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書院裡,我跟梁山伯的接觸並不多。”

見魏縣尉沒有再繼續發問,卻也沒有打算放棄調查的樣子,在屋內四處遊走,上下打量,年輕的馬公子果然耐不住性子,主動開口進一步解釋。

“他這人的性子比徐先生還要豪放灑脫,除了教繪畫時會跟大家一起學習,平日裡連作詩著文和講解經典都不參與,要麼是獨自外出作畫,要麼就是躲在這間竹室內做他的手工,很少見到他的人影。”

“教繪畫?也是徐先生教你們麼?書院不是寫字讀書的地方麼?”

見馬公子有意的去聊一些無關痛癢的內容,魏縣尉故意順從他的意願,先岔開話題,讓他放鬆警惕。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徐先生並不是個因循守舊的人。書院平日裡除了作詩著文和講解經史子集之外,琴棋書畫亦有涉獵。”

年輕的馬公子果然放鬆了心態,開啟話匣子侃侃而談起來。

“實際上,當初稽核我們入學時徐先生就有要求,每個人除了攜帶自己寫的幾首詩或作的賦之外,還要在琴棋書畫中挑選至少一項展示,確有天分的才會被同意入學,入學後,也是一樣要在琴棋書畫中再任選至少一項進行學習。他在這些方面的造詣都很高,而且推崇有教無類,哪怕是丫鬟書童也可以跟他對弈一局,當然,水平要能入了他的眼才行。”

“原來是這樣,這位先生倒是有趣。”

見馬公子對徐先生的印象似乎不錯,提起他的時候眼神中滿是推崇,於是魏縣尉便趁熱打鐵,繼續問了下去。

“那徐先生對馬公子你的態度如何呢?你既然貴為太守之子,想來一定得了真傳吧?”

“魏縣尉,您為什麼對徐先生這麼感興趣?”馬公子忽然眉頭一皺,反問道,“您不是來查案的麼?”

“啊,對,我是來查案的沒錯。”

這樣的反應雖說有些突兀,卻並不難理解,魏縣尉知道,馬公子會保持這樣高的警惕性,說明了他並不希望徐先生被綁架案牽連進去。

“不過,我看祝夫人好像已經胸有成竹了,那我自然就沒必要再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了。正巧,我們縣令老爺家的公子明年就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反正來都來了,順便打聽點書院的事兒唄,省的明年再跑一趟。”

“哦,原來如此。”

馬公子點點頭,臉上的疑慮煙消雲散,看來並沒有懷疑這個藉口。

“徐先生這個人,大家都說他脾氣怪,不合群,其實在我看來,他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只是單純的討厭麻煩和虛偽,喜歡簡單純粹直接的事物而已。所以才並不在乎尊卑貴賤,反感禮數應酬。要想獲得他的提點,習得他的真傳,以權勢身份相逼,以金銀利益相誘一概沒有用,只有天賦異稟或是勤加修習,達到一定層次才能獲得他的認同。馬某不才,天賦平平,全靠每日勤學多問以誠相待,才習得了徐先生的一點皮毛。”

“馬公子過謙了。”魏縣尉笑了笑,見他的心態確實放鬆了下來,便又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能被徐先生認同,收為徒弟,那麼這個叫梁山伯的想來應該也不是什麼壞人吧?”

魏縣尉這話題轉的猝不及防,馬公子不由得一怔,低下頭看了手中的木雕一眼,沉默不語。

“馬公子?”

“梁山伯,確實不是什麼壞人。”馬公子思索片刻後答道,“此人不喜經史子集,不擅作詩著文,但若是論繪畫,他的天賦在同窗中無人能望其項背。不過,因為被家境所累,他平日將自己的聰明睿智更多的放到鑽研陶朱之道上了,若是能專心鑽研繪畫,或許有朝一日他可以青出於藍,可惜了。”

“這樣啊,怪不得這木頭能雕刻的這麼生動……”

魏縣尉覺察到馬公子還是在有意識的迴避談及梁山伯和祝小姐之間的事,於是便決定再一次單刀直入,以便觀察馬公子的反應。

“那他和祝小姐是怎麼認識的你知道麼?”

“這……英臺倒是沒有跟我提起過。”馬公子露出尷尬的表情,“我只知道祝員外和祝夫人在家中管她管的很嚴,每日只有琴箏簫笛之類的樂器可以玩樂,所以來到書院後,她從梁山伯那裡買過了很多小玩意,大概就是這樣認識的吧。”

“比如說,這種小玩意兒?”

這樣的回答魏縣尉當然是並不滿意的,於是他特意摘下牆上尚未製作完成的紙鳶骨架。

“魏縣尉,您……都聽說什麼了?”

馬公子立刻變得十分緊張,臉上剛剛的輕鬆和從容蕩然無存。

“在剛才來的路上正巧遇到了你和祝小姐的同窗,就簡單打聽了一下書院裡的事。你放心,我並沒有透露祝小姐被妖人抓走的訊息。”

“您聽說了紙鳶的事,對吧?”馬公子直言不諱,“他們是怎麼說的?”

“沒什麼,就是說這個叫梁山伯的之前曾經和祝小姐一起在山上放紙鳶,結果線斷了,被人撿到,發現上面寫著情詩。聽說後來你們還為這事兒一起作詩寫賦,是麼?”

“是有過這麼一回事,但那紙鳶未必就是祝小姐和梁山伯放的。”馬公子正色道,“那兩個紙鳶是斷了線,落在山道上被附近的村民撿到後送來的,並沒有人親眼見到是他們二人放的。而且,梁山伯經常在書院裡向女孩們兜售他做的紙鳶,並非只有祝小姐一個人買過。”

“是這樣啊。”魏縣尉笑笑,“那梁山伯與祝小姐之間還發生過什麼其他的事麼?”

“實不相瞞,祝小姐並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樑山伯。”馬公子斬釘截鐵地答道,“至於他們之間私下還發生過什麼,我鮮有耳聞,也從來沒有遇見過,實在無可奉告。”

“哦?如此說來,他們二人之間的傳聞全是空穴來風嘍?”

“也……不盡然。”

馬公子明白魏縣尉這話裡是下了套的,謹慎的思索片刻後答道。

“大家畢竟在書院裡同窗了一年多的時間,彼此之間免不了會有接觸,有時可能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再加上祝小姐正是如花年華,梁山伯一廂情願也是很正常的事。否則他也不會作出闖入祝府將祝小姐綁走的瘋狂舉動”

“是這樣啊……說到闖入祝府把人綁走,我正好還有事想問一問。馬公子,請坐。”

魏縣尉在桌旁席地而坐,擺出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姿態,並示意馬公子也坐下。

本就心事重重的馬公子見狀顯得愈發緊張了,不過他還是依言取過一旁尚未編織完成的竹蓆,攤開來放在地上,與魏縣尉隔桌坐了下來。

“祝府,我昨天登門拜訪過,簡單瞭解了案發時的情況,呵呵,可謂是匪夷所思啊。”

“是麼?正好我對此事瞭解的並不多。”馬公子主動說道,“方便的話,魏縣尉給晚輩說說好麼?”

馬公子態度的轉變讓魏縣尉很是高興,當即就將昨晚祝九妹描述的案發過程轉述了一遍,同時魏縣尉還不忘觀察馬公子的表情,從他訝異的神情可以看得出,剛才將徐先生帶走的祝夫人並沒有將這些告訴過他。

“馬公子,我知道祝家出於保全祝小姐的名聲和避免馬太守怪罪的目的,極有可能對這段真實的過程進行了極大的誇張和捏造,可是再怎麼捏造,梁山伯潛入深宅大院,將祝小姐一個大活人帶了出去的事實總歸是假不了的。然而據我觀察,祝府的宅院非常複雜,又不乏夜間看門護院的家僕,他哪裡來的神通,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做成這樣的事呢?”

“他具體是怎麼做到的,我回答不了。”馬公子正色道,“不過我可以確定,以梁山伯的能力而言,只要他想做,必然是可以做到的。”

“哦?這話怎麼說?”

“我的那些同窗沒有跟您提起過樑山伯的本事麼?”馬公子反問道。

“本事?”魏縣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哦,你說的是他學過戲法的事吧?我是有聽說過,那不過是些障人耳目的雕蟲小技,只能佐酒助興而已,怎麼能算是本事呢。”

“僅以術論,他的那些戲法確實萬變不離其宗,左右逃不出障人耳目四個字。”

見魏縣尉面露不屑之色,馬公子侃侃而談起來。

“可是這障目之道,細究下去也是門複雜的學問。正所謂‘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徐先生就曾帶我們總結過,梁山伯所用的技法主要有二,一則是聲東而擊西,一則是魚目以混珠……”

說到這裡,馬公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又遲疑起來,片刻之後繼續找補道。

“總而言之……梁山伯的戲法雖是小技,卻不能小覷,即便發現了他的下落,抓住了他,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嗯,那是自然。”魏縣尉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看得出來,這位公子對於自己一塌糊塗的緊張表現是心知肚明的,然而越是找補解釋,越是轉移話題,反倒越是欲蓋彌彰。

魏縣尉認為這並不是他資質愚鈍所致,因為有些回答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巧妙的避開了關於祝小姐的敏感內容。

而且他自始至終沒有像陸氏女主僕倆詆譭祝小姐那樣,給梁山伯身上潑什麼髒水。

綜合這些表現和心態來看,造成這種狀況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心中有愧。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結論。

以馬梁二人懸殊的身份和地位來看,馬公子會對梁山伯產生愧疚之心,可能性最大的自然便是橫刀奪愛了。

可是,祝小姐不喜歡眼前這個無論家世樣貌,品行才學都堪稱郡內翹楚的馬公子,卻愛上了那個家破人亡,只能以賣藝行商為業的窮小子梁山伯,這話說出去又有誰信呢?

“說了這麼多,馬公子還沒有聊過你和祝小姐呢。”魏縣尉笑著問道,“郡內郡外那麼多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一概入不了眼,怎麼偏偏就看上了我們上虞小戶的祝小姐了呢?”

“祝小姐和其他人……不一樣。”

馬公子先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廢話出來,而這個態度更進一步印證了他心懷愧疚的揣測。

“能有什麼不一樣?莫非她真的美得跟天仙似的?”魏縣尉再次笑了笑,“那也不至於非要明媒正娶將她接進馬家不可吧?你們兩家畢竟門不當戶不對,想要令尊令堂點頭,絕不會是件容易的事……你為什麼還是堅持下來了呢?”

“有句老話,魏縣尉您肯定聽過,叫作‘娶妻娶賢,納妾擇美’。”

長舒一口氣後,馬公子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從腰間解下一個繡袋,取出一把摺扇。

“祝小姐的家世在同窗中確實只能說差強人意,但卻是少有的德性佳美,才思敏捷,又志存高遠的姑娘,遠不是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只知吃喝玩樂的浮花浪蕊可比的。”

魏縣尉開啟摺扇,上面有兩行字,字跡雋秀纖細,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進入書院後沒多久,我們之間的關係就非常親密了,只是出於避免給她招來災禍的考慮,一直不敢讓外人察覺。‘明者遠見於未萌,知者避危於無形’,這句話就是我與祝小姐互相表露心跡之後,她親筆寫了送我的。出自司馬相如的《上書諫獵》。除此之外,我和她之間還有很多書信往來可以為證。”

馬公子顯然是覺察到了自己的遲疑不定和避重就輕已經引起了魏縣尉對他的懷疑,試圖證明自己的種種反常並不是因為做了錯事的心虛。

而且魏縣尉敏銳地留意到,他還特意強調了祝小姐所寫的這兩句話語出司馬相如。

之前會稽謝氏在聊那兩個斷線紙鳶時曾說過,上面所寫的“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出自卓文君的《白頭吟》,徐先生命書院的學生以此事為題寫文章的時候,馬公子和祝小姐是唯二對此事持否定態度的。

他這大概是想借此暗示,祝小姐對那件事持反對態度是真的,跟梁山伯一起放飛那兩個斷線紙鳶的並不是她。

“而且,這些都是在徐先生的幫助之下才得以順利進行的。”馬公子又找補了一句,“包括讓家父同意娶她為妻,也是仰仗了徐先生幫忙,才說動家父的。”

“哦?徐先生是怎麼幫忙的?”

徐先生沒有偏心自己的徒弟,而是選擇幫助馬公子,他大概是想借此側面證明,祝小姐確實更加屬意自己,魏縣尉心裡暗想。

“徐先生在覺察我們二人的心意後,曾對我說,家父與家母本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兩情相悅,恩愛至今,因此要想讓他們接受我的選擇,未必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免不了要付出一些代價。”

“要你出仕為官?”魏縣尉接茬問道。

“您怎麼知道?”馬公子很是詫異,“這件事在我們馬家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

“昨天的冠禮上,令尊對你說的那些期許我都聽到了。”魏縣尉笑著答道,“望子成龍之心可謂溢於言表啊。”

“原來如此……家父心懷宏圖遠志,可惜半生蹉跎,只能在會稽一隅施展拳腳,因此我和哥哥們自幼便被定下了安邦定國,經世濟民的理想。”

馬公子點點頭,眼睛不由得看向一旁,表情很是複雜。

“我大哥先是求娶了朝中大族的女子為妻,而後便離家去建康,入了太學,準備等明年皇帝下詔察舉人才時,由他岳父推舉,經天子策試,量才錄用,這是入仕的正途。我二哥過繼給了荊南祖籍的同宗長輩,為的是走舉茂才的路子,先充任地方縣令,再做籌劃。至於我,家父原本定下的是走察孝廉的路子入仕……”

“有這樣的出路,將來一定大有作為。”魏縣尉笑著揶揄道,“換作旁人,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麼在你看來卻成了‘代價’了呢?”

“自古以來,仕途官場上的驚濤駭浪就不下於汪洋大海,所以才會有宦海浮沉身不由己的感慨。況且當下的朝堂更是暗流湧動,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次颳起一陣血雨腥風,把這江南半壁攪動的地覆天翻……魏縣尉也是久在公門裡出入的人,晚輩就不班門弄斧了。”

馬公子苦笑一聲,眼神中竟隱隱有頹唐之色。

“試問,吏事精明如家父,也只能蜷居一隅,文采斐然如徐先生,卻只能辭官隱退,我又有什麼本事敢說自己可以做的比他們好呢?”

“嗯,有些道理……”魏縣尉表情凝重地點點頭。

“起初正是因為與家父在這件事上有分歧,我才會跑到徐先生的書院裡來,名為求學,實則是在跟家父賭氣。後來徐先生獲知我與祝小姐情投意合,便給我們出了個主意:先由他出面,寫信邀請家父來書院講學,而後在講學時讓祝小姐給他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之後待家父再次與我談論察孝廉的事情時,向他提出我想與祝小姐成婚的事,只要他同意,我就答應在成婚之後去建康,入太學,準備察孝廉入仕。”

“那麼,計劃進行的順利麼?”

馬公子到徐先生這裡來,為的是跟父親賭氣,此事之前會稽謝氏也曾提過,想來說的應該是真話,不過魏縣尉並不敢因此就掉以輕心,想當然的就認為後面的內容同樣可以相信。

“當然,家父不是同意我娶她了麼。”

馬公子觀察到了魏縣尉臉上一閃而過的疑慮,笑著說道。

“原本我們只是打算讓祝小姐在作詩寫賦時用展現文采的方式給家父留下印象,沒想到家父也懷揣了透過詢問志向的方式來試探我的態度的想法。於是祝小姐便替我說出了我的想法:兼濟天下完全是奢望,能獨善其身已經是萬幸。”

“哦,原來是這樣。”魏縣尉木然的點了點頭。

“魏縣尉,您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一番解釋下來,馬公子的緊張和愧疚之色煙消雲散,整個人又恢復了昨日冠禮時談吐從容,器宇軒昂的樣子。

“沒什麼了,今日老魏我著實是不虛此行。”魏縣尉起身拱手,“不多叨擾了,告辭!”

“魏縣尉客氣,勞您奔波了。”馬公子同樣站起身來,“您剛才一直在問我問題,我能不能最後也問您一個問題。”

“我?有什麼好問的?”魏縣尉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詫異的表情。

“犯人已經可以確定就是梁山伯了。”馬公子正色道,“現在只要徐先生開口說出他的下落,很快就可以將祝小姐救回來,把案件了結了。不過,看您的樣子,好像還是打算繼續追問下去,是麼?”

“沒錯。”魏縣尉答道,“老魏我就這麼個招人煩的性子,凡事總喜歡刨根問底兒,你們多擔待。”

“為什麼?”

“啊?”

“我是問,您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的?”馬公子不依不饒地問道。

“我也說不好……可能只是因為老魏我太好奇了吧。”魏縣尉想了想,笑著答道,“凡是遇到被藏著掖著的事,就想弄個清楚,所以才總是不招人待見。”

“今日得遇魏縣尉,三生有幸,臨別之際,晚輩有句話想送給您。”

馬公子鄭重其事拱手施禮,而後說道。

“家父近些年來年事已高,氣力稍減,對於郡內的很多政務都有心無力,因此,他常把一句俗語掛在嘴邊:‘不聾不啞,不配當家’……”

“哈,這話老魏我是聽說過的。”魏縣尉哈哈一笑,說道,“不過我讀過的書不多,不是很懂裡面的彎彎繞。是不是睜隻眼閉隻眼的意思?”

“世事對錯,人性善惡,遠不是黑白二色可以概括的。魏縣尉久經世故,必是比晚輩見得多,看得透,晚輩就不嫌醜了,望前輩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