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別馬公子後,魏縣尉又在書院中轉了一圈,書院內基本上看不到什麼人了,偶爾來幫忙做飯和打掃的附近鄉民對於少爺小姐們的事又向來不敢瞎打聽,唯恐惹禍上身,因此,魏縣尉再沒能多打聽到什麼新的資訊,只得打道回府。

回到上虞縣衙時,正好又是日落西山的時候,魏縣尉仍舊把韁繩丟給衙門口值堂役的站班皂隸,並照例吩咐了一句,叫小沈到街對面的酒肆去找他,有事要跟他說。

“魏爺,沈捕掾今兒個出去了一整天,還沒回來呢。”站班皂隸回答道。

“還沒回來?查到什麼了查這麼長時間……”魏縣尉很是納悶,“那他有沒有託人捎什麼口信回來?”

“沒有,要是有我能不告訴您麼?”

“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進了酒肆,跟相熟的掌櫃點了兩碗湯餅,並吩咐等小沈來了再一起上之後,魏縣尉找了處角落坐下,一邊抽旱菸一邊思考起來。

以魏縣尉對小沈的瞭解,明白他多半是奔著調查昨天祝家沒讓勘察的祝小姐的住處去了,白天祝家家丁看得嚴,天黑後再潛入進去,不僅坑避開阻攔,還能順便驗證一下進入這樣的深宅大院並綁走一個大活人是否具備可能性。

這個年輕人一門心思總想要找機會證明自己一下,這次算是讓他逮著了。

可是以今天探查到的情況來看,祝家的這檔子事很可能是馬太守最不想看到的那種情況:

祝小姐因為與其他人的情感糾葛而離開了祝家。

即便她是被強行帶走的,馬太守是否還願意接受這樣一個兒媳,尤不可知,若是自願跟著梁山伯離家逃婚的,那祝員外被要求退婚,魏縣尉被祝家遷怒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自己已經土埋半截,又隨時可能被縣令擠兌走,繼續調查下去倒是無所謂,可若是小沈在調查過程中被祝家人發現,而後連帶著一起被記恨,那他以後的麻煩可就少不了了。

想到這,魏縣尉心裡多少有些後悔早上隨口安排小沈去查祝家。

當時光顧著琢磨去書院打聽訊息的事兒了,忘記了考慮小沈的性子……

正當魏縣尉暗暗自責的時候,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傍晚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開啟窗戶看出去,一人一馬已經停在縣衙門前,正是小沈。

魏縣尉朝掌櫃的打了聲招呼,吩咐準備上菜。兩碗湯餅和鹽豆豉端上桌的時候,小沈正跨進酒肆的大門,魏縣尉將未抽完的菸絲倒掉,收起煙桿,抬手招呼小沈過來。

“師父……”小沈還沒走到近前,便低眉頷首,吞吞吐吐,似乎是有話要說。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被祝家的人發現了?”

“沒有沒有……”小沈搖了搖頭。

“那就好,還沒吃吧?趕緊,趁熱,邊吃邊說。”

魏縣尉鬆了一口氣,拿起筷子,給小沈和自己的碗裡各撥了些豆豉,而後便悶頭大塊朵頤起來,小沈猶豫了片刻,什麼都沒說,也入座,先吃了起來。

“我今天在書院,不僅找到了祝小姐的同窗,還遇到了馬公子本人……”

魏縣尉邊吃邊將自己這一整天的經歷說了一遍。

“這三個人說的內容大相徑庭,您打算信誰呢?”小沈偷瞄了魏縣尉一眼,問道。

“很簡單,誰的都不能信,也不能誰的都不信。”

魏縣尉並未發現小沈的異樣,邊吃邊解釋道。

“老話說得好,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會稽謝員外的子侄跟馬公子,祝小姐以及梁山伯之間沒什麼矛盾,所以對他們仨的評價相對來說應該還是比較客觀的。但可惜的是,謝員外的子侄與馬祝梁三人接觸不多,不僅所知甚少,看到的也全是表面的事情,所以不能全信。”

“吳郡陸家的小姐被祝小姐搶走了如意郎君,有怨氣有偏見,所以也不能全信,是吧?”

“對。”魏縣尉點點頭,“不過,她們主僕倆所說的內容未必全是空穴來風,可以作為參考。至於馬公子……他跟謝員外的子侄,陸家的主僕倆有一個根本的區別:他主動試圖誤導我,而且是有目的有計劃的半真半假。”

“那不就沒法分辨了麼?”

“未必,只要繼續蒐集更多的資訊就行,最好是直接從當事人口中搜集資訊,哪怕他們同樣撒謊也不怕,可以作為相互印證的依據。”

魏縣尉再次撥了些豆豉到小沈的碗中,並語重心長地說道。

“小子,你記住,所謂查勘獄情,說穿了實際上就是三件事,蒐集資訊,鑑別資訊和整理資訊。如果還有疑問,就說明資訊蒐集的不夠多,只要資訊足夠多,什麼隱情都藏不了,什麼謊言都立不住。”

“我記住了,師父。但問題是,那個姓梁的下落不明,祝小姐又生死未卜……”

小沈敷衍的點點頭,他這個師父總是這樣,越老越絮叨,類似的話之前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

“話說咱們最初的困難不就是想找到人,卻沒處去找麼?這繞了一圈又繞回來了,算怎麼回事。”

“沒關係,至少還有兩個當事人。”魏縣尉伸出兩根手指說道。

“哪兩個?”

“徐先生,以及當初陪祝小姐去書院的伴讀。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九妹那丫頭。”

魏縣尉將剩下的小半碗麵條一口氣全扒拉進嘴裡,咀嚼幾口,匆匆嚥下之後繼續說道。

“現在徐先生好像被馬府的管家請去馬家了,馬太守多半是不會讓咱們向他詢問真相的,所以,縱然咱們能見到九妹那丫頭,她也一定會像馬公子一樣,跟咱們說些半真半假的話。但眼下就只能從她身上打主意了。”

“師父,有件事……我得告訴您。”小沈忽然抬起頭說道。

“啥事啊?不著急,你先把飯吃完。”

“今天下午我正要從祝家回來的時候,在路上偶然遇到了祝夫人和另外一個人的轎子。”

小沈心不在焉地扒拉了幾下麵條,繼續說道。

“跟著又去了祝府之後我發現,那個轎子上下來一個老頭。我想,很可能就是徐先生。”

“你看準了?”

“我又不認識徐先生,怎麼敢說看準了……”小沈一臉的無奈,“不過,從他的衣著打扮和年齡來看,絕對不是一般人。而且您剛才不是說過,馬府的管家帶走徐先生的時候,祝夫人也在場麼,所以那個人要麼是徐先生,要麼就是馬府的管家。”

“人現在還在馬府麼?”魏縣尉問道。

“沒有。我一直在祝家的後山上盯著,想看看那人什麼時候出來,結果直到天黑也沒走。”

“那應該就是徐先生沒錯了。”魏縣尉摩搓著鬍子分析道,“如果是馬府的管家想要替馬太守問些什麼的話,根本沒有必要跟到祝家來,更沒有必要在祝家過夜。事不宜遲,你趕快吃,吃完了前面帶路,咱們再去一趟祝家!”

“不是,師父,我跟您說這個事兒,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啥意思?”

“師父……咱們非要蹚這個渾水不可麼?”小沈索性將碗筷放下了

“你這是什麼話?”魏縣尉疑惑的將小沈仔細打量了一番,“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我就是想到……眼下犯人確定就是那個姓梁的了,他情同父親的老師徐先生也已經被請到祝家去了,那麼找回祝小姐不就為時不遠了麼?既然如此,咱們師徒倆何必非要為了巴結馬太守再去壞人家的好事呢?馬太守就算反悔了,繼續當他的太守,最多不過是賞點銀子,又不可能把咱們調到會稽郡城去當差。可祝家以後總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你從誰那聽說老魏我是為了仨瓜倆棗堅持查案的?是那個叫九妹的丫頭?”

“沒有,師父,您別誤會,我不是替別人問的。”

話雖如此,小沈還是下意識做了一個向後靠的動作,潛意識裡想要拉開自己與魏縣尉之間的距離。

“行,你不說,我也不逼你,我自己去查。”

這樣的小動作自然逃不過魏縣尉的眼睛,他站起身來,作勢要往外走。

“別啊師父,我又沒說不去……”

小沈連忙起身拉住魏縣尉,但在與他對視的瞬間,避開了自己的視線。

“你在害怕?怕什麼?”魏縣尉斬釘截鐵地說道,“你今天肯定是在祝家又看到別的什麼事情了。”

“師父,真的沒有。”

“還撒謊?忘了我這半輩子是幹什麼的了吧!”

魏縣尉摩搓著鬍子再次分析起來。

“你小子之前不是個慫貨,這次這麼害怕,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祝家的人威脅了。可是如果你被祝家人發現了,是絕不可能這麼輕鬆的回來的,以祝夫人昨晚的表現來看,出門前她一定吩咐過家丁,要是再發現咱們師徒的話,就押著咱們去找縣令老爺興師問罪。”

“我就是想問問,您摻和馬祝兩家這點事到底圖什麼呢?”小沈連忙岔開話題,“咱就不能糊弄一下馬太守,把這件事遮過去麼?誰都不得罪,多好啊。”

“這件事是馬太守安排的,但絕不是馬太守一個人的事。”

魏縣尉正容亢色地回應道。

“任何矛盾的背後一定有很多的話要說。馬公子心懷愧疚卻還是選擇對我說謊,他的真心話是什麼?為什麼不能說?還有祝小姐和那個姓梁的小子,不論是姓梁的小子把祝小姐綁走了,還是祝小姐主動跟著走的,他們想必也是有話想說的,只是沒有說話的機會,才會出此下策。矛盾就像火苗,捂住往往是捂不滅的,反而會燒得更旺盛。不搞清楚來龍去脈,辨明是非對錯,矛盾永遠沒有解決的可能。這可是關乎他們三個年輕人人下半輩子的事。”

“可問題是,就算查清楚了又能怎麼樣呢?”小沈搶過話茬說道,“咱們師徒倆又不是人家的爹孃,既沒資格又沒能力管人家的閒事,而且明擺著還要惹得一身騷。”

“我知道了。還有一個人會讓你感到害怕,就是縣令。”

魏縣尉忽然眉頭一皺,凌厲的眼神射向小沈。

“一定是他!昨晚祝夫人說過,要讓九妹那丫鬟帶封信給縣令……但不會是他派人去阻撓你了,否則你還是不會這麼晚了才回來……縣令去祝府了是不是?他去幹嗎了?”

小沈心裡不由的咯噔了一下,一時不知該不該把自己聽到的事說出來,因而沉默了片刻,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不否認就等於是承認了。

“他雖是個當官的,卻滿腦子是商賈那一套……”魏縣尉繼續分析了下去,“這件事裡他能拿來做交易的也就是幫忙左右輿論了。昨晚九妹那丫頭說過,祝家定下的說法有兩個,內賊招外鬼和蝶妖作祟,蝶妖作祟的屁話馬太守不會信,縣令自然也就不會放在心上,那他就只能幫忙坐實內賊招外鬼的說法了……抓幾個祝家的管家媳婦進牢裡,屈打成招麼?不對,不會這麼簡單,難得讓他遇見一次向頂頭上司馬太守示好的機會,他一定會搞點大事出來!”

“堂尊勸祝家的管家,要他從祝家門裡挑人出來,作為內鬼殺了。”

見魏縣尉猜到了這個份兒上,小沈索性不再藏著掖著了。

“我今天親耳聽到的,他說……不見血的話無法讓馬太守看到祝家的誠意,也壓制不住悠悠眾口……”

“哼,這確實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魏縣尉重重地點點頭。

“堂尊還特意跟提到了您。”小沈支支吾吾地繼續說道,“說不會讓您打破砂鍋問到底,戳破祝家想藏起來的事。總之,咱們現在做的完全是一件又吃力又容易裡外不是人的事。您想啊,他們都做好要見血的打算了,怎麼可能還對咱們心慈手軟呢?”

“所以你才想到幫他們糊弄馬太守,把這件事遮過去是吧?”魏縣尉譏諷道,“臭小子,我之前一直當你不開竅呢,合著全是在跟我裝傻充愣啊。”

“師父,我不是故意想瞞著,我就是怕您的倔勁兒又上來,到時候搞不好把馬太守,堂尊以及祝員外夫婦全給得罪了。”

“你不想被牽連的話,我不攔著你。”魏縣尉斬釘截鐵地說道,“但我作為上虞的縣尉,是必須要繼續查下去的。而且越是這樣的情況才越是應該把真相查個水落石出!不然的話,祝家被拉出來展現‘誠意’的下人冤不冤?有話想說卻沒機會說的祝小姐和梁山伯冤不冤?”

魏縣尉的反應,小沈早就料到了,也知道事情走到這一步,就完全勸不住了,索性不再開口。

“老話說得好,當一天的和尚撞一天的鐘。”

魏縣尉把飯錢放在桌上,又將菸袋鍋往腰間一別,準備離開。

“你剛才不是也問我圖什麼嗎?我只告訴你四個字:理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