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九妹提著燈籠來到樓閣中，推開門後喚了小姐一聲，而後依次點明一樓牆壁上的幾盞燈籠。
見樓上沒有回應，她來到了二層樓閣的門外，敲敲門，又喚了一聲，等了半晌卻還是沒有聽到回覆，於是她將耳朵貼在了門上。
屋內隱約傳出點燃東西的聲響，九妹有些疑惑，推了推小姐的房門，卻推不開，心中頓時覺得不妙，於是回到樓梯上朝外喊了幾聲，閣樓外的幾個丫鬟聞聲跑了進來，幾個人一起撞門，撞開後，發現小姐屋內已經空無一人。
九妹正疑惑時，聽到後山上傳來一陣簫聲，於是又跑出樓閣外。
抬起頭四下打量，樓閣上騰起了一片的煙霧，在這片煙霧中，隱約有一個人形的黑影，懷中抱著正在昏睡的祝小姐。
身邊的丫鬟們跌坐在地，人形黑影轉過頭來，瞥了一眼驚叫出聲的丫鬟們，而後遁入了煙霧中。
不多時，煙霧漸漸散去，人形黑影消失，一個巨大的蝴蝶飛了起來，在眾人的驚歎聲中，載著祝小姐飛向了簫聲傳來的後山……
“這蝴蝶女妖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在聽九妹講述案情的過程中，魏縣尉一直在東張西望，觀察周遭的情況。
“從他潛入府內，到進入祝小姐閨房的整個過程裡，始終沒有被人發現麼？”
“沒有。”九妹回應道，“官爺您這一路都看到了，我們祝府的宅邸是依山而建的，建築錯落，道路曲折，園內各處又種植了許多草木，即便今晚明月高懸，許多拱門和廊簷下還掛著長明燈，這一路上仍然有許多樹蔭、草叢和牆角處可供躲藏，避人耳目。再者，那蝴蝶女妖不是會飛上天的妖法麼？既然有這樣的神通，隱介藏形想來也不在話下。”
聽完九妹的回答，魏縣尉並沒有立刻給出回應，而是一直盯著九妹的眼睛，過了半晌，才點點頭，並說了句有道理。
在一旁的小沈原本還想說些什麼，見魏縣尉這個反應，便不敢開口了。
“在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有個問題很想問一問。”魏縣尉繼續問道，“這蝴蝶女妖為什麼會恰好在昨天把祝小姐綁走了？”
“不僅是官爺您覺得蹊蹺，我家夫人同樣認為這絕不是偶然。”
九妹表情淡然，大概是早就料到了會有此一問。
“哦，那你們家夫人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呢？”
“兩種可能，要麼是那蝴蝶女妖神通廣大，此前曾探查過府上的虛實，要麼就是……內賊招外鬼！”
九妹沒有躲開魏縣尉的注視，而是選擇了與他針鋒相對。
“若真是那蝴蝶女妖神通廣大，自當別論，而若是內賊招外鬼……能同時知道我家小姐閨房所在，以及她與馬公子兩情相悅這兩件事的人，只能是在我家內院侍候的女眷。”
“嗯，這些推測有些道理。”魏縣尉點了點頭。
而一旁的小沈卻透過他的語氣聽了出來，他對這一說法並不是完全相信。
“所以，我家夫人今天已經讓管家嬤嬤們帶著幾個老實可靠的家生女兒，將全府上下所有女眷集中起來逐一盤問了。特別是曾有過聚賭行為，可能欠下賭債的那幾個。”
九妹說話時不僅在觀察魏縣尉的眼神，也留意到了小沈的表情。
“原本是打算等問出了結果再綁起來送到縣衙去的，官爺既然來了，要不要過去看看，幫我們審問？”
“我看就不必了。”
魏縣尉的回答不僅出乎了九妹的意料，連小沈也覺得奇怪。
“師父，咱們不就是專門審問作奸犯科之徒的麼？過去看看，說不定運氣好，直接就能揪出內鬼。”
“這姑娘不是說過，已經有人在審問了麼？既如此，遲早會有訊息的。咱們再過去，也不過是浪費人力罷了。”
說罷，魏縣尉突然朝月洞門走去，抬手想要推開，發現門被鎖上了。
“這門平時是一直鎖著的麼？”
“官爺，您這是要做什麼？”九妹沒有回答魏縣尉的問題，只是上前擋住了他。
“你們審你們的內鬼，我到綁架發生的現場再去找找線索，咱們並行不悖，豈不更好。”
“官爺請自重！裡面是我家小姐的閨房，怎能讓男人隨便進？”
魏縣尉作勢要推開九妹，豈料她這次卻絲毫不肯退讓了，魏縣尉又不好真的去推搡人家小姑娘，雙方就此僵持下來。
“再者，夫人今天已經命人仔細打掃過裡面了，如果真的曾留下過什麼線索，想必也被發現了，我一會兒會把打掃的下人叫來，您直接問她們吧。”
“好吧……你接著說。那個什麼蝴蝶女妖逃走之後，你們上山搜查時，有沒有再發生什麼怪事？”
兩人畢竟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再加上剛才推門時魏縣尉發現大門鎖的很緊，沒有鑰匙肯定是進不去的，魏縣尉只得作罷。
“那蝴蝶女妖飛走時，後山上一直有簫聲為她引路。因此事發之後，夫人命我祝府上下所有家丁奴僕，不論老幼，連夜到後山上，循著簫聲去搜。”
九妹對魏縣尉的提防此時已經不再遮掩了，說話的同時主動盯著他的眼神。
“但是後山上能下山的小路不勝列舉，再加上天色太晚，道路看不清，我們搜了整整一夜，雖然有不少人說看到了人影，卻沒一個能跟上那蝴蝶女妖的腳步。”
“我看應該不是跟不上，大概是心裡害怕，不敢跟上去。”小沈說道。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九妹瞥了插嘴的小沈一眼，簡單敷衍了一句。
“既然不能查勘案發現場，那到後山上去看看總可以吧。”魏縣尉轉身望向後山，“怎麼過去？需要繞回去走前面的大門嗎？還是說，府上有直通後山的小門？”
“不需要繞回前面。”九妹想了想，決定如實回答，“那邊就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後山。”
魏縣尉沿著腳下甬道回到岔路口，除了他們來時走過的那條通往中院的花園和前院的路之外，面前還有三條路，一條沿著小河，通向更高一階的山腰，遠遠望去，隱約可見那裡還有幾棟精雕細琢的樓閣建築，大概就是祝員外和夫人的起居之處與書房。
另一條通向的方向燈火輝煌，似是有不少屋舍，應該是奴僕下人們的住處，最後一條燈火暗淡，想來就是通往後山的。
“這邊是家丁和丫鬟們的住處，那邊就是通往後花園的，有一扇通往後山的大門。”
九妹指了指燈火輝煌處，又指了指燈火黯淡處。
“當晚小姐被妖人抓走後，我便是沿著這條路去叫人的，然後回到這裡，再沿著這條路追向後山。”
“我聽聞你們富貴人家的門戶向來看管的很緊。”小沈追問道，“通往後山的門到了晚上必然是會上鎖的吧？請問鑰匙在誰手上？”
“那邊的後門不僅晚上會上鎖，平常同樣不會輕易開啟，而且前些年我家老爺為了防止雨季的山石滑坡或是山上野火傷人，曾特意命人重修過那一段的院牆，足有兩丈，是整個府邸中最高最堅實的。”
談到這種無關痛癢的內容時，九妹明顯放鬆了一些，回答流暢了很多，然而她沒有意識到，如此一來，更顯得剛剛那番回答很可疑。
想到這裡，小沈轉頭看向魏縣尉，他知道自己的師父對此必定也是有所覺察的，雖然表情上毫無顯露。
“至於後門的鑰匙，一共有三把，一把放在我們夫人的房間作為備用，一把在家父手中，一把在夫人帶來的管家媳婦手上，當晚後門並沒有被開啟過，三把鑰匙也沒有丟失。”
“好的，我知道了。”魏縣尉點點頭，隨後又問道，“內賊招外鬼或是有妖孽作祟，依你之見，這兩種可能，我們選哪種回稟馬太守比較好？”
“這……事情的真相具體如何，奴婢哪裡敢妄下結論……”
見魏縣尉不時朝後花園的方向看過去，九妹再度上前，攔在路中間。
“不過，煩請官爺替我祝家為馬太守帶個話，此事我們祝家一定會查清楚，並儘快將小姐毫髮無損地救回來，絕不會耽誤兩家的聯姻！”
說罷，九妹不顧地上的石板又溼又髒，直接跪地俯首。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小沈見狀連忙上前，試圖將她扶起，轉念一想，二人畢竟男女有別，不方便碰她，便又收回了手。
相比之下，魏縣尉對於九妹的卑躬屈膝幾乎沒有什麼反應，沉思片刻後，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繞過，朝後花園走去。
“請官爺垂憐！”
九妹起身小跑幾步，再次攔在魏縣尉面前，又跪了下去。
“此事的來龍去脈太過詭異。眼下又正值馬祝兩家聯姻的緊要關口，如果不小心漏了風聲出去，一定會被拿到飯桌酒席上添油加醋，屆時，我祝家顏面掃地尚且事小，若是連累了馬家的聲譽，我祝家上下，百死不能贖罪！”
“我們師徒倆是奉馬太守之命來調查，自然是不敢漏出風聲去的。”
魏縣尉明白，她這樣委屈自己，示人以弱，無非還是跟剛才一樣，只是為了儘快送客罷了，他俯下身來，在九妹耳邊低聲問道。
“但是你們祝家編出什麼蝴蝶女妖的鬼話，應該就是奔著漏出風聲，混淆視聽的目的去的吧？你們究竟想遮掩什麼？”
隨後，魏縣尉驚訝的發現，自己的這句試探不僅沒有讓面前的小姑娘驚慌失措，反而像是激起了她的鬥志。
九妹直起身板，藉著用手捋頭髮的時間簡單思考了一會兒，而後直視魏縣尉的雙眼回答道。
“我們祝家所言句句屬實，蝴蝶女妖將小姐綁走也是奴婢親眼所見，官爺若是怕馬太守不信，可以將奴婢帶到會稽去，當面回話。若是馬太守發怒降罪，奴婢一人承擔便是。”
這番話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小丫頭的態度著實讓魏縣尉吃了一驚，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看來，至少有一句你沒有說謊。”魏縣尉站起身來，感慨道，“你與你家小姐名雖主僕，實則與姐妹無異。”
“哪裡來的登徒子，深更半夜闖入我祝氏府邸，成何體統？”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際，魏縣尉身後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
魏縣尉循聲看去，朦朧夜色中，一群丫鬟和婦人正提著燈籠朝這邊走來，站在人群正中的是一個四十多歲，錦衣華服的冷麵婦人，手中不停捻動著一串佛珠。
站在她旁邊的，正是此前在大門口被九妹低聲叮囑過的那個丫鬟。
“您就是祝夫人吧？”小沈見狀，連忙上前作了一揖，解釋道，“深夜驚擾，實屬無奈，事急從權，還望夫人海涵。這位是咱們上虞縣衙的魏縣尉，我們師徒二人是奉馬太守之命，來府上幫忙找回小姐的。”
“祝夫人，失禮了。”待小沈替自己說完，魏縣尉也朝祝夫人拱了拱手。
“昨晚的情況，你跟他們說過了？”
祝夫人沒有理會他們師徒二人，看向了九妹。
“回稟夫人。”九妹再次俯下身，答道，“已經說明了。”
“好，既然事情的原委已經說明了，官爺就請儘快回去覆命吧。”祝夫人點點頭，轉而對魏縣尉說道，“眼下天色已晚，我祝府上下多是女眷，外人走動實在不便，妾身就不留您了，送客！”
“深夜叨擾，確實有違禮數，老魏我理當向夫人賠個罪。”魏縣尉再次拱拱手，“不過，尋跡查蹤，追兇緝盜的事，到底是我們做捕快的最在行，煩勞夫人命人帶我們到花園中的樓閣附近勘察一下情況，再開啟通往後山的門，我們師徒想……”
“放肆！”祝夫人將聲音提高了幾度，斥責道，“這位官爺，我知道您是奉馬太守之命而來，可是您也不該拿個雞毛當令箭！我祝家並非藏汙納垢之處，官爺要搜查我祝家，至少該有官府的批文吧！閣下是公差，更應該清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
“老魏我是奉命來調查案情，幫忙找回你祝家千金的，又不是你家七大姑八大姨來串門！”
魏縣尉這副強硬的態度，連小沈都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他知道，魏縣尉的表現如此反常，必然另有目的，因此也不敢多言。
“官爺將馬太守的心意帶到，這就夠了！而我祝家也已經將事情的原委一一稟明，足夠您去向馬太守覆命了。老話說的好，‘民若不舉，官不必究’，這終歸是我祝家的私事，勞煩官差登門，未免小題大做了！再者，不知道內情的鄉親說不定會以為是我祝家故意把女兒藏了起來，不願意嫁呢！”
祝夫人一口氣劈頭蓋臉地說了一大段話，魏縣尉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喘氣的間隙，正要開口，祝夫人又把話續上了。
“況且我祝家的家丁早就派出去了，擅捉妖的道長也派人去請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找回來。所以，魏縣尉還是請回吧，改天，我祝府會備上厚禮，到縣衙向您和縣太爺表示謝意。送客！”
說罷，祝夫人擺了擺手，祝家的幾個家丁隨即圍了上來，將前後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小沈見狀暗暗扯了扯魏縣尉的衣袖，示意他適可而止。
“既然祝夫人不歡迎，那老魏我就不再自討沒趣了。不過，還有兩件事有必要說一下。”
魏縣尉從衣袖中取出祝員外中午送他出門時給他的那個錢袋子，朝祝夫人丟了過去。
“這是你家祝員外的錢袋，放在我身上不方便，夫人請收好了。”
祝夫人身為一府的主婦，從來沒有親自攜帶那沉甸甸，走起路來墜袖子的錢袋的習慣，況且又是不認識的男人拋過來的，下意識地伸起右手以衣袖遮擋，結果手腕被砸得生疼。
“呦，實在抱歉，得罪了！”魏縣尉連忙道了個歉。
“無礙。”祝夫人一臉厭惡地瞪了魏縣尉一眼，而後將右手背到了身後，“魏縣尉還有什麼事麼？”
“眼下沒什麼了，不過以後免不了還是要再來請教小姑娘的。”
魏縣尉指了指正俯身在祝夫人跟前將錢袋子拾起來的九妹。
“這……”九妹抬頭祝夫人看了一眼，而後站起身來回複道，“我所知道的，已經全部告知官爺了。”
“既然官爺吩咐了，那你聽命就是。”
出人意料的是，九妹的話剛說完，祝夫人忽然伸出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天一早你就到縣衙去，聽候問訊，正好我打算寫封信給縣太爺，你一併帶去。”
“是。”九妹捧著錢袋，低下頭答道。
“祝夫人，打擾了。”魏縣尉拱拱手，“告辭！”
“不送了！”祝夫人說罷，便不再理會魏縣尉，當先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