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師父,我記住了。”小沈雖不耐煩,還是勉強應和著。

類似今天的對話,打從縣令看在小沈過世的父親的面子上,徵召他進衙門作賊捕掾的那天起,便不知重複了多少遍。

當年小沈的父親帶著老魏和一干衙役在山間追捕流寇,為了護著手下兄弟,被流矢所傷,最終傷重不治而死,此後老魏便一直心懷愧疚,時常接濟小沈母子。

老魏的妻子難產過世之後他更是乾脆不再續娶,將小沈收為徒弟,視若己出。

縱然小沈母子倆心裡明白,老魏只是念及好兄弟的救命之恩而已,並沒有任何的歪心邪念,可是缺乏談資的左鄰右舍並不會這樣想,流言蜚語很快便傳了出來。

為此,老魏乾脆把自家的小院賣掉,積蓄全部留給亡妻的父母養老,而後收拾還能用的細軟傢俱搬到了衙門裡,在他辦公的西書房用書架隔了個小房間出來居住。

後來他甚至還把門窗全部卸掉了,衙門裡進出的人隨時可以在窗外看到他在做什麼。

以此昭示自己的光明正大,問心無愧。

對此,小沈可謂是銘感五內,心悅誠服,自那以後,只要是聽到有人對老魏略有微詞,一定會出來辯駁,說老魏這人不過是脾氣急了些,也犟了些,為人處世是沒得說的,平日裡雖說愈發絮叨了,但跟他叮囑的全是正經道理……

“光記住可不夠,你根本沒聽我在說什麼,是吧?”

魏縣尉側著頭觀察了走神的小沈一會兒後,板著臉說道。

“啊?沒有沒有,哪敢啊,師父。”

小沈如今正是二十郎當歲的年紀,縱然心裡清楚師父的說教是對的,也難免左耳進右耳出,不吃一塹,難長一智。

“你還能騙得了我?哼,別忘了,老魏我也是從你那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年紀過來的!”

“真的不敢,師父,您說的我全記得呢。”

“但願如此吧。”魏縣尉忽然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聽著煩……放心吧,過不了多久,你就不用再聽我絮叨了。”

“師父,您這話是怎麼說的?”

小沈捕捉到了老魏口吻的變化,心裡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我已經老了,這脾氣又招人煩,咱們的那位縣太爺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讓你們來獨當一面了,等到了那個時候,可就別指望我還能再罵你們了。”

“不會的師父。”這話聽著可不像是隨便說說,小沈立即搖搖頭說道,“堂尊對您很敬重的,您不要多想。”

“所以我說你小子啊,還是不開竅。”

魏縣尉的語氣更柔和了一些,苦笑一聲說道。

“你想想,護送祝員外去馬府這件事,咱們的縣太爺為什麼非要點名讓我去,而且只讓我自己一個人去?”

“如果真是出於安全考量,確實不該只派您一個人……”小沈喃喃道。

“而且昨天臨走之前,他還特意對祝員外說,讓他不要著急回來,我可以陪著祝員外在會稽城遊玩山水,拜會商號,多住幾日……”

“堂尊這是想把您支開?”

“保不齊背地裡正籌劃著什麼呢。”魏縣尉說道,“看著吧,今後他還會給我安排更多東跑西逛的差事的。最多不出一年,就該讓我回家養老了。”

“為什麼呀?師父您又沒有做錯什麼。”小沈不解地問道,“再說了,堂尊也不是壞人。”

“臭小子我再跟你說一遍,不要滿腦子非黑即白。”

魏縣尉的語氣忽然又變了回去,板著臉正色道。

“他要趕我走,與我的對錯和他的好壞都沒有關係,只是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能一呼百應的人都應該只有一個。不然的話,一旦在具體的事情上,我和他之間產生什麼分歧,你們這些具體做事的,就極有可能在我的授意下陽奉陰違,阻撓他掌權行令。這叫‘一山不容二虎’,懂麼?”

“真的?怎麼會有這種事……”小沈聽的似懂非懂,“那師父您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呢?人家是縣太爺,咱只是小衙役罷了。”

魏縣尉意味深長的拍了小沈後腦勺一巴掌,說道。

“抓緊時間跟著學吧小子,以後你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懲奸除惡了。”

老魏和小沈邊聊邊趕路,沒多久便來到了引蝶河畔的祝家莊,騎馬跨過石橋後,沿著山路一路向上,很快便來到了祝府的大門前。

此時已是明月高懸之際,一路上車馬稀疏,罕見人跡,魏縣尉全然沒有在意,翻身下馬,敲響了祝府的大門。

“師父。”小沈忍不住上前試圖阻攔,“天已經這麼晚了,咱們還要進人家的宅邸,會不會太失禮了?”

“人命關天!囉嗦什麼?早一刻把祝小姐找回來,她就少一分危險,接著敲!”

小沈無奈,只得依言上前繼續敲門,沒幾下,門內傳來了問詢聲。

“我是上虞縣衙的魏縣尉。”魏縣尉朗聲道,“是受了你們家祝員外和會稽郡馬太守所託,來幫你們救回祝小姐的,趕快進去通傳。”

裡面的人答應了一聲便離開了,不多時,大門被開啟一道縫隙,九妹與幾個提著燈籠的下人站在門內,向魏縣尉和小沈施了一禮,並將二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民女見過二位官爺,敢問這位官爺,既然是受了馬太守與我家老爺所託,那我家老爺和家父為什麼沒有一起回來?”

“令尊就是貴府的管家洵伯吧?”

魏縣尉留意到了對方的敏感,再聯絡起洵伯一路上的胡說八道,魏縣尉小心了起來。

“祝員外還在跟馬太守商議納吉請期的事,令尊年齡大,身子骨不行,經不住百餘里來回折騰,就一起留下了。馬太守命我先快馬趕回,來府上了解事情經過,並全權負責,以便儘早救人。”

“我家老爺和家父是不是被馬太守扣在馬府了?”

九妹一直直視著魏縣尉的眼睛,透過他片刻的詫異看穿了他的謊言。

“我很清楚家父的脾氣,除非被馬太守扣住,否則他不會不趕回來的。”

“好吧,實不相瞞,馬太守非常生氣!他勒令我一個月內必須將祝小姐找回,完成婚禮。”

剛一碰面便弄巧成拙,打草驚蛇,眼前這個小丫頭著實給了魏縣尉一個不小的驚喜,於是他決定換一種方式,把馬太守搬了出來,並特意強調了一下非常二字。

“去掉婚禮前後的流程時間,實際留給我的時間大概只有半個月。可謂是刻不容緩啊,所以我才冒昧深夜來訪,方便的話,請帶個路,我需要到案發現場勘察一下,此外,還需要你們介紹一下昨晚案發時的情況……”

說罷,魏縣尉推了推門,想要進去,卻被九妹伸手攔了下來。

“官爺請見諒,這件事……奴婢不敢擅自做主。”九妹嘴上說得恭敬,態度卻很堅決,“夫人此前再三叮囑過,此事關乎我家小姐聲譽,萬不可讓外人插手,請您不要為難奴婢。”

“姑娘不必多慮,我師父斷案查獄幾十年了,自然明白要保護受害之人的名譽。況且馬太守已經決定將此事交託我師父調查了,你們難道還不相信馬太守麼?”

小沈上前一步,還想解釋,但九妹直接伸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了。

“官爺不必多言!”九妹還是那副斬釘截鐵的口吻,“眼下天色已黑,二位雖是公差,卻也是男人,再者,我家老爺還出門在外,你們今夜進門檢視,未免有失體統。所以,二位先請回吧,此事我們會告知夫人,明日一早再派人去縣衙請二位來協助調查。”

說罷,九妹朝魏縣尉施了一禮,而後用眼神示意家丁關門,魏縣尉見狀當即伸出右手,抵住門板,稍稍一用力,便將大門推開了。

“官爺,您這是要做什麼!祝家雖無官身,卻也由不得官爺肆意妄為!”

九妹被魏縣尉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冷靜了下來,果斷上前一步,用她瘦弱的小身板攔在門口,並對他們師徒二人怒目而視。

“若是繼續一意孤行,明日我等必會到縣令老爺或是太守老爺面前討個公道!”

“小丫頭片子,你知道啥叫欲蓋彌彰嗎?”魏縣尉不屑地哼了一聲,“還到太守老爺面前告我的狀,嚇唬誰呢。人丟了,不著急找回來,卻百般阻攔,這裡面沒有鬼才怪呢。你猜我要是拿你的這些話回稟馬太守,他會怎麼想整件事?會怎麼想你們祝家?”

“官爺,我們只是供人使喚的丫鬟,您為難我們也是沒用的。”

九妹的語氣終於不再像剛才一樣強硬了,不過,她還是堅持攔在門前,沒有讓步。

“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魏縣尉在九妹耳邊低聲說道,“馬公子公佈要娶你家小姐的事之後,馬太守為了平息眾怒,提出了辭官致仕的打算,如果到時候人找不回來,呵呵……”

這個訊息顯然給了九妹極大衝擊,一時無法理清其中利害的她愣在原地,半晌不發一言。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魏縣尉故意提高嗓音,讓周圍的其他下人也能聽清,“其一,你們家小姐被所謂的‘妖孽’綁走,現在已經不是你祝氏一家的私事了,屆時要是不能給馬太守一個交代,怕是連我們師徒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見九妹的臉上流露出了一些恐懼,魏縣尉立刻趁熱打鐵。

“其二,事情現在還不是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馬太守當眾許諾過,馬祝兩家聯姻的事不會出爾反爾,所以,只要我們儘快把你家小姐找回來,你們全府上下都能跟著收益!但是,如果因為你的阻撓,耽誤甚至錯失了找回祝小姐的最佳時機,你猜猜你身邊這些人會怎麼看你?令尊這個管家還能當得下去嗎?你們家老爺和夫人又會怎麼處置你!”

九妹抬頭看了看魏縣尉,又看了看身邊的幾個祝家下人,仍有些猶豫不定。

“前面帶路,馬上!”魏縣尉厲聲喝道。

“好吧……官爺請稍等。”

九妹被嚇得打了一個哆嗦,隨後朝身邊丫鬟招了招手,小聲叮囑了幾句。

“二位,請跟我來。”

說罷,九妹側過身子,讓開了道路,周圍的祝家下人們見狀,也紛紛讓開一條路,魏縣尉與小沈這才得以進入祝家大門。

“師父,您有這個必要如此強硬麼?”小沈在魏縣尉耳邊低語道,“祝家這個態度,明擺著有貓膩,咱們還硬要進來摻和,到時候夾在祝家和馬家中間裡外不是人怎麼辦?”

“咱們是來幫助營救被綁走的祝小姐的,這是身為公家人的職責所在。咱們只要保證人沒事就好,想那麼多做什麼?”

九妹在前面帶路,朝西側走了數步後忽然停了下來,回頭一瞥,見魏縣尉並沒有跟上,便停在原地並擺出了請的手勢。

不過魏縣尉對這番“禮遇”卻並沒有什麼反應,眼睛一直盯著剛剛被九妹叮囑了幾句,隨後朝另一個方向離開的丫鬟,直至看不見她的身影。

祝家的這座宅院,魏縣尉剛剛在山下引蝶河旁就曾仔細觀察過,從遠處看,宅院依山傍水,草木環抱,兼具大氣與詩情畫意的同時也很符合風水規劃的理論。

如今走進內部觀察,才知道里面的設計相較於外部,更有章法,更為精心。

前廳會客處堂闊宇深,中院園林景觀池清木秀,沿著石板甬路一直向裡走,串聯三個部分的麴院迴廊逐漸由簡而繁,從一座長與寬和烏篷船差不多的小石橋上跨過一條自山上引下的九曲小溪之後,便可以看到遠處一片重簷迭樓,深藏不露的後院,那是家眷的起居之處。

“這宅子……挺大的。”魏縣尉忽然感慨了一句。

“是啊,這得花多少銀子……”一直在四下張望,心裡也早有感慨的小沈應和道,“祝員外真不愧是本地首富。”

“二位官爺說笑了。”九妹解釋道,“這宅邸是祝家幾代人花了上百年的時間一點一點修建的,直至二十年前,我們夫人的孃家渡江南遷,將夫人嫁過來時,又送了一筆嫁妝,才得以徹底完工。不過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而已。”

“宅子這麼大,道路又複雜,若是沒有內應,恐怕很難綁走你家小姐吧?”

魏縣尉盯著九妹的雙眼,試探性地問道。

“會不會,根本就是熟人做的?”

“師父您……”小沈尷尬地摸了摸頭,“原來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啊……”

“魏縣尉這話的確有道理。”九妹的表情並未因為這個猜測發生任何變化,“不過我想,綁走我家小姐的那個‘蝴蝶女妖’應該並不是我們府上的。”

“哦?這話怎麼說?”老魏問道。

“昨晚案發之後,夫人命我們全府下人一起去搜山,當時我們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背影,可以確定不是我們府上的。”

“哦?你們昨晚就上山搜查過了啊。”魏縣尉追問道,“既然這事是什麼蝴蝶女妖作祟,你們當時就不害怕嗎?”

“小姐她一向待人以誠,祝府上下都很喜歡她,所以,當時很多人沒顧得上害怕不害怕。”

說到此處,九妹頓了頓,伸出手指著後山岔開了話題。

“對了,關於那個‘蝴蝶女妖’為什麼會熟悉府內的情況……我想她可能是在後山上觀察過,從那邊的山上能看到整個祝府的佈局和行人往來。”

“哦?”

魏縣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向後山,此時明月高懸,山石的曲折線條拓印在夜空之中,十分清晰。若是換作白天,從山頂的角度向下看祝家的宅院,的確能夠一覽無遺。

“姑娘,你和你家小姐關係怎麼樣?”小沈忽然上前插嘴道,“你們是一起長大的麼?還有,敢問怎麼稱呼啊?”

小沈話音剛落,魏縣尉與九妹一齊轉過頭來打量他,只不過,前者用的是厭煩的眼神,後者則是警惕的眼神。

“姑娘別誤會,我就是隨便問問。”小沈擠出一個笑容。

“我在同宗的兄弟姐妹間排行第九,祝府上下都叫我九妹。”九妹回答道,“小姐比我大一歲,從小一直拿我當妹妹照顧,我們名雖主僕,實則與姐妹無異。”

“哦,是這樣……”

小沈本來還想再問下去,被魏縣尉瞪了一眼之後,就不敢再多嘴了。

“你剛才說你親眼看到了那蝴蝶綁走你家小姐過程?”魏縣尉岔開話題,“能給我們講一下當時的究竟發生了什麼麼?還有你們搜山時的情況,也請一併講講。”

“不急,昨晚的事情,是在那邊發生的,我們過去說。”

九妹指著前方的一片假山怪石說道。

沿著石板甬路繼續向前走,繞過幾塊假山怪石後,魏、沈二人來到祝府的西南角,前方有一條通往多個方向的岔路,其中一條岔路的盡頭有一扇禁閉大門的石制月洞門,通向一個獨立的花園,隔著院牆觀望,裡面有一棟造型奇巧的雙層樓閣立在一汪種滿荷花的池塘當中。

“這就是你家小姐的閨房麼?”魏縣尉指著裡面的雙層樓閣問道,“她就是在這棟樓閣上被妖人帶走的?”

“是的。”九妹點點頭,介紹道,“昨天老爺出發之後,我們祝府上下都在等著聯姻的訊息,可以說是人人心不在焉,大概正是因為如此,才給了那人混進來的可乘之機。入夜後……大約就是現在這個時候,夫人我來喚小姐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