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書院所在的山之陽側,後山背陰的一面看不到什麼明顯的建築,只有一些藏匿於幽靜山谷和巉巖峭壁間的山洞溶洞裡隱約可以看到斧劈錘雕的痕跡,這些場所曾被避世修仙者用來修行和煉丹。
在這些石洞中,有一處空間寬闊,石景奇異的大溶洞,徐先生一見便喜歡上了,認為此處的地形得天獨厚,彈奏樂器時聲音會產生迴響,久久不散,效果遠好於露天條件。
於是他便命人將此處打掃修繕,平整地面,專門用作教授琴藝的場所。
第一次去聽徐先生的琴藝課那天,祝英臺興奮的半宿沒睡著,天剛矇矇亮的時候便拉著九妹趕了過去。
見自己是第一個到的,她便先找了個角落坐下,掏出自己的竹笛,對照著幾張塗塗改改寫滿了字跡的黃麻紙吹奏,吹一會便停下來,用筆在紙上繼續塗改,而後再從頭重新吹。
吹奏了不知多久,一陣磕磕巴巴的古琴聲忽然從身後傳來,彈奏的似乎正是祝英臺剛剛在吹的曲子,祝英臺和九妹循聲望去,梁山伯不知什麼時候也到了,就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盤腿坐在石頭上,膝蓋上放著一架古琴。
見兩個姑娘轉過頭來,梁山伯停下了自己拙劣的演奏,雙手合在一起,朝她們做了一個蝴蝶飛的手勢。
“二位姑娘,還記得我麼?前幾天在山腳下,我說過咱們很有緣的。”
“怎麼又是你?來得正好!”九妹瞪了梁山伯一眼,朝他伸出手,“你上次賣給我家小姐的紙鳶,那價錢都夠買八個了!我正要找你退掉呢,把錢還來!”
“姑娘何必斤斤計較,你家小姐喜歡不就好了。”
梁山伯抱著琴一個轉身,繞過九妹,笑嘻嘻地湊到祝英臺身邊。
“姑娘,剛剛的曲子是你自己創作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
“是的。”祝英臺也沒理會九妹的眼神示意,自豪的舉起手中的黃麻紙,“你要看麼。”
“這……你這應該不是記述指法、弦序和音位的文字譜吧?我看不懂啊。”
梁山伯硬著頭皮接過紙張看了兩眼,一臉的茫然。
“這是用於記錄篳篥、笛子等吹管樂器的半字譜。”祝英臺有些詫異,追問道,“之前我聽說徐先生可是彈琴擊缶,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的,怎麼,他沒有教過你們笛曲麼?”
“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梁山伯笑道,“徐先生確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卻也沒有到吹拉彈唱樣樣在行的程度啊,平常我只見過他彈琴。而且姑娘你不要忘了,來這書院的大多非富即貴,笙簫管笛一類的玩物,他們是看不上的。平常他們只會學琴、瑟、築、箏這些拿得上臺面的絲絃樂器,所以徐先生只教這些。”
“哦,是這樣啊……”
祝英臺有些失望,簡單點點頭後,不再理會梁山伯,然而正當她拿起竹笛要繼續吹的時候,梁山伯再次開口發問了。
“姑娘,你為什麼會想要自己創作一支曲子呢?”
“與你有什麼相干?”九妹白了梁山伯一眼,插嘴道,“油嘴滑舌,無事獻殷勤,小姐,不要再理他了。”
“大家都是同窗,姑娘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梁山伯嬉笑著說道,“我是真心覺得這曲子好聽,想學一下。”
“現在還不行。”祝英臺笑著搖搖頭,“不是我不願意教,實在是這曲子還沒有創作完,有很多地方我還拿不定主意,想向徐先生請教後再決定如何調整。”
“可是據我所知,徐先生手上沒有笛子。”梁山伯擺出一個吹奏橫笛的動作,“你和徐先生總不能共吹一個笛子吧?姑娘,你沒有帶其他的樂器來麼?”
“臨行時,我本是要將家中的琴瑟琵琶,笙簫笛笳全帶來的。家母說怕我玩物喪志,不同意,最後就只偷偷帶出了這支笛子。”
祝英臺晃了晃手中的笛子,答道。
“不過,應該也無妨吧,琴與笛雖說一個是絲絃,一個是管竹,樂理總歸是相通的。”
“那……姑娘你有沒有想過將這曲子改成琴曲?”梁山伯拍拍自己手中的琴,“你應該也會彈琴吧?”
“停!”不待祝英臺回答,九妹便背對梁山伯,直接插隊到他們二人中間,“哼!還是圖窮匕見了吧!我就知道你又是為了兜售你的東西而來的!”
三人正說話時,溶洞外傳來一陣騷動,三人循聲看去,原來是一群男男女女前呼後擁地圍著馬公子走了過來。
“馬公子怎麼也來了?”九妹很是奇怪。
“看來是早有打算。”祝英臺指了指馬公子身後揹著琴、琴架和蒲團的書童。
“姑娘,現在決定可還來得及哦!”梁山伯再次拍了拍手中的琴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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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一抹夕陽從竹屋的軒窗中被抽離後,梁山伯用火摺子點燃堆放在地爐中的木柴,架上盛滿水的陶罐,一邊燒水準備做飯,一邊藉著地爐的火光,繼續在竹傘上繪製圖案。
相較於書院內用來書寫繪畫,耐久防蛀的黃麻紙,以及潔白光滑的白麻紙,梁山伯拿來作傘面的是用破布麻頭等材料製成的最便宜的麻布紙,這種紙質地粗糙,顏色暗黃,原本是用於糊窗的,並不適合在上面作畫,因此,梁山伯正在畫的只是簡單的花鳥魚獸。
“紙傘上還要畫圖案,整得這麼花麗狐哨,又是想騙人出高價買吧?”
身後忽然傳來的說話聲給正心無旁騖的梁山伯嚇了一個哆嗦,好在他下筆有分寸,及時停筆,並沒有因這意外的干擾,畫亂了筆下蝴蝶的輪廓。
回頭一看,原來是吳郡的陸氏女帶著她的丫鬟不知什麼時候竟來到了竹屋門外,隨手拾起晾曬在外面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成品傘,正在把玩。
“用這麼薄的紙做傘面,怕是風一吹便會破損,雨一淋就要散墨。”陸氏女的丫鬟接茬道,“什麼沒腦的土包子會上這樣的當。”
“二位多慮了。”梁山伯繼續下筆繪圖,同時解釋道,“做傘面,窗紙,燈籠和紙鳶的時候,我們會給紙張刷上桐油的,不僅防溼防風還防蟲蛀。退一步講,就算真的壞了,你們也可以隨時來找我換把新的嘛,反正我除了這裡沒有別處可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我又不用雨天出門,買這東西做什麼。”陸氏女將紙傘隨手一丟,“我來找你是有別的事。”
“找我?”梁山伯再次回頭打量了陸氏女一眼,想了想後,伸出一根手指,“啊,我明白了。一口價,一兩銀子。”
“你瘋啦?”小丫鬟急了眼,上前質問道,“你知道我家小姐要你幹什麼嗎,就獅子大開口。”
“我除了會作畫,一無是處,你家小姐如果不是想讓我為她代筆作畫的話,還能是來幹什麼呢。”梁山伯笑道,“總不會是想來我這蹭一碗菽水藜藿吃吧?”
“那……那也沒有張口就要一兩銀子的道理。”小丫鬟繼續犟道。
“我剛才不是強調過趕製二字了嗎?”梁山伯又笑道,“徐先生已經告知了馬太守會到書院來的訊息,讓我明日早點起床,帶人把書院打掃一番,你們家小姐連夜來找我,自然也是要為此事做準備。這作畫可是件費功夫的事,時間不夠是畫不出能讓馬太守入眼的水平的,可今晚若是花了太多的時間,害得我明日一早起不來床,耽誤了打掃書院的大事……”
“行了,不就是一兩銀子麼,本小姐還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跟你斤斤計較。”
陸氏女取下發間的銀釵,丟到了梁山伯正在繪製的傘面上。
“這根髮釵差不多就是一兩,你自己找機會拿到外面去融了吧。我把話說在前面,要是敢讓旁人看到我的髮釵落到了你的手裡,傳出些風言風語,我非讓我爹叫來官府的人,把你抓進牢裡,扒皮抽筋!”
“陸小姐放心,我做生意,講究的就是一個誠實守信,互利互惠……”
“我不能久留,沒空聽你廢話!”
陸氏女拍了拍正在用自己的紅木髮釵幫陸氏女重新整理髮飾的小丫鬟,小丫鬟會意,從背上的包裹中取出一幅畫,朝梁山伯丟了過去。
“你給我聽好了,雖說誰也不知道明天馬太守會讓大家畫什麼,不過我猜,大致跑不出花鳥魚蟲,山河人像這些內容。我這裡先畫了半幅徐先生帶大家外出寫生時的場景,你照著底子給我補全就是了,但是不要在我的原畫上動筆,我怕明天作畫時,馬太守會下場巡視……”
“你是想先拿你自己的草稿裝樣子,最後再把我畫的交上去,是吧?”梁山伯再次笑道,“放心,這種活兒我不是第一次接了。”
“……”
陸氏女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聽梁山伯說得如此露骨,便不願再說了,白了梁山伯一眼後,徑直轉身走出了竹屋。
“我告訴你,別拿我家小姐當好騙的傻子!”
小丫鬟隨手從地上削好的竹條中取了一根長度合適的,重新別好自己的頭髮,並惡狠狠地說道。
“畫要是沒能入了馬太守的眼,我們還會把髮釵要回來的!”
說罷,小丫鬟便匆匆去追陸氏女了。
陶罐中的水很快便燒開了,梁山伯放下畫筆,收好髮釵,將早已淘洗好的粟米倒入鍋中熬煮。
“噠噠噠”。
輕微的敲門聲忽然響起,梁山伯抬頭一看,發現並不是陸氏女和她的丫鬟折返回來了,而是九妹。
“剛才的事,姑娘都聽到了?”
梁山伯並沒有表露出驚訝的神情,蓋好鍋蓋後,又回到了紙傘前,繼續繪製剛才沒有畫完的蝴蝶。
“我來的目的,跟她們一樣。”九妹簡短地答道。
“也是一口價,一兩銀子。”梁山伯的畫筆停了片刻,而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畫了下去,“祝小姐要畫什麼內容?花鳥?還是山水?”
“都不是。”九妹答道,“你跟我走一趟吧,我家小姐要畫一幅畫像。”
梁山伯的畫筆一歪,已近完成的蝴蝶圖樣被畫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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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給我家小姐畫那幅畫像時,馬公子其實也在。”九妹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為的就是讓他知道,馬公子與我們家小姐已經談婚論嫁了。大家終歸同窗一場,撕破了臉,挑明瞭話對誰都不好,就像現在這樣。”
“這麼說,從頭至尾,全是姓梁的那小子自己一廂情願。是這樣嗎?”
老魏緊盯著九妹的眼神,咄咄逼人地問道。
“俗話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即便是那登徒子自己的感受恐怕也未必靠譜。”
九妹猶疑了片刻後,仍舊一臉雲淡風輕地說道。
“我與我家小姐自幼一起長大,她的心思恐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閨中生活富足無憂,卻乏味無趣,故此,她才會對那登徒子眼花繚亂的騙人把戲產生好奇,不過,也就僅限於此了。男女之情,談婚論嫁是大事,不論相貌人品,還是家世前程,他都遠不及馬公子。所以於情於理,我家小姐都沒有任何理由捨棄馬公子而選擇他。”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理,確實是這麼個理……”
老魏將這句話反覆唸叨了幾遍,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了。
迄今為止聽到的大部分訊息和據此產生的很多疑問都在九妹這裡得到了合乎情理的解答,雖說多年辦案磨礪出的直覺告訴他,九妹所說的內容中有隱瞞和欺騙,但現在他一沒有真憑,二沒有實據,對九妹的說法既無法證實亦無法證偽。
“官爺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妨一併問了,小女子知無不言。”九妹繼續說道,“不過咱們話說在前面,我把事情解釋清楚,您就要把那登徒子的下落告知我,然後,官爺最好就不要再追問下去了。之前是因為馬公子沒敢將此事的原委告知馬太守,讓馬太守誤以為此事幹系重大又很是棘手,才被迫家醜外揚,邀請官爺出手,幫助查案。眼下救回小姐已經指日可待,官爺作為一個外人,恐怕就不方便繼續參與我們馬祝兩家的家事了……”
九妹的話還沒說完,樓閣牆外的方向再次傳來了有東西落地的聲響,在靜得落針可聞的夜裡格外明顯。
老魏見九妹的臉色有變,立刻想到,剛才他和小沈只觀察了一樓的環境,卻忘了去看看二樓有沒有人,這個聲響很可能就是躲在二樓的人逃出去時發出來的。
不過,既然人已經溜出去了,再去追沒有什麼意義,倒不如趁著最後的這段時間,多去了解些還沒了解的了。
想到這裡,老魏站起身來衝小沈喊了一嗓子。
“快,出去看看!”
小沈也想到了現在去追並沒什麼用,所以愣了片刻,不過對於老魏的命令,還是有種本能的遵守,轉身就往外走。
“攔住他!”
其實不待九妹吩咐,三個丫鬟就已經朝小沈衝了過去,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衣服的拽衣服,年紀最小的冬畫還乾脆上嘴咬了小沈的手臂一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九妹覺察到有一道人影跑向了另一個方向,定睛一看,原來老魏趁著眾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沈身上的時候,朝二樓衝了過去。
來不及再說什麼了,九妹只得撇下小沈和三個丫鬟,追著老魏上了二樓。
二樓的格局和大小與一樓是一致的,並且一樣用屏門分隔成了三個部分。
堂屋正上方的空間一樣有屏風遮擋樓梯,擺在正中的桌椅不為待客,只為休憩,因此整體小了兩圈。右側樂器房的上方放置了祝小姐的床鋪,左側的書房上方則是梳妝檯和衣櫃。
屋內三面開窗,兩側鄰水,一側望山,都是那種分上下兩段,上段可以推出支起,下段則可以摘下的支摘窗,剛剛的聲音並不是從鄰水的兩側傳來的,於是老魏直接來到望山一側,支起上半扇窗戶,向外觀察。
首先進入眼簾的就是窗簷下的那一排遊廊的屋簷,寬約半丈,坡度很緩,幾乎與地面平齊,而且最靠窗的幾塊瓦片存在明顯的因踩踏造成的斷裂和移位,可見這屋簷是完全能夠承受住人在上面行走的。
於是老魏果斷支起上半扇窗戶,在九妹趕來拽住他之前從窗戶翻了出去,沿著遊廊一路向樓閣後面走去。
一樓的遊廊是一直修築到樓閣後面的,因此屋簷也一直延伸到屋後,不過走過去之後,老魏才發現,遊廊與屋後的院牆之間還有約莫一丈遠的距離,想來也是,若是樓閣的後牆便緊挨著院牆,很難保證不會有人從這裡直接翻進祝小姐的閨房。
同時,這樣的設計也使得沿著屋簷走到這裡的屋內人無法從這裡直接跳出院牆去,因此老魏看到,就在屋簷下不遠處,一個年紀跟九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正貼著牆根一瘸一拐的朝院門的方向走去,看樣子剛剛的聲響就是她從這裡跳下去的時候發出的。
老魏看到夏棋時,夏棋也覺察到了身後有人,回過頭來,正看到了老魏,於是她再也顧不得九妹和其他姐妹們會不會有危險了,嚇得使出渾身力氣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