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陸氏父女,魏縣尉牽著馬下山過橋,直奔書院的山門而去。

之前站在對面的山上眺望,只能看到書院外松林掩映,山路旁古樹重蔭,走入其中才發現,松林掩映之中還藏著不少前人煉丹修真的洞穴和鐫刻古字的碑石,古樹重蔭之間偶有啼叫悅耳的飛鳥和穿行跳躍的松鼠,正午的太陽照射到茂密的枝葉上,碎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初春的山風流淌在曲折的山路間,化成一陣陣舒爽的涼意。

魏縣尉一路走一路感慨,怪不得會稽謝氏說,此處被稱為仙人居留之所,參神通天之境,祥瑞多福之地,這話一點不誇張。

爬到半山腰時,魏縣尉遠遠看到一座寫有“洞天勝境”四字的牌樓,一頂四人轎子並幾個隨從模樣的人一同從林蔭間後轉了出來,沿著山路從牌樓下經過,而後又與魏縣尉擦肩,頭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從看見陸氏父女開始,直到看見這牌樓,魏縣尉一路上都沒有發現一個同他一樣,朝書院方向走來的,也沒有發現一個揹著書篋,獨自往來的遊學士子。

看來此書院如今已經成了公子王孫們的結交應酬之地的話並非虛言,魏縣尉默默嘆了口氣,將馬匹拴在牌樓下的一棵樹上,而後揹著手繼續拾階而上。

不多時,眼前便出現了一座白牆黑瓦,跟馬府的規格差不多大的山門,門的正上方刻著崇綺書院四個大字,而兩側的楹聯寫的卻是這樣的內容:

“心無旁騖人生無處不逍遙,胸有神思筆下有言皆浪漫”

魏縣尉想起會稽謝氏曾說過,這徐先生不尊名教,放浪形骸,如此看來,確實是個怪人。

在山門外還並排停了好幾頂轎子和馬車,有素帶青幔一看便是官宦人家用的那種四乘轎子,也有黑油齊頭、平頂皂幔的兩人抬小轎,一群僕役打扮的人正在管事的指揮下進進出出搬運著麻紙竹簡和一些衣服器具。

“小哥,這些家僕是哪家少爺的呀?他們這是以後不打算繼續來求學了嗎?”

魏縣尉湊到幾個在一旁乘涼的轎伕身邊,跟他們攀談起來。

“誰知道呢,有的是少爺,有的是小姐,本郡的外地的都有。”轎伕含混的答道,“求啥學啊,一個個的全是做樣子。這不,聽說馬太守家的公子過兩天成親之後就要去建康入太學,這些人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說話小心點。”一個年長的轎伕提醒道,“要是讓人聽到你嚼舌根,少不了得挨頓打。”

“老哥,你們是大戶的家丁還是附近過來等活的?”魏縣尉湊到年長轎伕跟前問道。

“等活的。”年長的轎伕將魏縣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反問道,“你是幹嘛的?”

“我家老爺也想把家裡的少爺送到這來跟著徐先生學習,所以派我來打聽打聽。”

“你想打聽什麼?”

“就是問問這位徐先生有沒有真才實學,同窗的是些什麼樣的人。方便的話,麻煩老哥帶我進去見一下徐先生。”

“我們這馬上裝完車要走了,你自己進去找吧。”年長轎伕擺擺手。

“哦,那好吧。”魏縣尉想了想,又問道,“對了,還有件事煩勞您給聊聊,我們家離書院遠,少爺回去一趟不方便,我家老爺讓我問問書院有沒有住的地方,老哥你知不知道?”

“住的地方書院裡是有的,你自己進去找就行。”年長的轎伕指了指書院裡,答道,“過了這山門,裡面有三層,當先的正殿是教書的地方,二層的樓閣是用來藏書供神的,再往上走,快到山頂的位置有前些年新建的幾個獨立院落,就是給學生住的地方,有的住女子,有的住男子,具體的你得進去問,我也不清楚。要是嫌裡面住的差,可以到山下另外租個小院子。這兩天應該空出來不少。”

“簡陋些無所謂,我家少爺是跟著老爺走過商的,吃的了苦。”

魏縣尉隨便胡謅了兩句,而後拱拱手說道。

“我還是先去看看書院裡的住處吧,有勞老哥了,您歇著。”

再次拱手與轎伕作別後,魏縣尉走入了書院的山門。

這座山的山勢遠比祝家所在的那座山要陡峭的多,因此整座書院的建築呈階梯狀,高低錯落分佈在不同的位置上,不過整體來說還是坐北朝南,前後三進的格局。

上了幾個臺階後,魏縣尉果然如轎伕所言,看到了一個寬闊的院落和書院的講堂。

院落的正當中擺著一個香爐,爐內香灰仍有餘煙,但無人續香。

進入講堂,正面的牆上並沒有像其他的書院一樣寫什麼勸學的內容,而是畫了一幅氣勢磅礴的山中日出景象,細看山勢的曲線,畫的應該就是書院所在的這座山。

上方的匾額同樣不循常理,寫了清虛自守四個字,魏縣尉沒讀過什麼書,只是隱約記得此前聽人說過,這四個字似乎是出自什麼“老莊之學”。

幾十個蒲團和書寫矮桌把整個講堂鋪的滿滿當當,卻看不到一個人影,矮桌上大多已經空了,只有零星幾本被丟棄的書籍竹簡和散落的紙墨筆硯。

想來這應該就是徐先生講學解惑,與學生們評點文章的地方,只是既沒有留下什麼學生的私人物品,也看不到其他人,無從獲取更多資訊,魏縣尉只得繞過那面畫有日出景色的牆,繼續向裡走。

再次爬過一段山路後,魏縣尉便來到了中院,這裡較前院又寬敞了一些,院中除了又擺了一個香爐之外,四周的邊角上還栽種了樹木花卉,一株種了沒多久的樹下設定了一副石桌石凳,石桌的桌面上刻著圍棋棋盤,想來這裡應該是書院平日裡用來休憩的場所。

中院的北西東三個方向各有一棟建築,正北是一座草堂書齋,裡面設有正坐,應該是徐先生待客之處。東側是一棟三層高的小樓閣,大門上了鎖,不過透過門縫可以看到,裡面是一排排堆滿了竹簡的書架,應該是藏書的所在,西側是一排貫通的廂房,裡面有些桌椅書架,大約便是供師生讀書臨帖的地方。

魏縣尉再次想起了陸氏女的丫鬟提到過的,徐先生與馬公子私下評點學生們作詩著文的事,可能就是在這書齋或是廂房內發生的。

受限於山勢地形,前往更高一層的道路被設定在了草堂書齋和東側三層藏書閣的交接處,也就是中院的東北角。

從這裡的樓梯繼續向上沒幾步,設定了一座用以歇腳觀景的亭子,亭後的山路分了岔,一條由青石鋪就,繼續向上,另一條則是踩出來的土路,向前方延伸,消失在一處草木掩映的拐角處。

魏縣尉此番前來的真正目的,是想到祝小姐和梁山伯的住處看一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鑑於祝小姐是女孩子,徐先生給她和其他女孩安排的住處多半會選擇地勢更高,更獨立,只有一條路可以進出的位置,這樣一來,既便於設定防護措施,保障她們的安全,對於任何試圖靠近過去的男子,也可以及時覺察。

而梁山伯的身份只是徐先生的徒弟,在書院的一眾少爺小姐們之中可謂卑賤,所以他的住處應該會被安排在偏僻的位置,比如說柴房,雞窩之類的地方。

也就是說,繼續向上的山路通往的應該是祝小姐的住處,而去梁山伯的住處應該走向前方延伸,消失在草木拐角處的山路。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上方的山路傳來,打斷了魏縣尉的思考,預計足有七八人之多。

自從進了書院的山門,魏縣尉就根本沒看到幾個人影,現在一股腦兒地出來,很是可疑,於是他找了棵大樹躲了起來。

不多時,人群從涼亭旁經過,打頭的人一身素色的寬衫大袖,乍一看似乎只是個普通平民,但魏縣尉一眼便認出,這人正是昨日見過的馬府管家。

在他身後,四個短衣長褲纏著裹腿的僕役攙扶著一位可能是喝醉了,走路東倒西歪的老者,此人頭著白綸巾,身披鶴氅裘,白髮長髯,笑容滿面,想來就是徐先生了。

再往後,跟著的是一位板著臉的婦人和兩個丫鬟,正是祝家的祝夫人。

看這架勢,馬祝兩家並不是來請徐先生前去商議婚事的,魏縣尉心裡暗暗慶幸,自己的調查方向並沒有錯,祝夫人嘴上說什麼蝴蝶女妖作祟,實際上同樣懷疑徐先生的那位徒弟,梁山伯。

隊伍的最後還有一個人落了單,他的腳步聲步伐緩慢,略顯沉重,聽起來似乎心事重重,而且在岔路的位置停了下來。

魏縣尉探頭看過去,果然不出所料,最後這人正是馬公子。

“三公子?”領頭的馬府管家停了下來,回頭問道。

“你們先走吧,我還想……留下來再看看。”

“這……”馬府管家面露難色,下意識看向祝夫人,徵詢她的意見。

“那妾身就先帶著徐先生回去了。”祝夫人躬身施禮,說道,“煩勞馬公子前來,實在過意不去,我祝家一定會盡快救回小女,還望馬公子和馬管家在馬太守面前多為我祝家美言幾句,妾身感激不盡!”

“夫人言重了。”馬公子拱手回禮,“您慢走。渙伯,替我送送夫人。”

“是!”馬府管家應了一聲,帶著眾人下了山。

而馬公子則轉身沿著山路朝草木拐角處走去,眨眼間身影便消失了。

魏縣尉從藏身處走出來,確定周圍再無旁人後,立刻朝馬公子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段完全用腳踩出來的山路又窄又長,一直通向山腰上的一片竹林中,再次轉過一個拐角後,魏縣尉發現,山路的盡頭是幾間完全用竹子搭建成的房屋。

相較於外面的花費重金修建的庭院樓閣,這幾間竹屋顯得很是低矮狹小,外牆上掛著斗笠蓑衣和鋤頭斧子之類的農具,堆柴火的小棚子旁邊是用竹籬笆圍了幾個雞圈鴨圈和羊圈。

再往外,還有一條狹窄的山路通向下方不遠處的一片已經被犁土翻地過的田埂,完全是一副普通農家的樣子。

魏捕頭湊上前,在門外觀察,這屋子裡的陳列可謂一目瞭然,傢俱只有一張胡床,一張矮桌,幾張坐席,一個木頭立櫃和牆角的幾個木箱而已,牆上掛著幾張畫得不錯的山水畫是僅有的裝飾。

馬公子站在竹屋裡側,腳邊堆放了很多做工談不上精細且並沒有完工的木質桌凳以及紙扇燈籠,竹蓆雨傘之類的手工製品。

牆角邊堆放著木材竹料和零星的工具,桌子上鋪著幾張用來糊窗戶的韌皮廢紙和用來做傘面的防水油紙,裁剪下來的廢料就堆在桌子下,跟木屑竹屑混雜在一起,顯得十分凌亂。

馬公子不像是在找東西的樣子,只是在屋內踱步,時而拿起未做完的油紙傘端詳把玩一番,時而摘下牆上剛搭出骨架的紙鳶。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一個白蘿蔔大小的木雕上,木雕並沒有完成,但看得出來,雕刻的形象是一位正翩翩起舞的少女,她身後衣裙被風吹起,宛若遊走在萬花叢中的蝴蝶。

魏縣尉走到竹屋門口,先敲了敲房門,正在沉思當中的馬公子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將手中的木雕藏在衣袖中,而後才回過頭來。

“這木雕,刻的就是祝家小姐吧?”魏縣尉決定開門見山,“雕刻的十分細膩精緻,看得出來,很是用心,必是出自喜歡她的人之手。”

“沒錯。”馬公子遲疑片刻後,掏出木雕坦言道,“雕刻這木雕的人叫梁山伯。”

這份坦誠著實出乎了魏縣尉的預料,竟搞得他一時不知該從何問起了。

“您是為了追查嫌犯的身份來到這的吧。”馬公子又主動問道。

“對。”魏縣尉決定乾脆順勢而為,“這起綁架的時機太過巧合了,我想,八成與馬祝兩家的聯姻有關,而且聯姻的訊息事先瞞得很好。”

“所以您就猜到了,是喜歡祝小姐的人所為。”馬公子不待他把話說完便搶過話茬。

“沒錯,然後我就到你們書院來打聽訊息了。”魏縣尉試探道,“只是,今天似乎不湊巧,書院裡沒什麼人,就連徐先生也被帶走了。”

“祝夫人跟您想的一樣,所以叫我一起過來調查。”

馬公子乾脆豪不掩飾的舉起手中的木雕晃了晃。

“我們懷疑就是刻這個木雕的梁山伯綁走了祝小姐,所以打算將徐先生請回去詢問線索和他的下落。”

“哦,還有這樣的事。”魏縣尉邊說邊打量竹屋內的東西,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

“既然您也來了,正好有件事跟您說一下。”馬公子繼續說道,“這件案子,其實本來是沒有必要麻煩魏縣尉您的。”

“哦?怎麼說?”這話聽著顯然裡面還有話,魏縣尉停下腳步,看向了馬公子。

“昨天祝夫人派洵伯趕來,主要是想先將公佈聯姻的事叫停,以免將來若是未能把祝小姐平安救回,聯姻的事不好收場。只是在洵伯趕到之前,家父便已經將聯姻的事廣而告之了,我馬家又不能出爾反爾,所以家父才第一時間想到委託魏縣尉您,儘快將祝小姐救回。”

“聽馬公子這話的意思,你們已經可以確定此案就是這個姓梁的所為了?”

魏縣尉聽明白了,馬公子這是想讓魏縣尉不要再摻和救回祝小姐的事了。

“書院的同窗說,從前天開始就沒有人看到過他了。”

“哦……”魏縣尉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個經過深思熟慮的回答。

內容的邏輯上倒是並沒有什麼問題,正好從案發當天開始下落不明,這不太可能是偶然,換做是自己也一定會據此將他視作頭號嫌犯。

真正引起魏縣尉興趣的是,馬公子的這個回答很巧妙的迴避了很多敏感問題。

比如說,梁山伯的動機。

“問徐先生,他只說不知道。”見魏縣尉沒說話,馬公子又補充道,“可這梁山伯是徐先生來書院之前就收下的徒弟,兩個人情同……父子。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哦?可是,看樣子這個叫梁什麼的好像很窮啊。”魏縣尉決定對症下藥,“徐先生怎麼會收他做徒弟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

這個反問顯然出乎了馬公子的預料,魏縣尉覺察到了他的遲疑,大概是在盤算是否要對他說這些內容,以及哪些可以說,哪些不能說。

看來這裡面果然大有文章,魏縣尉不禁這樣想到。

“我之前聽說梁山伯同樣曾是世家子弟,可惜家業敗落了,他孤身在街邊賣藝討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徐先生偶然看到他畫的畫,很欣賞他的天分,就將他收為徒弟,帶在身邊。”

說完之後,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可信,馬公子再次補了一句。

“這是徐先生告訴我的。”

“哦。”

覺察到對方又一次試圖博取自己的信任,魏縣尉故意只是簡單點了點頭,再沒有其他的反應。

以他多年的問詢經驗來看,一個身居上位的人會表現出主動爭取他人信任的態度,通常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為了謀求對方的幫助,要麼就是在為接下來的撒謊做鋪墊。

不論哪種情況,對於他進一步瞭解馬祝梁三人,以及整個事件的真相,都是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