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好那小子之後,老魏和小沈提著那盞寫著祝字的燈籠繼續朝前走,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山石裸露,草木不多的陡坡。緊接著,那塊曾用來畫祝家地圖的岩石也被找到了。
“師父,前面的坡又陡又滑,您先在這等一下吧。白天我下去的時候,在其中一棵樹上繫了條繩子,離開時候也沒有解開,我去把它找出來。”
老魏點頭同意,並將燈籠遞給了他,小沈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鑽入漆黑一片的樹叢中,過了半晌,樹叢中傳來幾聲貓叫。
老魏循聲撥開草木樹叢,一步步朝燈籠的方向移了過去,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中途他便三次險些滑倒。
“你確定姓梁的就是從這裡下去的麼?”來到小沈身邊後,老魏開口先問了這麼一句。
“嗯……說不定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小沈怔了一下後答道,“不過我確實看到了一些痕跡,就在下面。”
說罷,小沈抓著繩子一步步將自己順了下去,老魏將燈籠吹熄後,抓著繩子跟了過去,並在下坡的過程中,按照小沈的提示,注意檢視了那些被折斷的樹枝和草木,確實如他所言,痕跡都很新,是近期才搞出來的。
“師父,小心腳底。您看,這就是那棵被燒的大樹。”
下到坡底後,小沈指著牆另一側的樹說道。
“白天的時候我問過山下的村民,當晚確實有不少人看到了這棵樹被燒,因而覺察到祝家出了事。所以我想,這應該就是祝夫人非要撒那麼個離譜的謊言的原因。”
“這牆上的腳印是你留下的?”
將周圍的環境觀察一番後,老魏伸手指向了牆上的一排腳印。
今晚烏雲蔽月,周遭又草木茂盛,師徒倆肉眼可見的範圍不過十步而已,不過這排腳印在平整的青石牆面上仍然十分扎眼
“是啊,前兩天不是下過雨麼,這路上又溼又滑……”
小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又看了看老魏的腳下,從剛剛那條不成路的草木間走下來之後,兩人的官靴上都滿是泥沙了。
“你白天來的時候,牆上還有其他的腳印麼?”老沈追問道。
聽到這裡,小沈才恍然大悟,繼而心下一沉。既然自己和老魏下來的時候,鞋底都免不了沾滿泥沙,那麼梁山伯從這裡下來的時候,自然也沒有腳底下乾乾淨淨的道理。
可是眼前的這堵牆上卻只有自己留下的那一排腳印。
再聯想到自己白天觀察到的,外簷瓦片毫無破損痕跡的細節,以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這堵無處著力的牆的過程後,小沈的心裡有了答案:
這梁山伯要麼是壓根沒有從這裡翻牆進去過,要麼就是……他真的有飛天遁地或是穿牆過屋的本事……
“別在這胡思亂想嚇唬自己了,哪那麼多牛鬼蛇神的破事!趕緊上去!”
已經將繩索在身上纏好了的老魏一眼就明白了小沈在想什麼,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
又經過好一番的折騰,這師徒倆才終於翻過高牆,在那棵被燒燬的羅漢老松下背靠背喘氣休息。
趁著這段時間,小沈又將自己對於樹上火燒痕跡的勘察以及猜測全部介紹了一遍。
“師父,接下來咱們怎麼做?”
見老魏始終只是聽著,並沒有像之前一樣進行什麼分析,心裡沒底的小沈終於問出了早在老魏不讓從正門進祝府時就想問的問題。
“我下午只看到徐先生被請了進來。”小沈繼續說道,“但是人具體被帶到了哪,在山上根本看不清,咱們總不能一個屋子一個屋子的找吧?”
“徐先生剛被帶來,祝家今晚對他的看管必然是最嚴的。”老魏答道,“所以咱們今天不去找他,去祝小姐的樓閣看看,找九妹那丫頭。”
“找她?那不是更白搭麼。”小沈立即打起了退堂鼓,“昨晚那丫頭就死不開口,現在又有祝夫人的命令和堂尊的撐腰,她更不可能跟咱們交代實話了,依我看,她一見了咱們就會去叫家丁,咱們總不能跟那‘蝴蝶女妖’一樣,把人綁出去再審問吧?”
“哪那麼多廢話,老魏我自有辦法。快走!”
豪門富戶家中的園林雖說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無不是工成匠造而來,卻偏偏又喜歡強調自然山水,天人合一。因此這園內的牆上藤蘿綿延,枝蔓交錯,如屏如障,月隱星暗讓人辨不清方向,地上苔蘚遍佈,斑斑點點,似毯似墊,雲深夜黑令人找不到道路。
“別出聲,沿著小河流淌的方向走。”
見在前面開路的小沈面對一片假山和花壇茫然不知所措,老魏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祝家的宅子依山而建,山上淌下來的溪流方向固定,並且白天畫祝府地圖時小沈也留意到了,祝小姐居住的樓閣前的池塘,便是引山上溪流為水源的,沿著引水渠走確實是個好辦法。
不過,引水渠旁邊為了避免有人失足,特意修了不少紫荊、杜鵑、鋪地柏等四季常綠的灌木用作隔斷,而且前面不遠處的遊廊和甬路上掛了許多燈籠,貿然走過去很可能會被巡夜的家丁發現。
“師父?您至於麼……”
小沈眼看著老魏脫去麻鞋布襪揣在懷裡,捲起了褲腿,看樣子是打算直接下到引水渠中。
眼下還是初春時節,天氣尚未轉暖,晚風吹在身上尚且令人不禁打顫,溪水的溫度自然不想可知,再者老魏又是個年過半百的人了,怎麼可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但老魏依然沒有理會他,毅然下了水,彎著腰往前摸去。
小沈不可能拋棄十多年來亦師亦父的老魏不管,況且都已經走到這了,斷然沒有就這樣回去的道理,只好也下了水。
引水渠修的並不深,高度剛到小沈的腰間,寬度大概一丈,渠中的流水則只沒到小沈的膝蓋。渠底和外牆的牆面一樣是用黃石青石鋪成的,因為年代久遠,已經長滿了青苔,踩上去非常滑,一不留神就容易摔倒,所以師徒二人在水渠中移動的速度很慢。
“師父,前面沒路了。”
順利走出三十丈遠後,面前出現一堵用假山怪石裝飾起來的院牆,牆根下和外牆一樣,設有一排石頭製成,銅錢眼形狀的通水口。
已經被溪水凍得牙齒打顫的小沈不待老魏回話,便自己先爬上了一塊假山石,正準備用布襪擦去腿上的溪水時,忽然覺得屁股下壓著什麼東西,伸手一摸,原來是幾個體量並不大的黃白色蘑菇,藉著月光,小沈仔細打量了一番,看清楚是什麼之後立刻一臉嫌棄的丟掉了。
“師父,趕緊上來吧,這水渠肯定經常有人往裡面撒尿!狗尿苔都長出來了!”
老魏不僅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反而俯下身來,透過通水口向裡看。只見牆另一側的不遠處有一座長寬和烏篷船差不多的小石橋,正是之前九妹帶著他們師徒倆曾走過的那一座。
“就在前面了,趁著沒有人,趕緊走!”
老魏抓住水渠邊一根粗壯的灌木,動作利索的爬了上來,顧不得擦乾淨腿上的水便要沿著牆壁去尋找出口。
“還是我去吧師父,您先擦乾淨水,把足衣穿上,別凍著。”
小沈將自己另一隻沒溼的布襪塞給了老魏,自己繞過一片假山去找出路。很快,小沈便發現一道月洞門,躡手躡腳地湊過去,確定周圍沒有人之後,又回頭學了聲貓叫。
老魏應聲從假山後鑽了出來,師徒二人貼著石板甬道邊的灌木一溜小跑來到熟悉的岔路口,一個觀察沿著小河,通向山腰樓閣的道路,一個觀察奴僕下人住處的方向。再往前,建築就多了,亭廊上,屋舍中到處都有燈光,而且今晚的燈籠明顯比之前多了很多。
“你白天在後山上有觀察過祝小姐的住處麼?”老魏低聲問道,“大概是個什麼樣的格局?有幾道門?要翻牆進去的話可行麼?”
“裡面蠻大的,一半是花圃,一半是池塘,祝小姐住的二層樓閣在院子中間。總共只有一個門可以出入,就是咱們那天看到的那扇,估計還是鎖著。牆不高,翻進去倒是沒什麼難度,可是院牆內外並沒有什麼樹木和竹子可以藏身,牆上又沒有漏窗,從外面看不到裡面的情況,但是裡面要是聽到聲響的話,一眼就能看到咱們翻牆。”
“畢竟是小姐的住處,設計成這樣也在預料之中。”老魏說道,“我剛才看到,那條水渠過了小石橋之後,直接流進了一片池塘,是不是就是院子裡的池塘?”
“就是那個池塘……”小沈大概意識到老魏的打算了,硬著頭皮說道,“圍牆是一直修到池塘邊的,後面什麼樣子看不到,要不,咱們試試從邊上繞過去?”
“祝家人不傻,不可能讓人繞過去的。”老魏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從水裡能不能游進去。”
小沈怕的就是這句話。
“師父,那池塘的水深跟水渠不是一碼事兒,裡面種的全是大株的荷花,水面少說也要沒到脖子的,這要是再下去遊一趟,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未必頂得住。”
“你只管說行不行就是了。不說是吧?那算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去。”
說罷,老魏一把甩脫小沈的拉扯,貓著腰直奔小石橋的方向跑去。抵達橋邊後,老魏鑽到了橋洞下,踩在沒於水中的石頭上,觀察池塘的情況。
水渠過了小石橋後被分成了兩股,一股繼續沿著人工開鑿的狹窄渠道朝一片假山石湧去,山石下方應該是開鑿了暗渠,以便將水流引到中院和前廳的方向去,另一股則先呈喇叭狀散開,囤積在十丈見方的水池中,而後越過一道水閘,湧入一片彎月形狀的池塘中,再湧向另一側的水渠,最後穿牆而出。
祝小姐所住的樓閣被月牙池塘環抱在“腹部”的位置,背牆面水,四面開窗,北側遠眺山林,南側毗鄰池塘,西側觀賞花開,東側遙望落日,著實是一棟頗具匠心的建築。
老魏目測了一下自己與樓閣之間的距離,大概三十到四十步。
自己的水性不差,直接游過去的話,估計一盞茶的功夫都用不了,但是要想不被樓閣裡的人發覺的話,很有必要從池塘中間繞一下,以避開樓閣門庭前掛的燈籠,而且動作還要輕,要緩,以免發出太大的聲響或激起明顯的水波。這樣算來,大概要一袋煙的功夫才行。
“師父,您的手腳都在發抖,臉色也變白了,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凍壞,回去吧!”
“噓!別吵!”老魏突然反手捂住小沈的嘴,將他摁在橋洞的牆上。
小石橋雖是拱橋,但橋面曲度不大,橋洞頂的高度有限,小沈被這麼猛地一捂嘴,後腦勺結結實實撞在了橋洞頂上,吃了痛卻又不敢發出聲音的他捂著頭下意識地蹲下身,卻又忘了腳下就是冰涼的溪水,屁股被涼水一激,又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來,然後再次撞到了頭。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院內傳來,隨後是開門的聲音。
“早些睡吧,活兒有的是,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犯不上點燈熬油的。”
“嬤嬤教訓的是。”這是九妹的聲音。
“我們走了,你們鎖門吧。”
很快,腳步聲從院門方向一步步走進,而後從師徒二人頭頂走過,朝著祝員外祝夫人的住處漸行漸遠,院內也傳來關門上閂的聲音。
“快起來!跟上!”
老魏拍了拍小沈的肩膀,而後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忍著痛彎著腰,一手捂著頭一手捂著嘴的小沈欲哭無淚,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老魏直接來到院門前,正要敲時,發現門上一左一右貼著東西,因為院門是黑色的,並且且天色太暗的緣故,剛才在遠處沒有看到,如今走到近前才發現,是兩個大紅的“囍”字。
老魏再一看剛才離開的幾個老嬤嬤以及遠處遊廊上掛的燈籠,也都已經換成了紅色的。
“人還沒救回來呢,就已經裝扮上了,看來這祝夫人確實是胸有成竹啊。”老魏喃喃道。
“師父,您這是要幹嘛?”小沈剛問出口,老魏已經敲響了院門。
“春琴,去看看嬤嬤們是不是有什麼事忘記說了。”
已經走到樓閣門口的九妹聽到敲門聲,對身邊的一個丫鬟吩咐了一句。
“是。”被叫到的丫鬟應了一聲,轉頭去開門了。
“夏棋,你把嬤嬤們剛才新送來的緞子先搬到二樓去,明天再裝扮。”
“知道了。”
九妹身邊的另一個丫鬟也應了一聲,隨後當先走上青石臺基,推開了二層樓閣的房門。
這座二層樓閣的一層開間三丈,進深兩丈半,左右各用一道屏門劃分成了三個房間。
左側的耳房顯然是用作書房的,因為靠牆擺了一排櫻桃紅的紫檀書架,上面擺放了很多竹簡和書籍,書架前是一張深褐色花梨木大案,上面筆墨紙張碼放的整整齊齊。旁邊緊閉的窗前擺放的一盆白玉蘭盆栽是這間屋子平日裡僅有的一抹亮色。
右側的耳房相對而言要空蕩很多,最顯眼的便是房間正中擺著的一把古琴,此外,四周的案桌和牆上還擺著琵琶、箜篌、笙、簫、笛、壎之類的樂器。
向上看,堂屋的橫樑檁條和屋外的房簷斗拱跟院子外面一樣,掛上了紅色的燈籠或喜簾,牆上窗上也貼了大紅的“囍”字
正中的圓桌上堆放了很多的綾羅布匹,兩個年歲更小一些的丫鬟此時已經困得眼皮打架,還在堅持縫衣刺繡。剛才被吩咐的另一個丫鬟將桌上新送來的緞子簡單收拾了一下,一把抱起來走到堂屋正面的屏門後,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被設定在了這裡。
“好了,人已經走了,你們不用繼續裝用功了。”
九妹嘴上這麼說,自己卻在桌旁坐下,再次拿起了剛才沒繡完的刺繡。
“謝謝九小姐!”
兩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丫鬟聞言如蒙大赦,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針線,迫不及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準備去洗漱。
“站住,先別急。”九妹眉頭緊皺看著兩人,“攏共就這麼點活兒,你們倆花了一整天依然沒做完,心思放到什麼事情上去了?”
兩個小丫鬟面面相覷,一個臊眉耷眼不知如何回答,另一個則壯著膽子湊上前來,搖了搖九妹的手臂,嬌嗔道。
“九小姐別生氣嘛,我們還不是因為擔心小姐的安危才心不在焉。”
“省省吧,我還不知道你們。小姐的事,用不著你們操心,乖乖把手頭的活兒做完才是正經事!真要是耽誤了婚禮上的使用,當心夫人扒了你們皮!”
九妹一臉嫌棄地甩開她的手,一邊繼續繡手中刺繡上的鴛鴦,一邊教訓道。
“真要是有那個閒心,不如多想想自己的事。老話說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就你們倆這沒心沒肺又沒規矩的樣子,小姐出嫁時怎麼可能帶著你們一起去馬太守府上。到時候你們打算怎麼辦?”
上來扯衣袖的小丫鬟見狀也低下頭不說話了。
“秋書,我記得你說過家裡之前給你定了個還算中意的親事,是吧?但是你攢夠給自己贖賣身契的錢了麼?總不會指望著將來求夫人開恩讓你白白出去吧?”
臊眉耷眼那個只顧著兩隻手揪自己的衣角玩,還是一言不發。
“還有你,冬畫。”九妹又瞪了扯衣袖那個一眼,“你不會是打算聽天由命,讓夫人隨便給找個小廝配了吧?你能甘心?”
“我家裡又沒人了,我怎麼知道怎麼辦。”冬畫撇著嘴答道,“不聽夫人的還能怎麼樣……”
“自己不琢磨,沒人會替你們著想。”九妹還想說些什麼,可是到了嘴邊,只剩下一聲嘆息,“我就言盡於此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九妹朝二人擺擺手,示意她們離開,兩個小丫鬟大氣都不敢出,低下頭快步朝門口走去,誰料剛一開啟房門,兩人便不約而同地驚叫了一聲。
“你們又鬧什麼……”
九妹聞聲抬起頭來看向門口,正心煩意亂,氣得想要發火的她被嚇得硬是將剩下的半句話嚥了回去。
“九姑娘,打擾了。”
老魏大步邁了進來,摘下遮面的布巾說道。
“老魏我是來找你談一樁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