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祝家“禮送出門”後,魏縣尉翻身上馬,看樣子是打算直接回去。
“師父,您今晚這是幹嘛呀?”小沈不解地問道。
“還能幹嘛?辦案啊。”說罷,魏縣尉一抖韁繩,催促馬匹緩步朝山下走去。
“那您今晚的態度未免太蠻橫了些吧……”
小沈連忙翻身上馬,跟著下山,追到跟前後,他小心翼翼地說道。
“且不說祝家如今跟馬太守家只差半步就結為親家了,至少人家是咱們上虞縣的首富,跟咱們堂尊是說得上話的,得罪了祝家,以後明裡暗裡的擠兌您怎麼辦?”
“傻小子,你師父我幹過不動腦子的事麼?”魏縣尉瞥了小沈一眼,“你想啊,我剛剛那麼強橫,還動不動就把馬太守搬出來嚇唬人,祝家卻依然遮遮掩掩,甚至那個小丫頭也只是裝作害怕而已,這說明什麼?”
小沈想了想,而後木然地搖搖頭。
“說明祝夫人和那小丫頭心裡有底,她們很清楚祝小姐的下落,而且並不擔心她的安危。”
“真的?那可太好了,就讓她們自己找去唄。”小沈很是高興,“找得回來,皆大歡喜,找不回來也不是咱們師徒倆的責任。”
“你還真是個傻小子,哪那麼簡單啊。”魏縣尉板著臉,失望的搖搖頭,“所謂蝶妖把人抓走,這麼扯淡的話,我都不信,馬太守又怎麼會信?他派我一個外人來摻和祝家的家事,同時又把祝員外扣下,你想想,他這麼安排,是想讓我做什麼?”
小沈想了想,再次木然地搖搖頭。
“馬太守並不是真的要我來幫忙救人,而是讓我揭穿祝家的謊言,查清來龍去脈的,將來馬祝兩家的聯姻會不會繼續,取決於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可是您不是說,馬太守曾當眾許諾過他不會食言毀約麼?”小沈追問道,“而且,馬太守怎麼會知道您與祝家沒有關係呢?您可是跟祝員外坐一輛馬車去的會稽。”
“像馬太守這種大人物,自然是見多識廣的,我跟祝員外之間什麼關係,他大概只需要看一眼我們倆的言談舉止就心中有數了。真要是關係匪淺的朋友彼此之間怎麼會那麼多客套。”
魏縣尉在石橋上勒住馬匹,回頭看了一眼半山腰上燈火通明的祝府。
“至於食言毀約,他就是為了這個才把祝員外扣下的。”
“怎麼說?”小沈又問道。
“如果最後的真相併不妨礙成人之美,那自然皆大歡喜。可如果不是,他就會讓祝員外‘主動’提出取消婚約,以免讓馬家落個失信罵名。”
說到這裡,魏縣尉指了指自己。
“至於棒打鴛鴦的這筆賬,當然就會被祝家人記在老魏我這個外人的頭上……”
師徒二人回到縣衙時,已是午夜時分了,魏縣尉先跟值班的皂隸打聽了一下洵伯的情況,獲知他在魏縣尉和小沈離開後不久,便攔了一輛過路的牛車,連夜趕回祝家莊去了。
而後又問了問縣太爺是否知道了自己已經回來的事,在得知還沒有後,他便命皂隸和小沈保守秘密,只要縣太爺沒有從別處獲知, 就不要主動告訴他祝家出了事,以及自己回來了的訊息。
“師父,您該不會是懷疑堂尊與此事有關吧?”小沈問道。
“那倒是沒有,我只是不想他瞎干預而已,他這人一貫媚上欺下,唯利是圖,你們又不是不瞭解他。”
“師父,您還是聽師爺的,慎言點吧……”小沈提醒道。
“值你班去吧,還來教訓你師父。”魏縣尉白了他一眼,“我今晚到馬棚湊合一宿,明早交班之後,到對面的酒肆裡等我!”
說罷,魏縣尉便騎著馬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縣衙街對面的酒肆炊煙剛起,魏縣尉便走了進去,向跑堂的要了碗湯餅,坐在靠窗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正在吃飯時時,旁邊桌上交談的三名食客引起了他的注意。
“諸位,聽說了沒?”食客甲眉飛色舞地說道,“城東祝家莊那個富戶家裡出大事了!”
“哦?啥事啊。”食客乙一臉茫然,顯然對此事一無所知。
“你沒聽說嗎?祝家莊那邊昨兒個就傳瘋了!”食客丙接茬道,“說是祝家莊那個富戶家的大小姐讓妖人給擄走了!”
“富戶的大小姐被綁了?”食客乙聞言來了興趣,連忙追問道,“還有這事?說來聽聽!”
“哎呦喂,這事傳的可邪乎了!”食客丙繼續說道,“我聽說啊,前天晚上他祝家一幅畫上的蝴蝶變成了真的……”
“你知道什麼啊,還畫上的蝴蝶成了真的!”食客甲連連搖頭,打斷了那人的話,“我告訴你們,是他們家後山上有一隻蝴蝶成了精,半夜飛到祝家小姐的閨房裡,把她給抓走了!那成了精的妖孽還會吞雲吐霧和噴火呢!”
“真的?是你親眼所見麼?”食客乙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兩人,“未免太扯淡了吧。”
“你還別不信。”食客甲答道,“就在前天晚上,祝家的人舉著火把在後山上折騰了一整宿,把整座山翻了個底朝天,山下祝家莊的人親眼看到的!這還能有假?”
“啊……那倒真是奇了!”食客乙抿了口茶,看錶情,已然信了,“你說這妖人既然有這麼大的神通,幹嘛要跟他祝家過不去呢?”
“這不明擺著的麼,肯定是為了錢唄。”食客丙答道,“祝家多有錢啊,整個山頭全是他家的。”
“切,也就是你這眼皮子淺的才拿祝家的那點家產當回事。”食客甲駁斥道,“那妖人能吞雲吐霧,能噴火傷人,還能上天入地,這麼大的神通還會在乎什麼金銀珠寶?”
“那你說,這妖人不圖錢,還能是圖個啥?”食客丙反問道。
“要我說啊……”食客甲說到這,故意抿了口茶,而後才嬉笑著說道,“這妖人大概是要拿祝家小姐的處子身練什麼妖法!”
“噫!”食客乙和丙不約而同地給了食客甲一個白眼。
“你們還別不信。”食客甲堅持道,“不是經常有這種傳聞麼,妖魔鬼怪最喜歡拿沒經過人事的童男童女練功,這叫做採陰補陽,特別的那種長得貌美如花的!我之前就聽祝家莊的人說過,那祝家小姐長得可漂亮了,月宮裡的嫦娥見了都要自愧不如呢!”
“淨扯淡。”食客丙駁斥道,“我聽祝家的家丁說,那成精的蝴蝶是個女妖,採什麼陰,補什麼陽?退一萬步講,即便真是衝著這個,那田裡栽秧薅草的,山上採茶養蠶的,河湖邊洗衣服下魚簍的小姑娘多了去了,綁她們不是遠比到深宅大院裡綁走一個富家小姐省事?”
“那你倒是說怎麼回事。”食客甲很是不服。
“依我看啊……”
食客丙說到這,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不只是故意賣關子,還是在拖時間現編。
“那女妖許是嫉妒那祝家小姐富貴又貌美,打算來個李代桃僵,把她殺了,自己變作祝小姐的樣子,回來做千金小姐,或是乾脆使個什麼移形換影的妖術,佔了祝小姐的軀殼!”
“且,你知道什麼啊。”食客甲連連搖頭,不以為然,“他祝家說是女妖綁走的,你就真以為是女妖啊?依我看,不過是為了自家顏面才說是女妖的。不然的話,怎麼別處的花仙狐妖全是奔著相貌俊秀的精壯童男去的,偏他祝家碰上的女蝶妖改了性子,去綁架小姐?”
“你們倆啊,一個比一個扯淡。”食客乙用筷子敲了敲陶碗,“要我說啊,多半就是某個裝神弄鬼的小蟊賊把人抓去了,想敲詐一筆錢而已,哪來的那麼多妖魔鬼怪啊。”
“反正甭管是妖魔鬼怪還是裝神弄鬼。”食客甲不以為然地繼續說道,“總之,我看這祝小姐多半是不能‘完璧歸趙’了……”
這三人一開始胡說八道的時候,還知道揹著點旁人,將聲量儘可能壓低,然而吵著吵著便什麼都忘了,引起了魏縣尉的注意。
魏縣尉聽這三人越說越離譜,甚至開始汙衊人家小姐的清白,很是鄙視這三人,便用右手的關節重重地敲了敲桌面,並咳嗽了幾聲。
三名食客聽到聲響轉過頭來,一眼便認出了魏縣尉,立刻低下頭,噤若寒蟬。
“幾位,嘴上積點德!這麼嚼舌根,不怕嘴上生瘡,出門遭雷嗎!”
三人自知理虧,聽著魏縣尉的斥責,都不敢回話,只是點點頭,而後悶頭吃飯。
魏縣尉還想再說些什麼,恰在此時,小沈從外面走了進來,於是魏縣尉不再理會那三人,放下筷子,抬手招呼小沈過來。
“師父,我來了。”小沈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在魏縣尉身邊坐下。
“還沒吃吧?”魏縣尉向店小二招了招手,“小二,這桌再來一碗湯餅。”
“謝師父……”小沈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問了起來,“師父,我昨天回去之後又自己琢磨了半天,我懷疑那個小丫頭講述的案發時的情況,未必就全是假的……”
魏縣尉不著急回答,先瞪了剛剛嚼舌根的三人一眼,那三人也算知趣,立刻掏了錢走人。
“哦?那你倒是說說,她在哪些地方撒謊了,哪些內容可能是真的?”
待那三個人出了門,魏縣尉才回過頭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小沈,並問道。
“啊,這個……所謂蝶妖抓人肯定是騙人的,聽著挺扯,不過內賊引外鬼的推測倒是蠻合邏輯的……”
小沈只是有些懷疑,並沒有思考驗證過,魏縣尉這一問,讓他很是緊張。
“就這些?”魏縣尉瞥了小沈一眼。
“然後……蝴蝶成精把祝小姐帶走那一段,小丫鬟說得很詳實,未必全是憑空捏造,但是還有個問題,就是情緒太平靜了。如果她真的曾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經歷了那樣匪夷所思的場景,情緒和心態必然會受影響,即便事後再回憶,表情和語氣也不該那麼平淡。”
“說的沒錯,犯人在她面前把人帶出祝府的過程可能有些是真的。”魏縣尉總結道,“只是整件事被她套上了蝶妖作祟的離奇外殼而已。”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小沈點點頭,同時小心的觀察著魏縣尉的表情,期望得到些讚許。
“這點觀察和判斷沒什麼大不了的。”魏縣尉一臉的不以為然,“更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們是出於什麼目的要撒謊,以及,為什麼要撒蝴蝶成精這麼一個誇張的謊呢。”
“那……肯定是因為祝家小姐還是黃花大閨女唄。”
聽到師父的話中絲毫沒有肯定和認同的意思,小沈的心裡不免有些失落。
“師父您想啊,一個女孩子,尚未出閣就被擄走了,即便那妖人真的什麼都沒對她做,一旦傳出去,也難免會被心眼長歪的人說三道四,這輩子的清白名聲就算是毀了。祝夫人作為一個當孃的,為自家閨女的名聲著想,不想讓咱們這些外人插手,也在情理之中。”
“剛誇你兩句,又不過腦子了。昨天那小丫鬟親口說過,事發之後,祝府上下到後山搜了一夜,這麼大的陣仗,想不聲張出去都不可能。”
魏縣尉邊說邊抄起手邊的竹製筷子筒,朝窗外豎著耳朵偷聽的三個食客砸去。
“你看那邊那仨個,才一天兩夜的功夫,連他們都聽說了,祝夫人還有什麼必要瞞著咱們倆?再者還是那個問題,即便她真的是要糊弄咱們倆,當然是說得越真越好,她撒那麼離譜的謊幹嘛?最不濟,撒一個祝小姐突然得了疫病,這些天不便見客的謊不就行了。”
“裝病怎麼能行呢,馬太守一定會派人來看的。”
“馬太守要是派醫生來,先找人裝病拖延時間就是了。”魏縣尉不以為然,“如果人救回來了,自然皆大歡喜,人沒找回來宣佈病死就是了,兩家的顏面得以保全,這事就算翻篇了。類似的事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裡又不是沒發生過,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是,您說的對……”小沈撓撓頭,“那祝夫人撒這麼離譜的謊,究竟是要遮掩什麼呢?”
“坐在這空想是沒有用的。”魏縣尉答道,“祝家小姐被綁架這件事必定有極為複雜的內情,不搞清楚來龍去脈,咱們不可能找到她的所在。”
“好吧,那咱們接下來要去哪獲知更多的資訊?”小沈說道,“還是去祝家莊打聽麼?祝小姐的住處應該是進不去的,祝家人肯定會嚴密看護,咱們最多到後山上看看……可是後山上又能有多少線索呢……唉……”
“祝家的後山你一個人去看就行了。”魏縣尉答道,“我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為什麼?哦,對了。您是要留在縣衙裡等祝家那個丫頭是吧?祝夫人昨天說過讓她來一趟縣衙的。”
“那丫頭沒什麼好等的。”魏縣尉搖搖頭,“昨晚咱們問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尚且問不出什麼,過了這一晚,她跟祝夫人必然又把話想的更圓了,自然更是什麼都問不出來。”
“那您要去哪裡?”
“傻小子,你忘了最重要的一個疑點。”魏縣尉笑著說道,“我問你,馬祝兩家結姻的事,事先保密的極好,就連護送祝員外去會稽的我也不知道。那麼,綁走祝小姐的人是從何得知的?難不成綁架案發生在這個時候,真的只是巧合?”
“哦……嗯……”小沈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後又很快一臉茫然,“所以您的意思還是傾向於‘內賊招外鬼’嘍?可是這還是無法解釋祝家為什麼要撒‘蝴蝶成精’這個離譜的謊啊,而且,‘內賊’還沒找到,您到哪去找‘外鬼’呢?”
“依我看,所謂的‘蝴蝶成精’極有可能是一個,她們不得不撒的謊。”
魏縣尉伸出三根手指,解釋道。
“除了當晚鬧得陣仗太大,無法遮掩,必須照顧祝小姐的名聲這個原因之外,應該還有兩個原因,其一,那個‘妖人’在綁走祝小姐的時候,可能真的使用了什麼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方法,否則不會憑空產生這樣離譜的說法。其二,將其斥責為‘妖人’,可能是想要掩蓋此人與祝家的關係,能夠及時獲知祝小姐要嫁到馬家的訊息,並且成功從祝府的深宅大院裡將人綁走,只有與祝府關係即為親近,對祝府十分了解的人才能做到。”
“哦……嗯……”小沈再次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然後又陷入了迷茫,“師父,您分析的這些的確很有道理,可是祝家人不配合,咱們還是沒有頭緒,無從入手啊。”
“用不著祝家人配合,我昨晚想到另一個調查方向了。”魏縣尉說道,“昨天我隨祝員外去馬家參加冠禮時,曾聽人說過,馬公子與祝小姐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他們求學的書院,因此,除了祝家人之外,唯一有機會獲知兩家會結姻的人,就是書院的人。”
“說的對啊!”小沈第三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馬公子和祝小姐在書院的同窗是最有機會提前看出二人眉來眼去的,而且他們也有加害祝小姐,阻撓聯姻的動機!不過,書院裡的學生應該有很多,師父,要不要我跟您一起去?”
“沒有這個必要。”魏縣尉擺擺手,“從昨天冠禮上的情景來看,即便是在書院中,知道兩人暗生情愫的應該也不多,我自己去打聽就夠了。你還是到祝家去看看,把後山仔細觀察一遍,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再到祝小姐的樓閣中看看……算了,這個不強求。”
“唉……那好吧……”小沈沒精打采地應和道。
“臭小子,垂頭喪氣的,像什麼樣子!打起精神來!”
魏縣尉一巴掌扇在小沈佝僂的後背上。
“我不願意帶你一起去調查,不是嫌你笨,而是給你機會!這件案子裡面必然大有文章,又牽扯到馬太守,你要是辦好了,我在馬太守面前提你兩句,明年我捲鋪蓋走人之後,準能讓你接我的班!”
“我怕就怕這案子裡大有文章……”小沈撓撓頭,“我這是第一次自己獨立去查案,又牽扯到馬太守,萬一有什麼疏漏,我肯定擔待不起啊。”
“行了,少廢話,好好幹吧!有什麼事,師父給你擔著!”
魏縣尉拍拍小沈的肩膀,打斷了他的喪氣話,並在桌上放下錢。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師父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