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祝夫人下了令,不準家僕再到後花園來,還是此處偏僻,平日裡本就鮮少有人涉足,小沈在樹上蹲了半天,也沒有被祝家的家丁下人們發現。
然而這株大樹上的資訊終究有限,要想獲知更多的線索,免不了還是要到祝小姐居住的樓閣上去看看才行,可眼下還是正午時候,要在樹上繼續蹲三四個時辰,著實不是件容易事。
思來想去,小沈決定先離開,到山下的村子裡試著打聽打聽訊息,等天黑了再來。雖然他很清楚,祝家人此時必然已經跟村民打過招呼,教過他們該如何回答了。
然而就在小沈準備跳回到圍牆上,借繩索爬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有說話聲傳來。
小沈心下一驚,唯恐被發現,下意識想要翻牆逃走,一條腿已經翻過去的時候,又轉念一想,特意到這裡來說話的人,談及的話題多半會與那妖人放火和綁走祝小姐的事有關,於是他頭腦一熱,又把腿收了回來,決定冒險留下來聽一聽。
雙手緊抱住被燒黑的大樹主幹緩緩滑下來之後,小沈顧不得拍打髒兮兮的衣服,連忙鑽進一旁的花叢中,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你們祝家我上虞的首善人家,往日樂捐好施,救孤濟困,對鄉親父老多有恩惠,如今卻逢此大難,我這個父母官實在是難辭其咎啊。”
來人說的第一句話,便嚇得小沈繃緊身體,屏住了呼吸。
居然是縣太爺。
“豈敢豈敢,縣令老爺言重了。”洵伯的聲音緊接著傳來,“是我祝家樹大招風,又疏於防備,才會引得妖人心生歹念,我祝家能否順利度過這一劫,還要仰賴縣令老爺的庇護呢。”
“好說,好說……呦,這就是那妖人逃走時吐火燒燬的大樹麼?”
“老爺說的不錯,正是這棵樹。”洵伯答道,“那蝴蝶女妖要從我家小姐的閨房中將她帶走時,被小女發現,喚來了家中的僕役家丁,女妖急於脫身,便向後山上飛去,而後為了擺脫追兵,口中吐出一個足有磨盤大小的火球,點燃了這株羅漢老松。”
“嘖嘖嘖,真是駭人聽聞。這妖人實在太囂張了。”
“是啊,要說這松樹,還是我家先祖百年之前栽下的。”洵伯繼續感慨道,“而今竟被付之一炬,不知還能否存活……唉……真是愧對先人……”
“呵呵,賢弟不必太過傷心。”縣令忽然莫名其妙笑了一聲,而後說道,“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不是這把火燒的山下人盡皆知,實在遮掩不住,恐怕還輪不到本官這個上虞縣的一方父母一同來商討應對之策吧。”
這話雖說語氣中帶著笑意,卻令完全置身事外的小沈也不由得心裡一哆嗦,他用手將眼前的草木輕輕撥到一旁,偷瞄了一眼,看到縣令面朝大樹,不緊不慢地捋著鬍子,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洵伯已經俯身跪在了地上。
“祝賢弟,你這是做什麼啊。”
縣令轉過身去,故作驚訝地問了一句,卻並沒有要扶他起來的意思。
“老爺恕罪,我們祝家並非是有意要瞞著老爺,實在是事情發生的太過離奇。我家夫人擔心傳出去會有損家族名譽和小姐的清白,才打算隱瞞……”
“結果發現瞞不住這把火,才改為了主動去散播謠言,想把水攪渾,是不是?”
“是是是,老爺英明。”洵伯繼續擺出低姿態,頭也不抬地答道,“我家夫人當時也是一直慌了神才會出此下策。萬不敢生有雞犬升天,狗眼看人之心,望老爺明鑑!”
“哎,祝賢弟說的是哪裡話,本官當然相信你們。”縣令朗聲笑道,“大家是閭里同鄉,即便子孫外嫁親族喬遷,幾代人的祖墳,上百年的產業總還是長不了腿的,人不親,土也親。本官並沒有怪罪府上的意思,快快請起。”
說罷,縣令伸出右手象徵性地抬了抬,洵伯這才敢站起身來。
“此事既關乎祝小姐個人的清譽,又牽扯到馬祝兩家的聯姻,謹慎一些也是情有可原,本官同樣為人父母,將心比心,可以理解。”
“老爺寬宏大量,祝家上下感恩戴德!”洵伯連連點頭稱是。
“只是……”縣令刻意拉長尾音,並頓了頓,“你們祝家說的謊,實在是太拙劣了。”
“這……老爺這是何出此言?這樹確實是那晚上被妖人所燒,許多家丁都看到了……”
“本官指的並不是這棵樹,而是‘蝴蝶化作的女妖綁走了祝小姐’這件事。”
縣令故意這樣說,為的就是看到洵伯驚慌失措的表情,確認自己這個小小的縣令對於已經攀上了馬太守這根高枝的祝家而言是否還具有威懾力。
“你們呀,心虛什麼呢?”得償所願後,他才故作輕鬆地笑道,“山下的那些刁民最多就是看到了一把火而已,又不知道這與你祝家小姐被綁走有關,管好自家家丁僕役的嘴,然後私下派人到衙門裡知會我一聲,大家商量著來不就成了。偏要家醜外揚,搞出這麼一套說辭,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假話,還怎麼維護祝小姐的清譽?欲蓋彌彰,自作聰明。”
“老爺教訓的是。主要是我家老爺被馬太守留在了會稽郡城,家中上下多是女眷,沒有個主心骨……”
洵伯明白,縣令指出這一點必然有其深意,連忙應和道。
“若是能得縣令老爺提點,我祝家上下感恩戴德,日後定當厚報!”
“哎,賢弟這話就見外了,都是鄉里鄉親的嘛。”縣令哈哈一笑後說道,“你們大概也想明白了,府上這件事最要緊之處有二:一個是要儘快將祝小姐找回,另一個則是保住祝小姐的清譽。辦好這兩件事,維護了馬太守的顏面,祝馬兩家的聯姻才能繼續,否則即便人找回來,也是無用了,你說是吧?”
“老爺……教訓的是……”洵伯嘆了口氣,應和道。
“聽你女兒說,找回祝小姐的事,魏縣尉那頭老倔驢已經在辦了,他的能力我倒是不懷疑,只是他那個一根筋的臭脾氣……”
說到這裡,縣令眼含笑意仔細打量著洵伯,一臉似乎知道些什麼隱秘內幕的表情。
“你家夫人肯定只希望他把人找回來,並不想他打破砂鍋問到底吧?”
“嗯……這……還望縣令老爺垂憐……”
“看來此事確實有些內情!”
捕捉到洵伯猶疑的眼神後,縣令再次得意的笑了出來。
“賢弟不必擔心,本官並不清楚祝小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沒興趣知道,只是先來給你們提個醒,免得屆時若是真的又憑空多出什麼變故來,讓你們手足無措。”
“是是是……全仰仗縣令老爺您了……”洵伯應和著。
“至於保住祝小姐的清譽,你們透過把水攪渾的方式來遮蓋,實在是招臭棋,那些刁民們哪有真在乎來龍去脈,是非曲直的?無非就是看個熱鬧而已。”
縣令忽然收起笑容,繃著臉說道。
“你們這樣一搞,固然遮掩了一些事,但是日後此事必定會不斷被人添油加醋,傳的面目全非,而且只有一點是不會變的:此事的主角,永遠是你祝家的祝小姐。”
“還……還望老爺救救我家小姐,救救我祝家……”
洵伯一怔,他知道縣令這話絕非危言聳聽。
“好說好說,要幫你祝家收拾這個爛攤子,倒不是沒有辦法,只是需要你們祝家配合,用些特別的手段。眼下你兄長不在家,你和嫂夫人能做得了主麼?”
“有勞老爺先示下,待我家夫人回來之後,小的會代為轉述的。”洵伯答道。
“說起來其實很簡單。”縣令說道,“眼下要想再左右悠悠眾口已經不可能了,所以我們只能退而求次:給馬太守一個足夠讓他接受的交代。什麼神通廣大的蝴蝶女妖是斷然不可行的,荒謬與否姑且不論,最重要的是,這樣的說法是完全無法讓馬太守看到你們的誠意的。”
“誠意?”洵伯很是不解。
“要知道,他們世家豪門跟你我這些小門小戶可不一樣,衣食住行,待人接物一向是能多講究就多講究,要的就是兩個字,顏面!馬太守不嫌棄咱們上虞這小地方的人家,願意屈尊降貴與你祝氏締結姻親,本就是要被其他高門大戶譏笑的,結果又出了這樣的波折,換做你是馬太守,你會怎麼想?其的他高門大戶又會怎麼說?”
洵伯自然是能想象的到的,於是他低下頭,一言不發。
“不論真相如何,即便祝小姐平安歸來,即便你祝家確實無辜,真是有外人設局破壞,馬太守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祝家的,因為這件事的發生本就是對祝家顏面的挑釁。你們如果不用足夠有力度的方式回擊挑釁馬家的人,那你們的軟弱也會成為損害馬家顏面的一部分。”
“那……什麼樣的方式才是足夠有力度呢?”洵伯問道。
“不見血,恐怕是不行的。”縣令輕描淡寫地說道,“罪魁禍首落網後是一定要大張旗鼓明正典刑的,除此之外,為了充分展現祝小姐和你們家老爺夫人的無辜,你們祝家的門裡也需要有人出來以命抵罪!”
聽到這話,連小沈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這……真的有這個必要麼?”洵伯的臉色變得很是難看。
“一個大活人,在深宅大院裡被人綁了出去,卻沒有內鬼參與,你猜馬太守會怎麼想?
縣令笑了起來,拍拍洵伯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道。
“不會是你們家祝員外和祝夫人看不上馬公子,自行將祝小姐帶到外面藏匿的吧?”
“可不敢,可不敢,不是這樣的!”洵伯連連搖頭。
“你光是用上嘴唇碰碰下嘴唇,跟我說‘不是’有什麼用?你祝家得讓馬太守放心!”
“那……您看……殺誰呢?”琢磨片刻後,洵伯支支吾吾地問道。
“呵呵。”縣令不屑地笑了笑,隨後搖搖頭,“這種事還要本官再手把手教你啊?”
“是……小的……小的知道了。”洵伯木然的點點頭。
“救人回來,殺人頂罪,這兩件事確實都不容易。”縣令又換上和善的笑臉寬慰道,“不過你們不必擔心,儘管去做就是了,本官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的。大家終歸是一方水土養出的同鄉,侄女做了馬太守家的媳婦,我這個做伯父的面子上也有光啊,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洵伯再次木然的點點頭。
小沈低著頭趴在花叢中,一動不敢動,直到縣令和洵伯先後離開,園內再也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後才站起身來,站在大樹下,看著頭頂被火燒燬的枝杈發呆。
在他以往的印象裡,縣令見誰都是客客氣氣,笑臉相迎的,即便跟小沈這幫衙役打交道,也很少擺出官老爺的架子,雖說平日裡也免不了有些放縱親友僕役吃拿卡要的小事,但相較於其他縣的貪官酷吏,堪稱是聖人,以至於很多人無法理解,魏縣尉為什麼總是和他過不去。
然而在一字不差地聽完了縣令對洵伯的“循循善誘”之後,小沈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一陣徹骨的寒意。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縣令提出阻撓魏縣尉打破砂鍋問到底和殺掉祝家“內鬼”,以保全馬家顏面這兩件事,固然有為祝家著想的成分在,但把問題說的這麼嚴重,顯然也有利己的目的在,因為這兩件事祝家都必然離不開他這個縣令的幫助。
然而馬太守是否真的需要祝家透過濫殺無辜的方式來表明態度,才能平息怒氣,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敢賭。
因此,只能眼睜睜看著縣令這個局外人不需要付出任何的代價,也不需要承擔任何的風險,就拿別人的項上人頭賣給祝家和馬家兩個面子……
他可以說是整個交易中最大的受益者。
卑鄙。
小沈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隨後又陷入了沉思。
對於目前的祝家來說,保證馬祝兩家的聯姻是頭等大事,殺個人,未必會多麼在意,畢竟祝家的家丁奴僕足有上百,不差一兩個人。就是臨時從外面買幾個,也花不了幾個錢,在上虞首富祝家來看,或許跟買些雞鴨豬狗沒什麼區別。
因此,縱然小沈前去勸說,他們也必然是不會拒絕縣令的建議的。
可是,那畢竟是一條人命,若是罪有應得,還倒罷了,可若是不加嚴查,誤傷了無辜呢?
小沈可不認為以祝家當下的心態,會認真調查,明辨善惡。
看來,只能儘快告訴魏縣尉了。
可是,即便他知道了恐怕也一樣什麼都做不了吧,而且以他的脾氣,屆時肯定會跟縣令起衝突,告訴他說不定反而是害了他……
想到這裡,小沈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