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肆,魏縣尉回到縣衙中挑了一匹高頭大馬,騎著它一路出了縣城,沿著官道再次朝會稽郡城奔去。
目前他只知道馬公子與祝小姐曾在書院中同窗過,然而這座書院具體在什麼地方,他還並不清楚,思來想去,他認為馬府門前那家酒肆的掌櫃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道並且會告訴他的人,於是便決定先去找掌櫃,順便打聽一下馬公子的為人。
一路狂奔後,魏縣尉在臨近正午時抵達了酒肆門前,下馬一瞧,掌櫃正好在跟昨天見過的會稽謝氏交談,這會稽謝氏還從衣袖中掏出了兩吊五銖錢,放在了櫃檯上。
“謝員外,您這是何必呢?”掌櫃的推辭道,“馬太守要辭官的訊息如今已街知巷聞了,你再拜這個碼頭又能有多大作用呢?還不如暫且省下這些錢,等將來新官上任了再說呢。”
“你看,這你就不懂了吧。”
會稽謝氏邊說邊將那幾吊銅錢推到了掌櫃面前。
“堂堂一郡太守的任免,哪裡會像你這酒肆的開業關張一樣簡單?我看啊,沒小半年是不會正式下詔書的。再說了,馬家在朝中的人脈和郡內的關係仍然沒斷,將來新上任的太守要主政理事,也必然少不了向馬太守請教什麼人可堪大用,手上的事如何規劃輕重緩急。你說,你能搞人走茶涼那一套,馬上就琢磨改換門庭麼?”
“在理,在理,那小的就不推辭了。”掌櫃嬉笑著將銅錢拿在手裡掂了掂,“只是不知謝員外想要吩咐小人為您做些什麼呢?”
“沒什麼要緊的,只是想麻煩掌櫃過幾天幫我打聽一下,過些天馬公子成婚時,其他人準備送些什麼稀奇物件,一來避免跟旁人準備了相似的禮物,鬧得大家下不來臺,二來該準備什麼價位的禮物也讓我心裡有個數,免得被人笑話。”
“啊,瞭然,瞭然!”掌櫃與會稽謝氏相視一笑,將錢揣進了自己衣袖裡,“其實不用過幾天,小的現在就能跟老爺說一說馬太守,馬伕人和馬公子他們喜歡什麼。馬太守的家鄉有一種會說人話的怪鳥,好像叫八哥……馬伕人喜歡蜀繡與蜀錦……”
“掌櫃,生意興隆啊,還記得我麼?呦,這麼巧,謝員外也在啊。”
魏縣尉在外面將馬拴好,而後特意多等了一會兒,看到掌櫃將錢揣了起來,二人相互拱手準備道別時才走進酒肆,跟會稽謝氏“正巧”撞了個照面。
“呦,上虞縣的魏縣尉!”掌櫃的陪著笑臉回應道,“您看您說的這是哪的話,您昨兒個才到我這賞過光,小的怎麼能轉頭就忘了您呢!”
“魏縣尉,早啊,昨天怎麼飯還沒吃完就離開了?”謝氏也拱手問候道。
“別提了,還不是昨天馬祝兩家聯姻的訊息給鬧的麼。”魏縣尉笑道,“這在我們那小縣城可不算是小事,我趕著回去給我們縣太爺送信。這不,今兒個堂尊又派我出來打聽怎麼送禮,你說我一個鄉野莽夫,哪見過什麼世面啊,思來想去,只能來找掌櫃幫忙出出主意。”
“喲,那還真是巧了,鄙人也正為這事發愁呢。”會稽謝氏搶過話頭說道,“魏縣尉如不嫌棄,咱們坐下來聊聊?”
“哦?那敢情好啊,老魏我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會不會耽誤謝員外的事。”
“魏縣尉哪裡的話,請!”謝員外從袖中又掏出一吊錢,“掌櫃的,上壺茶。”
“承蒙謝員外關照!”掌櫃笑嘻嘻地接過錢,“您二位請到二樓單間稍候,小的一會兒就到。”
魏縣尉和會稽謝氏在店小二的引領下,來到二樓的一處單間中坐下,不多時,掌櫃帶著茶壺茶杯和幾小盤糕點和瓜果走了進來。
“二位,這糕點是小店新來的師傅做的,送給您二位嚐嚐。”
“掌櫃的太客氣了。”
會稽謝氏說話間又要伸手到袖中掏錢,掌櫃連忙攔了下來。
“這是小人的一點心意,謝員外太見外了,今後小人還要仰仗各位照顧生意呢。”
這兩人一個請客喝茶,一個贈送糕點,魏縣尉自然也不能坐享其成,於是便主動起身,從掌櫃手中搶過茶壺,依次為會稽謝氏和掌櫃倒茶。
“要說馬祝聯姻這件事,屬實出人意料啊。”魏縣尉一邊倒茶一邊主動挑起話頭,“謝員外,我記得昨天吃飯時聽您提過地方上的小宗族會派自家女子扮作男裝去書院結識高門的事。你們會稽謝氏定是也有跟馬公子在同一間書院讀書的吧?難道事先沒有探聽到風聲麼?”
“我若是能事先得了信,就不至於和姓陸的一起在眾人面前丟人了。”會稽謝氏苦笑道。
“說的也是。”
“說來也不怕二位笑話。”會稽謝氏繼續解釋道,“我謝氏族人在獲知有這麼個法子之後,也不是沒想過派族中女子扮作男裝去結識一下那些王孫公子,只是實在挑不出既與馬公子年紀相仿,相貌和身份又能與其相匹的,昨天帶來的畫像,是我族中的一個尚未出閣的嫡親女兒,明年才到及笄之年呢。所以去年我們謝家只派了幾個聰明好學的子侄到書院去,關於馬公子的事兒,我全是從他們口中聽來的。”
“哦?”魏縣尉立刻追問道,“不知謝員外的同族子侄和馬公子究竟是拜在哪位名師門下,在何處求學?”
“這事兒我有所耳聞。”掌櫃的搶過了話茬,“是城南外二十里的一家書院,聽說那書院是一位姓徐的先生主持開辦的。這位徐先生來頭不小,早些年與馬太守在建康的太學曾是同窗,後來一同舉茂才入仕,只是這徐先生脾氣古怪,不尊名教,不求名利,沒當幾年官就掛印歸隱了,後來還是受馬太守的邀請,才來到此處創辦了這家書院。”
“哦?世上還有這般有趣的人啊。”魏縣尉開始好奇起來。
“是啊。”會稽謝氏繼續說道,“此人不尊名教,不拘貴賤,退隱之後便寄情山水,終日高歌縱酒,彈唱取樂,頗有前朝竹林文人的風骨。此外他還非常擅於作詩著文,所以有不少人聞名而來,拜在他門下。”
“不尊名教,不拘貴賤?”魏縣尉說道,“怪不得會允許女子扮男裝入學呢。”
“魏縣尉,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會稽謝氏繼續解釋道,“允許女子扮作男裝入學,並不是徐先生一人開的特例,可以說,當下除了國子學和太學之外,各地的大小書院都已經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原因,就不用我多解釋了吧。”
“謝員外此言不虛。”掌櫃的插嘴解釋道,“反正屢禁不止,不如索性默許。”
“另外,昨晚我的子侄還跟我說過。”會稽謝氏繼續解釋道,“這徐先生雖然不禁止女子入學,但在入學前會對所有人進行篩選。作詩著文自不必說,是一定要考驗的,除此之外,或琴或棋,或書或畫,至少還要有一樣能拿得出手,以示自己真心向學,才會被允許進入書院學習。入學後,徐先生還經常出題目讓大家寫詩作賦,多次寫不好的,就會被趕回家。”
“如此說來,這狂生倒還算是有些分寸。”魏縣尉點點頭,繼續問道,“那麼,他的水平究竟如何呢?學生們對他怎樣評價?”
“首先,作詩著文的水平當然是很高的,只不過,他個人很推崇老莊那一套‘清靜無為’,‘逍遙齊物’的言論,而學生們對此大都不感興趣。”
“畢竟是仕途上的失意者嘛。”掌櫃的調侃道,“他若是像馬公子一樣前程似錦,有機會大展宏圖,也就不會躲在山間的書院裡,整天跟半大的孩子們談玄說道,授業著文了。”
“另外。”會稽謝氏沒有理會掌櫃的調侃,繼續說道,“魏縣尉你應該聽說過,他們這些文人雅士有四好:彈琴、下棋、寫字、繪畫,這位徐先生樣樣精通!特別是樂器和繪畫,堪稱一絕!他那一手妙筆丹青我還曾有幸見過,不僅花草蟲魚,鳥獸山水這些尋常的東西無不惟妙惟肖,畫美人更是厲害,每一幅都堪稱天仙之姿!”
“這事我也有所耳聞。”掌櫃補充道,“據說馬公子當初執意拒絕了馬太守將他送去國子學的安排,拜入徐先生門下的,只是,不知他究竟想從徐先生身上學哪樣本事。”
“馬公子竟為了向此人學習,竟然放棄了進國子學?”魏縣尉斥責道,“這怎麼了得?這不是不務正業嗎?馬太守竟能容他這樣玩物喪志?”
“哈,魏縣尉,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吧。”掌櫃的哈哈一笑,解釋道,“願意拜入徐先生門下已經很好了,起碼他真的會教這幫孩子琴棋書畫和作詩著文,國子學裡的那幫王孫貴遊如今更不像話!習武的不願從軍征戍,習文的不肯講肄道義,蘭艾混雜,終日聲色犬馬,那才是真的不務正業。”
“怎麼會這樣呢?”魏縣尉頗為不解。
“說來,這都是必然。”會稽謝氏繼續說道,“您想啊,能入國子學的人,無一不是家世顯赫,待到加冠成人之後,家族自會為他們上下打點,鋪路仕途,他們只需要與錦衣紈絝搞好關係就夠了,每日無所用心,自然只知道縱情享樂。相較而言,馬公子平易近人又勤勉好學,已是相當難得了,聽我族中那些子侄後生們講,這馬公子在書院裡很受徐先生喜歡。”
“哦?此話當真?”魏縣尉追問道。
“千真萬確。”會稽謝氏說道,“最初大家去書院拜師的時候,按照規定,琴棋書畫和作詩著文,每個人只需要選擇一到兩項學習即可,馬公子不僅每樣都選學,而且每樣都學得不錯,甚至帶動了大家也跟著一起去上課。您說,徐先生能不喜歡這樣的學生嗎?”
“這就是馬家家風使然!”掌櫃的又將話茬搶了過去,“上到馬太守和他的同宗兄弟,下到他的三個兒孫,個個勤奮好學,謙遜待人,街坊四鄰那是有口皆碑啊。”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這祝家小姐一直很好奇。”
說到這裡,會稽謝氏忽然主動換了話題,向魏縣尉發問。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竟能令如此優秀的馬公子傾心於她呢?”
“魏縣尉與祝小姐是上虞同鄉,多少知道點她的事吧?”掌櫃的也順著話茬問道。
“實不相瞞,我對她實在一無所知。”魏縣尉無奈的笑了笑,解釋道,“祝家在會稽郡內自然是排不上號的,可是在我們上虞縣那樣的小地方,就是首屈一指的富貴人家了,這種人家的女眷在嫁人前不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藏著掖著的麼。”
“說的也是。”掌櫃的點點頭,又看向了會稽謝氏,“那謝員外家的後生對祝小姐有過耳聞麼?”
“關於祝家小姐,我昨晚特意問過族中的子侄後生,可是他們對她基本上沒什麼印象。”
“怎麼講?”魏縣尉連忙問道。
“馬公子和祝小姐這一批學生,是在去年仲春時節進入的書院,同窗們滿打滿算也就才認識了一年的時間。況且這長相據說也未見得多麼豔麗動人,充其量就是個小家碧玉,書院中比她會打扮,比她衣著華麗的姑娘比比皆是。”
“這不打緊,馬公子絕對不是以貌取人的膚淺之輩。”掌櫃的再次插嘴道,“依我看,肯定是看中了祝小姐其他的方面,比如文采啊,女紅啊……”
“嗯,據說這位祝小姐作詩著文的水平確實不錯。”會稽謝氏點點頭,“徐先生對她所寫的詩與賦時常會給予很高的評價。除此之外……她吹笛子和做女紅的水平好像也很不錯。最初入學時,她就是靠寫詩作賦和女紅出色才得以入學,後來大家跟著徐先生學樂器時,徐先生和馬公子都誇讚過她的橫笛吹得好。”
“如此說來,這祝小姐倒是個賢妻良母的苗子?”魏縣尉感慨道。
“那麼,其他方面呢?比如說性格。”掌櫃的繼續追問道,“如果祝小姐只有賢妻良母這一個長處,是不足以彌補她與其他姑娘的家世差距的。馬太守絕不會輕易點頭,同意與這麼一個小門小戶聯姻。這姑娘要麼是性格溫婉討喜,善解人意,要麼是有什麼愛好與馬公子特別相投,才能讓馬公子為了她去強迫馬太守,接受納其為媳。”
“這事說來就奇了。”會稽謝氏解釋道,“我家後生對祝小姐的評價很統一:天真爛漫,思慮單純,寡言少語,不善交際。就是在姑娘們的圈子中,她也屬於不怎麼合群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