜了。”九妹答道,“蝴蝶那一首是馬公子所寫,元宵宴會後私下贈給我家小姐的。那時馬公子便已經以去建康,入太學為條件,求馬太守同意聯姻之事了。因此我家小姐才以那個紙鳶燈謎作為回贈,表明心跡的同時鼓勵馬公子求學上進,不負馬太守的期望。”

“是這樣啊……可是,我沒猜錯的話,這花燈是梁山伯做的吧?”老魏不依不饒地追問道,“你家小姐和馬公子是知道梁山伯的心思的,那為什麼還要用他做的花燈互相表明心跡?”

“官爺未免也太過吹毛求疵了!”九妹不耐煩地解釋道,“馬公子只是念在同窗之誼,照顧一下那登徒子的生意而已,您連這種正常的人際交往都覺得可疑嗎?”

原本已經耐心耗盡的九妹在說完這番話後,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於是追問了一句。

“莫非,官爺還聽說過關於這花燈的事?”

“同樣是道聽途說來的。”既然已經撕破臉了,老魏索性再無顧忌,“有人說,元宵夜宴那天,你家小姐主動帶頭購買梁山伯售賣的花燈,而且第一個幫忙出燈謎,謎底還與梁山伯的燈謎互為映照,甚至因此引來了旁人的揣測……”

“官爺究竟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還是聽那登徒子說的?”九妹問道。

“從同樣參與了那次元宵夜宴的書院學生口中聽來的。”

九妹的反問引起了老魏的警惕,出於謹慎,他選擇如實回答。

“是麼?可是,我怎麼知道您的這句話就不是在騙我了呢?”

因祝夫人的指點開了竅的九妹反擊道。

“剛剛在二樓,您說我們有隱瞞,有欺騙,但您無從查證,可是,我們不是也一樣無從查證您說的是真是假麼?”

九妹的反應著實出乎了老魏的預料,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依小女子之見,官爺您不僅知道那登徒子的下落,而且肯定跟他交談過,就在今天,就在書院。”

“你不要信口胡說。”一旁的小沈也聽出了九妹說這番話是別有用意,上前反駁道,“難不成你親眼看到我師父和那個姓梁的見面了?”

“我早該想到的,那登徒子無親無友,無家無業,只與徐先生關係匪淺。”

九妹沒有理會小沈的質問,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因此,綁走我家小姐之後,他除了回到書院沒有其他去處,除了將我家小姐關在後山的那些山洞中,沒有其他的選擇。所以,我想您應該就是在去書院調查的過程中,遇到了那登徒子,而後從他口中聽到了他胡謅的,與我家小姐之間的事。”

“姑娘,揣測推論並不是什麼難事,關鍵要有合理的邏輯和確鑿的證據。你說我與梁山伯交談過,人證和物證呢?”

老魏收斂了笑容,表情嚴肅地反駁道。

“再者,為什麼今天同樣去了書院的馬公子和你家夫人都沒有看到梁山伯,唯獨我見到了?他又有什麼理由,出於什麼目的必須把事情都告訴我呢?莫非,他有什麼冤情?”

“這……官爺您自己去跟縣令老爺解釋吧。”九妹將臉轉向別處,“看他會不會相信您不知道那登徒子的下落!請!”

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為什麼要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便不言而喻了。

老魏攔住還想繼續打口水仗的小沈,當先走出了樓閣。

把他交給縣太爺處置,這一點老魏早就想到了,只是沒有料到祝家會利用自己撒下的反過來對付他。以縣太爺那趨炎附勢的德行,一定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積極向他逼問梁山伯的下落,以求向馬太守邀功。

這下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來到屋外,祝夫人已經離開了,不過洵伯和他身後趕來的家丁卻越聚越多,洵伯朝老魏和小沈各一拱手,道了聲得罪,而後六七個年輕力壯的家丁便帶著繩索湧了上來。

“爹,我帶著他們去就行了,您再去徐先生那看看吧。”九妹對洵伯說道。

“徐先生那有專人留守,不用擔心。”洵伯答道。

“我還是不放心,您親自去看看吧。”九妹堅持道,“萬一真有什麼閃失,夫人和馬太守那裡都交代不過去。”

“好吧,”洵伯點點頭,招手叫了兩個家丁跟自己一起離開了。

“真是怕啥來啥。”被繩索五花大綁後,小沈嘆了口氣,“當賊捕掾的反倒讓人當賊給綁了,這下丟人丟大了。”

老魏沒有理會小沈的抱怨,自顧自思考著記下來該如何是好。

自己被關幾天倒是沒什麼,那梁山伯若是在這幾天的時間內被祝家人抓住,可就慘了,以當下的情況來看,馬祝兩家和縣太爺是斷然不會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的,是生是死,全看他跟徐先生是否真的關係匪淺,以及馬太守對徐先生的態度了。

在祝府家丁的前呼後擁下,師徒二人沿著第一次進祝家時九妹帶他們走過的那條路,再次回到祝府正門,還沒開門,大家便聽到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眾人正大為不解之際,老魏想到了自己和小沈騎來的那兩匹馬,便與小沈交換了一下眼神,而小沈只還回一個同樣不明就裡的眼神,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之前將兩匹馬牢牢拴在了樹上,而且上山前老魏還將兩匹馬裹蹄銜枚了,即便真是它們跑來,也不該發出聲響才對。

九妹招招手,命身後的家丁將大門開啟,而後先將老魏和小沈推了出去,老魏走出大門後循聲一看,不遠處的山道上緩步走來的正是自己騎來的馬,它們不僅韁繩被解開了,馬蹄上包裹的麻布和皮革也被一併取下了。

“奇怪,誰給它們解開的?”

小沈的話聲剛落,後山的方向又傳來一陣竹笛聲,祝家的人聽到這竹笛聲,都面色大變,緊接著,又有人指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驚恐的喊了一嗓子。

“又……又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