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前腳離開酒肆，小沈後腳便跟了出來。
師徒倆吵歸吵，情分總還是在的，小沈的良心讓他無法置身事外，眼睜睜看著老魏一個人去捅馬蜂窩。
“魏爺，剛才堂尊派丫鬟來，吩咐小的們傳個話，讓您吃完飯後立刻去二堂見他。”
聽說老魏又要騎馬出去，值堂役的站班皂隸並沒有立刻去給他牽馬。
“什麼事兒？”老魏聞言，臉色頓時沉下來。
“丫鬟沒說，小的也沒敢問。”
“那就不是什麼急事，回來再說也行，你先去把馬牽來。”
“啊？”站班皂隸大吃一驚，見老魏面色鐵青，不敢多問，便又看了小沈一眼。
小沈面露難色，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將眼睛看向別處。
“你不去，那我自己去牽。”老魏一把將站班皂隸推開，進了縣衙大門，朝馬棚走去。
“魏爺，您這讓小的們怎麼回話啊？”站班皂隸剛想追上去，被小沈抓住了肩膀。
“我師父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別攔他了。”小沈囑咐道，“一會兒要是丫鬟又來催，你就跟堂尊說不知道我們去哪了，別提馬的事。”
“沈捕掾，魏爺和堂尊這次是不是因為祝家的事槓上的？”站班皂隸問道，“祝家小姐讓妖孽抓走的事這兩天在市面上可是傳開了，說得雲山霧罩的，特嚇人。你是不是知道點內情？給透露透露唄？”
“跟你又沒有一文錢的關係，打聽那麼多做什麼？”正心煩意亂的小沈白了他一眼，“別怪我沒跟你說啊，知道多了對你不是好事！”
說話間，老魏已經牽著一匹馬出來了，他陰著臉沒理會任何人，出了縣衙大門後直接翻身上馬，“啪”得一聲鞭響就衝進了夜幕中。
小沈顧不得再理會站班皂隸，也連忙去馬廄中牽了一匹出來，並且沒忘了從壯班房取出兩個沒點過的火把放進馬背上的褡褳中，而後急匆匆朝祝家的方向追了上去。
老魏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並且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小沈深知這兩點，所以在追上他之後主動開了口，並且只把自己白天發現的痕跡和疑問一一道來，而對縣令、馬太守以及祝員外祝夫人則絕口不提。
二人邊聊邊走，很快便來到祝家山腳下的石橋旁。
老魏忽然下了馬，從褡褳中取出些麻布和皮革，分給小沈一部分後，將手上剩餘的撕成四個小塊，把馬的蹄子全部包裹了起來，而後又摘下馬脖頸上的鈴鐺，埋在路旁一棵大樹下。
小沈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防止馬匹行走時發出聲音，便連忙有樣學樣，把自己騎來的馬也包裹上四肢。完事後再一抬頭，老魏又遞過來一塊布，並且他自己的臉已經遮住了。
“沒這個必要吧，師父。”小沈覺得很是尷尬，“搞得像做賊一樣。”
老魏沒有回答，只是掀開了自己的遮面布，原來在面巾之下，他還含了一根筷子粗細的柳條。
馬裹蹄，口銜枚，當年在軍隊裡學來的夜襲偷營的技巧他是一個沒落下，全掏出來了，小沈明白自己擰不過他，懶得再爭辯，乖乖照做。
全部準備完成後，師徒二人縱馬上山，快速從祝府門前經過，直奔後山而去。
爬到山頂後，師徒二人將馬匹牽入茂林中拴了起來，而後由小沈帶領，沿小路半摸索半瞎猜地朝白天畫祝家地形圖的那個山石裸露，草木不多的陡坡走去。
“白天的時候我在山下的村子裡問過，這一整座山都是祝家的祖業，平時會有家丁巡邏，不允許外人採摘砍伐，一旦抓住，免不了挨頓揍，有時還會罰錢，所以草木長得很茂盛，山路又少又窄。”
小沈原本還想點燃帶來的火把，但老魏不想讓祝家的人看到，沒同意，這師徒二人只好摸著黑，在林子裡轉來轉去。
“白天看得清楚倒是還好，像現在這樣，晚上過來，就是打著燈籠也很容易迷路……”
“我要的就是嘗試一下摸著黑走一遍這段山路。”
老魏實在受不了小沈的絮叨了，摘下口中的柳條解釋道。
“那個梁山伯將祝小姐綁走的時候，多半是不敢點火把照明的。可他還是在熟悉地形的祝府家丁的搜捕下逃了出去。”
“您的意思是說，祝小姐可能是主動跟著梁山伯跑的？”小沈這才明白了老魏的用意。
“現在妄下定論為時過早，說不定還有其他的可能性。”老魏答道，“你白天找到的那條路到底在哪？”
“應該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吧，我有留一條繩子在樹上……啊，好像有人！”
小沈忽然驚叫一聲，而後鑽入路邊的草叢中躲了起來，一眨眼就不見了。
老魏的眼神有些不濟，再加上事出突然，沒留意小沈躲到哪去了，又看不清所謂的來人究竟是從哪個方向來的，情急之下只好先就近找了棵大樹，在陰影裡蹲了下來，屏息靜氣觀察周圍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老魏探出頭來偷瞧，前方果然出現一個提著燈籠，約莫七尺高的人影。
那人應該是聽到了小沈的聲音，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裡害怕，一直在遠處猶猶豫豫，沒離開也沒走近。
老魏看到那人在路旁的一棵樹旁蹲了下來，不知是往地上放下了什麼東西，還是從地上拾起了什麼，過了半晌，那人才站起身，緩緩朝這邊走了過來。
雖說因為天色太暗的緣故，那人的長相和衣著老魏一概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白色紙燈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祝字，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誰在那？出來！告訴你，我可看見你了！別逼我揍你！”
那人走到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就停了下來，手中揮動一根胳膊粗的樹枝，喊了幾嗓子。
老魏明白他這是在虛張聲勢，但轉念一想，除了九妹之外，自己目前還沒有向祝家的其他人詢問過案發時的情況，於是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別緊張，老魏我是上虞縣的縣尉。”老魏從藏身處站了起來，“是來幫你們找回祝小姐的！”
“上虞縣尉？”那人的語氣中透著意外和不解。
“不用怕，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老魏怕小沈不識趣，突然站出來打亂自己活捉此人的計劃，便故意用這話暗示，同時一步步朝那人走了過去。
“可以帶我去見你們的管家麼？我記得他叫洵伯是吧？”
那人不知是不是被嚇到了，站在原地，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呆愣愣地任由老魏朝他靠近，待到兩人之間僅剩五步遠的時候，那人抬起了手中的燈籠，試圖看清老魏的長相。
“臭小子！出來！”
確定周圍再沒有其他的人影和聲音後，老魏突然大喝一聲，猛地朝那人撞了過去，那人大概是被嚇到了，沒作出什麼反應就被撲倒在地，而後老魏將他整個人翻過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勒住他的脖子，右腿的膝蓋壓住他右手上臂，直到那人吃痛，鬆開手中的樹枝。
趴在草叢中的小沈正納悶老魏這是要做什麼呢，聽到他的大喝後，下意識站起身來，反應了兩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之後，立刻衝了過去。
“你帶的繩子呢？把他綁起來！趕緊的！還愣著幹嗎？”
因為要翻牆，小沈特意把繩子帶上了，這師徒二人一個騎在那人的身上，一個動手捆綁。
“哎呀，疼疼疼，輕點輕點……”
這人倒是蠻識趣，不反抗也不叫嚷，直到被捆成了個粽子之後才開了口。
“我說兩位朋友，你們是官是賊，小的不敢過問，只求您二位高抬貴手留我一條小命，我還年輕，上有老，下沒小，十八代單傳，要是死了我們家可就絕了後了……對了，大爺，我家往上倒八輩全是給人做長工的，我長這麼大攏共沒攢下幾吊錢，您二位就是把我切吧切吧下鍋煮了，都撈不出二兩肉……”
“你哪那麼多廢話！”
老魏最煩的就是這種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人，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打在那人的後腦勺上。
“老魏我有些話想問你，只要你乖乖合作，問什麼答什麼，不吵不鬧就沒事，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那人點頭如搗蒜。
老魏提起剛剛被丟下的燈籠，藉著光打量了一下這人，很年輕，大概二十歲上下的年紀，一身簡單的粗布短衣，典型的家僕打扮，臉上雖說因為剛才的襲擊沾了些泥土，還有些擦傷，但看得出來，是個相貌很清秀的小夥子。
“先說說你叫什麼名字，在祝家是做什麼的吧。”老魏問道。
“官爺，這……重要麼？”
小夥子同樣將老魏和小沈打量了一番，而後眼睛滴溜溜一轉，嬉皮笑臉地反問道。
“沒猜錯的話，您二位是想打聽所謂的‘祝小姐被妖人綁走’那件事，是吧？您直接問不就行了，何必搞這麼麻煩呢？”
“哼，你小子。我說我是當官的你就信啊？你看老魏我這身打扮，像是個當官的麼？”
老魏本能的對這個油嘴滑舌的傢伙產生了防備心理，於是又朝他的後腦勺來了一巴掌。
“您要不是當官的，剛才有什麼必要非冒充當官的不可呢？”
小夥子仍是一臉胸有成竹的笑容。
“而且在不知道我是誰的情況下，張口就說自己是上虞縣的縣尉，一點不擔心我要是認識那個縣尉，聽出你是冒充的怎麼辦，為啥？說明您心裡有底唄。再說了，就您這言談舉止，以及剛才咔咔咔那幾下子，沒有二三十年的抓賊經驗，怎麼可能有這兩下子……啊行行行，我不多嘴了，想知道什麼您就直接問吧。”
“我要問的很簡單，就是祝小姐被妖人綁走的過程。”老魏放下了剛剛舉起的巴掌，“你給我從頭至尾，事無鉅細，完整的說一遍。”
“您是不是覺得蝴蝶女妖的說法很扯，所以來調查？”小夥子又不知死活地滿臉堆笑。
“問那麼多做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純粹好奇。這事兒跟您又沒啥關係，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覺，跑人家的後山上問這事，何必呢？”
“你小子不捱揍不舒服是吧。”老魏再次舉起了剛剛放下的巴掌。
“別別別！有話好好說麼，我就是隨口一問。”小夥子無處躲閃，只得閉眼縮脖。
“我告訴你，我沒那麼多閒工夫聽你在這貧嘴。”
老魏一直舉著巴掌，特意等到小夥子睜開眼才狠狠地落下。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
揉了揉後腦勺，小夥子整理了一下思緒。
“要說那妖人，可真是神通廣大！官爺您當時是不在現場，您要是在，準保也得嚇一跳。當天晚上，那叫一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突然，就在這後山之上響起了一陣若隱若現，若有似無的簫聲，祝家上上下下百十餘口全聽見了……”
“你跟這說書呢？”老魏又是一巴掌落在小夥子後腦勺上，打斷了他的話，“想拖時間，等人來救是吧？”
“不是您說的要事無鉅細，從頭至尾……”
“直接說重點，快點！”
“啊，行行行，知道了……剛才說到哪了？啊對，簫聲。我跟您說啊，那祝小姐聽到竹簫聲之後，就跟失了魂似的，一個人爬到了她住的那座閣樓頂上，甭管別人怎麼勸，就是不下來。您說邪門不邪門？”
“你剛才不是說祝家上下百十口人都聽到那簫聲了麼？怎麼就祝小姐一個人失了魂，其他人就沒事呢？我告訴你，少跟我耍心眼啊，真話假話，老魏我閉著眼就能聽得出來。”
“這不是廢話麼，睜著眼閉著眼不都一樣是用耳朵聽麼……啊行行行，別打了，別打了，我繼續往下說！祝小姐爬上樓閣頂之後沒多久，一隻好大好大的蝴蝶就從後山這邊飛了過去，落在了她腳邊，緊接著，那蝶妖作法，吐出一團煙霧把祝小姐罩了起來。當時洵伯架了梯子想上去救人，但是還沒爬上去，那隻蝴蝶就從煙霧裡飛了出來，兩隻爪子架著祝小姐的手臂，直奔著月亮的方向就飛了過去……”
沒講幾句，這小夥子就說得眉飛色舞，要不是手腳被綁住了，看樣子還會手舞足蹈起來。
“對了，那支簫吹的曲子，我聽說還是祝小姐自己創作的呢，我跟你們說，可好聽了……”
“看來你是不相信老魏我聽得出真話假話啊。”老魏又是連續幾記巴掌劈頭蓋臉拍了下來。
“不是，官爺，我真沒撒謊！”
“既然那個蝶妖是直接抓著祝小姐飛走的，那它吐什麼煙霧？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麼？吐煙霧的目的只可能有一個，就是為了遮擋，既然遮擋，就說明裡面有貓膩，那個什麼蝴蝶肯定不是真的！要麼是那個姓梁的在耍你們，要麼就是祝夫人要你們拿這些話糊弄人。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都不是，我真沒敢糊弄您，當時確實是這樣，好多人親眼看到的。”
小夥子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擺出一副委屈臉。
“不信的話您就再去綁一個祝家的家丁來問問，看是不是跟我說的一樣。要是不是一樣……您把我從這坡上一腳踹下去，您看成不成？”
老魏和小沈對視一眼，無聲地交換了一下意見，不論是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還是祝夫人讓手下人故意這麼說的，繼續追問下去都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真不騙你們，那蝴蝶可大可大了。”小夥子邊說還邊擺出一個雞爪抓東西的手勢，“就那麼抓著祝小姐一直往後山這邊飛過來…… ”
“少廢話，再說說那棵被燒的樹是怎麼回事被。”小沈問道。
“樹？啊，就山下那棵唄？沒怎麼回事啊，它就吐了個火球，然後樹就燒著了。”
“它沒事吐什麼火球？”小沈又問道。
“官爺您這話問的……讓我怎麼回答呢？”小夥子一臉無奈地笑著說道，“我又不是那個什麼‘蝴蝶女妖’，我怎麼知道它為啥吐個火球出來呢？許是為了嚇唬追兵吧。”
“那妖人真要是吐了個火球出來，你們怎麼還會有膽子出來搜山？”小沈問道。
“這……官爺您命好，不知道我們這些為奴為婢的人有什麼難處。上刀山也好，下火海也罷，縱然九死不是還有一生麼，但你要是不聽主子家的吩咐，那絕對是生不如死。”
“師父，您看這……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小沈打從心底裡其實還是不願意繼續深入調查的，正好見這小夥子嘴裡問不出什麼，便順坡下驢，打算“知難而退”。
“你對你們家小姐，你們家夫人，還有那個叫九妹的，瞭解多少？”老魏問道。
“官爺，您這可是越來越難為人了。”小夥子又恢復了剛剛的嬉皮笑臉，“人家是千金小姐，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當主子的根本不可能讓我們這種小廝有機會跟她接觸，我上哪知道她的事去啊？祝夫人的事我也沒什麼瞭解，要是讓人知道敢私底下議論主子，扒層皮都算是輕的。至於九妹嘛……”
“九妹怎麼樣？”老魏問道。
“嗯……沒什麼好說的……”
老魏顧不得這吵鬧聲會不會引來更多的祝府家丁，一連敲了小夥子好幾個巴掌才收手。
“啊，疼疼疼……官爺官爺！停停停！您這怎麼能怪我呢！”小夥子這下終於笑不出來了，“您問的這些事，要麼是我不知道的，要麼是我說了您不信，那有什麼辦法呢？要我說，您壓根就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你小子總算說了句人話。”老魏站起身來，“我確實不該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咱們走。”
“官爺！嘿，官爺！您可不能就這麼把我丟在這！晚上蚊蟲很多的！別走啊！我……我可以給你們帶路的！”
“師父，這小子怎麼辦？”小沈停下腳步，問道。
“就扔在這。”老魏回頭瞥了小夥子一眼，“對了，記得把嘴堵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