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什麼?還不快走!今晚回不到家裡,你就在荒郊野外過夜吧!”

等了半天不見女兒回來,吳郡陸氏撩起簾子,探出頭來厲聲呵斥。

“陸員外,著什麼急嘛,令嬡剛才受傷了。”魏縣尉接茬道,“再說,眼下已是正午,你們父女倆本就不可能只用半天時間回吳郡去,依我看,不如在會稽郡城待一晚,明早再走。”

“魏縣尉,你來這裡做什麼?”

無法繼續對魏縣尉裝作視而不見的吳郡陸氏斜著眼問道。

“沒什麼,我們上虞縣的縣太爺聽說這書院的徐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所以命我來打聽一下,能否有機會讓他家的孩子到徐先生書院裡讀書,可以的話需要做哪些準備。謝員外,方便的話,能否不吝賜教一下?”

“你們縣太爺家裡的也是個閨女吧?”吳郡陸氏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之色,“那姓祝的狐狸精真是給你們開了個好頭啊,個個都覺得自己也有機會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陸員外誤會了,我們縣太爺家裡的是位公子……”

“我懶得同你囉嗦。”吳郡陸氏不耐煩地擺擺手,“魏縣尉,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們本就不是一路人,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好。”

“陸員外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魏縣尉故意大聲說道,“剛剛我偶然聽到你好像有在責怪令嬡,於心不忍,想勸您幾句。孩子還小,又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德惠賢淑之女,羞於與人爭奇鬥豔,不是很正常嘛,何必那麼苛責她呢?”

“我的家事,與你何干?”

“我只是出來說句公道話而已。”魏縣尉繼續火上澆油,“不就是個馬公子麼,有什麼大不了的,天下的王孫公子多得是,再找就是了,為這點小事傷了父女之間的和氣,不值當的。”

“要你多嘴?”吳郡陸氏怒斥道,“一介粗鄙武夫,一輩子跟雞鳴狗盜之輩打交道的傢伙,你懂什麼?”

“除了怪我,你又知道什麼?”

聽到吳郡陸氏與魏縣尉的爭吵,剛處理好傷口的陸氏女果然忍不住開了口。

“唱歌跳舞,噓寒問暖,能使的手段我全用過了,可人家馬公子就是敬而遠之,從不肯多看我幾眼,其他小門小戶的女孩更是顏面都不顧了,一個個端茶倒水,助酒陪樂,拼了命的獻殷勤,就差舍下臉直接寬衣解帶,投懷送抱了,結果還是一樣竹籃打水一場空。要不是他看上了姓祝的那丫頭,我們還以為他有斷袖之癖呢,你還想要我怎樣?”

“放肆!真是無法無天了!”吳郡陸氏氣得臉通紅,“還當著外人的面!”

“消消氣,陸員外,有話好好說嘛。”

見計劃出奇的順利,魏縣尉也很是詫異,連忙繼續趁熱打鐵。

“姑娘,你也彆著急,令尊不過是一時想不明白。實不相瞞,我也覺得奇怪,聽這祝小姐向來寡言少語,不善交際,跟馬公子之間也幾乎沒有什麼接觸,怎麼就被注意到了……”

“哼,行商坐賈人家出身的,大約從孃胎裡出來便懂得偽裝鑽營了!”

不待陸氏女說話,一旁的小丫鬟先忍不住替自己的主子開了口。

“成天故意在人前擺出一副知書達理的樣子,見誰都是笑臉相迎,實則滿肚子算計!”

“哦?”魏先生眉毛一挑,故意說道,“可是我怎麼聽說,人家祝小姐在學院裡下課後要麼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書寫字做女紅,要麼就是上山吹笛自樂。這麼清心寡慾,獨善其身的姑娘,能算計什麼?小姑娘說話可要有憑有據啊。”

“就她還清心寡慾?笑話!”小丫鬟撇了撇嘴,“什麼看書寫字做女紅,老實本分不爭搶,全是裝樣子給人看的,不過是見自家寒酸,吃穿用度拿不出手,才躲起來不敢見人,長得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胭脂水粉又用不起太好的,才沒有爭搶。她要是真的那麼清高,又怎麼會跟大家一樣,扮作男裝到書院裡來?還有她吹的那個笛子,要不是當初學琴的時候被徐先生和馬公子誇獎吹得好,她怎麼會成天故意到後山上去吹?還不就是想借此吸引馬公子的注意麼!”

“說到那賤人的笛子我就生氣!”陸氏女插嘴對小丫鬟說道,“你還記得嗎?當初徐先生說要教大家樂器的時候,我跟她爭著買一把琴,後來我雖然買下來了,但是彈的時候才發現根本沒校準,不僅在馬公子面前丟了人,還反而讓她的笛子出風頭了!”

“小姐您還不知道呢?”小丫鬟擺出驚訝的表情,“她那就是故意裝作沒搶過咱們的樣子,不僅幫著姓梁的坑咱們的錢,還讓咱們成了捧她的陪襯!”

“真的?那賤人真是太下作了!”

“那當然了,她那些花花腸子您看不明白,我們下面做事的可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僅勾引姓梁的幫她在馬公子面前露臉,還靠這個關係走門路求到了徐先生那,讓徐先生幫她送書信,私下跟馬公子在紙上交流呢!”

“她憑什麼能拉關係走通徐先生的門路?”吳郡陸氏不解地問。

“書信?什麼書信?”魏縣尉追問道。

“那賤人果真勾引了姓梁的?”陸氏女也跟著問道。

“啊?嗯……我……”小丫鬟看著對她眈眈虎視的三個人,一時不知該回答誰的問題。

“別急,咱們坐下慢慢說說。陸員外也一起坐下謝謝吧。”

魏縣尉伸出手,示意馬車上的吳郡陸氏過來坐,但他下了馬車後只是站在涼亭外面,並不靠近。

“先說說她和那姓梁的到底在怎麼回事!”陸氏女來了興致,拽著小丫鬟的衣袖問道。

“胡鬧,成什麼體統?”吳郡陸氏斥責道,“你先把那土財主的女兒是如何走通徐先生關係的詳細說來!”

“老爺,小姐,別急啊,你們問的其實是一碼事。”小丫鬟解釋道,“您想啊,那鄉下小門小戶來的,跟徐先生能攀上什麼關係啊,所以她才想到了去勾引徐先生徒弟的法子。”

“那個賣輕巧頑意兒的梁山伯真的是徐先生的徒弟?”陸氏女插嘴問道,“不是說他就是個受寵的小廝麼?當年在街上偷了徐先生的錢被抓住,賣身贖罪的,他真能跟徐先生說上話?”

“不是的。”小丫鬟解釋道,“我聽人說,那姓梁的其實是徐先生養的外室生的,跟他孃的姓,徐先生當年去朝中做官的時候把他娘倆拋棄了,後來他去找徐先生,當街用他孃的畫像逼徐先生認下了他,但是徐家人不認他,所以才用徒弟的名義養在了書院裡。”

“竟有這等事?怪不得他的畫那麼厲害,原來是徐先生之子,聽你這麼一說,他跟徐先生的臉型和五官確實有些相像呢。”

“是吧,我早就覺得他跟徐先生長得像了,就是鬍子不大一樣……”

主僕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的,似乎是將一旁的吳郡陸氏和魏縣尉視若無物了。

“小丫頭。”魏縣尉上前一步,打斷二人的交談,“你能先說說這個姓梁的大約是個什麼脾氣秉性的人麼?”

“他呀,就是個鑽錢眼兒裡的傢伙!”小丫鬟一臉鄙夷的說道,“總是顯擺些耍人的鬼把戲,還說不了三句話就騙人買他的東西。要我說啊,他跟那鄉下來的小姐才般配呢。”

“那祝小姐是怎麼跟他認識的呢?”魏縣尉又問道,“就是透過買他的東西認識的麼?”

“應該是那姓梁的先主動去認識的那賤人。”陸氏女插嘴道,“我記得第一次來書院那天,姓梁的在天上放紙鳶,然後那紙鳶不知怎麼的,就落在了我的轎子上。他跟我說,這紙鳶是跟我有緣,才會正好落在我這,勸我把它買下。但我不喜歡那玩意兒,他出的價又遠比市場上的要貴,就沒理他。後來我再次看到那紙鳶,就是在那賤人的臥房裡!”

“後來呢?兩人之間又有什麼接觸嗎?”魏縣尉追問道,“你剛才口口聲聲說祝小姐和這個梁山伯之間有些瓜葛,可是親眼所見?”

“大家都這麼說啊,還能有假?”小丫鬟答道。

“越是說的人多了,才越是不可信。”魏縣尉連連搖頭,“多少奇論怪談,牛鬼蛇神就是這麼他一句,你一嘴,捕風捉影,添油加醋憑空捏造出來的。”

“切。”陸氏女不屑地撇撇嘴,“二人之間若是真的素絲不染,又怎麼會無風起浪?姓梁的曾大半夜給那賤人畫過畫像,那賤人也曾在山上跟姓梁的一起寫情詩,放蝴蝶紙鳶。可笑那賤人事後為了避人耳目,還故意在文章中大談什麼婦德,哼,笑死人了。”

一聽到蝴蝶紙鳶四個字,魏縣尉便想到了會稽謝氏的子侄提到過的那個,那兩個斷線的紙鳶真的是祝小姐和梁山伯放的麼?如果是真的,那麼元宵節上的兩個詩謎,大概也並不是牽強附會了。

不過,祝小姐究竟是真的喜歡上了梁山伯,還是說,只是利用他而已呢?

那篇提及婦德的文章與寫著“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蝴蝶紙鳶,究竟哪個是祝小姐的真心話呢?

還是說,都是謊言?

“這些事情,馬公子知道麼?”吳郡陸氏忽然問道。

“書院裡誰的事他不知道?”陸氏女看了她父親一眼,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用他自己派人去打聽,就有的是人上前跟他說其他人的壞話……”

意識到自己這話有點自己打臉的意思,陸氏女立馬又找補了一句。

“不過,大部分是確有其事,很少空穴來風。”

“你們說徐先生幫祝小姐和馬公子進行書信交流,又是從誰那聽來的?”魏縣尉問道。

“這是昨晚有人花錢從馬公子身邊的小廝口中套來的話,還能有假?”小丫鬟搶過話茬答道。

“那他們具體是怎麼書信交流的,交流了什麼內容,你知道麼?”魏縣尉又問道。

“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呢?走了,走了,上車,回家!”

吳郡陸氏忽然插嘴打斷對話,並警惕地看了魏縣尉一眼。

“我不走,就在這說!”正當魏縣尉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陸氏女開了口,“我今兒個就要搞清楚,我究竟是怎麼輸的!”

“混賬!你懂什麼?”吳郡陸氏索性直接看著魏縣尉說道,“馬公子的事與咱們吳家已經沒有關係了,你再多嘴多舌,當心引火燒身!趕緊給我回到車上去!”

“陸員外,您剛才不是還責怪令嬡為什麼得不到馬公子的青睞麼?”魏縣尉說道,“正好借這個機會把話說開,回去之後家庭和睦,不是挺好麼。”

“姓魏的,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吳郡陸氏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剛剛不是說了麼,替我們縣太爺家的公子來打聽打聽書院裡的事情而已,純粹閒聊幾句,陸員外何必多想。再者,馬家這等大戶人家向來少不了各種流言蜚語,即便馬太守真的大動肝火,最多也就是責罰自家嘴巴不嚴的小廝而已,怎麼會牽連到我們這些外人身上。”

魏縣尉這話自然不只是說給吳郡陸氏一個人聽的,也是為了寬陸氏女主僕倆的心,見吳郡陸氏不再開口,魏縣尉便繼續趁熱打鐵,看向小丫鬟。

“小姑娘,那馬公子和祝小姐的書信裡,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吧?”

“老爺,您想多了,確實沒什麼。”小丫鬟觀察了一下吳郡陸氏的表情,答道,“馬公子的小廝說,徐先生經常在命公子小姐們吟詩作賦之後,私下把馬公子叫過去,二人一同評定優劣,甚至有時還會讓馬公子代為寫評語。有一次,據說那鄉下來的對評語不服氣,便私下又寫了篇文章要向徐先生討教,徐先生將文章給馬公子看了,馬公子當即又寫了封信回覆,一來二去,兩人便在紙上交流起來了。”

“竟有這種事?”陸氏女接茬說道,“大家所寫的詩詞歌賦全是徐先生出的題,而且寫得好的內容徐先生是會當眾誦讀供大家品評的,沒想到這裡面還能生出這麼一檔子事來……那賤人是怎麼盯上這個空子的?莫非請馬公子一同評定優劣,也是她給徐先生的建議?”

“這……那小廝倒是沒說,不過估計八九不離十。”小丫鬟答道。

“肯定是這樣的,那賤人太心機了!”陸氏女十分篤定地說道。

“那,這位祝小姐的文章寫得怎麼樣?”魏縣尉又問道,“是不是經常被徐先生拿出來誦讀品評?馬公子的評價如何?”

“哼,就是照著馬公子的喜好寫的,評價自然不會差。”陸氏女答道。

“行了行了,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早幹嘛去了?”吳郡陸氏斥責道,“再說了,她能想到先討好徐先生,再旁敲側擊接近馬公子,你為什麼就想不到?她寫的文章能討得馬公子的歡心,你為什麼就做不到?不是說會當中誦讀嗎?一天天就知道吃喝玩樂,沒心沒肺,等你老子我死了,我看你還能吃香喝辣的快活幾天!”

一連串的斥責和質問,令陸氏女氣的銀牙緊咬,卻又偏偏想不出該如何回應,最後她只得把頭一扭,坐回靠背坐檻上生悶氣去了。

“陸員外不必苛責令嬡,這番猜測也未必就是真相。”魏縣尉說道,“依照這姑娘所說,徐先生是受了他徒弟的影響,才同意為祝小姐創造跟馬公子紙上交流的機會的,而徐先生那個姓梁的徒弟則又是因為喜歡上了祝小姐,才會幫忙去徐先生面前提建議。對吧?”

“是啊,怎麼了?”小丫鬟問道。

“但是你們想啊,連咱們都能一眼看出祝小姐的小九九,人家徐先生是見過大世面的,怎麼會不明白她的目的?又怎麼想不到,幫忙給祝小姐和馬公子牽線搭橋,撮合他們,一定會令姓梁的傷心?我們且不說這個姓梁的究竟是不是徐先生外室所出的庶子,就假設他在徐先生的眼中真的重要到了可以讓徐先生去為他做任何事的程度,那麼唯獨這件事,徐先生是一定不會去做的。為人父母嘛,將心比心,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陸員外。”

經過這麼一番分析,吳郡陸氏父女和小丫鬟三人都啞然失色,臉色像便秘一樣難看。

“也……不一定就是為了姓梁的才幫忙的啊。”小丫鬟再次辯解道,“說不定徐先生是為了馬公子……畢竟徐先生和馬太守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真要是為馬公子好,怎麼會給她介紹一個鄉下來的賤人!”陸氏女氣鼓鼓地打斷了她的話。

“是啊。”魏縣尉總結道,“如果徐先生在乎姓梁的,那他一定不會撮合祝小姐與其他人,如果徐先生在乎馬公子,那麼他應該撮合馬公子與其他大家閨秀才對,而要說徐先生在乎祝小姐的話,據我所知,他與上虞祝家又沒有任何的交情。所以,無論怎麼說,此事的道理都說不通。”

“可是,徐先生確實撮合了兩人的紙上交流啊!”小丫鬟再次強調。

“看來,有必要直接去問問徐先生本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了。”

魏縣尉走出涼亭,望向對面半山腰上的書院,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