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臨近正午,賓客大多已經進了門,魏縣尉幫著祝員外將車上備好的禮物一一卸下,來到馬府門前登記時,發現剛剛在酒肆見過的那位姓陸的員外正在與馬府管家爭吵。

魏縣尉出於好奇,上前仔細聽了一陣,原來是這馬府的管家不肯收下對方帶來的畫軸。

“這位貴客,實在抱歉,我家老爺吩咐了,不光是您的畫軸不能收下,今天所有前來參加我家小公子冠禮的貴客,都不收畫軸,您高抬貴手,別讓小的為難。”

“囉裡吧嗦的,我只要你一句實話。”姓陸的這位不依不饒地說道,“你們家馬太守是不是已經給小公子定好親事了?是郡內的哪個望族?還是朝中的大姓?”

“主家的事,我們為奴為婢的哪敢多嘴,這位貴客還是別為難小人了。”

“陸兄,罷了罷了,你問他一個下人又有什麼用。”姓謝的那位上前勸阻道,“咱們還是直接進去吧,一會兒馬太守自然會親自給大家解惑的。”

姓陸的見大家都在催促,也不好再堅持,將自己帶來的畫軸捧在懷中,忿忿地進了庭院。

魏縣尉和祝員外也很快尾隨人群進入了馬府,並在馬府下人的指引下陸續入席就座。

不多時,馬太守在同宗兄弟和子侄們的陪同下現身,依次與最前排的幾個來賓拱手寒暄後,來到庭院正中,揮手示意眾人安靜。

“承蒙各位高朋貴客抬愛,今日彙集於馬某府上,為犬子加冠成人作個見證,馬某不勝惶恐,特攜馬府上下,向諸位致謝。”

說罷,馬太守拱手肅立,小馬公子出列上前,立在他身側,其他的馬氏宗親站在父子二人身後,一同向在場的諸位作揖示意,賓客們也紛紛起身回禮。

“常聽人說,寧生窮命,莫生窮相。”魏縣尉忽然對祝員外感慨道,“以前老魏我還覺得這話是扯淡呢,今兒見了馬家父子才明白,這話說得太對了,身居上位者,果然都有與眾不同的面相。”

“這位兄臺,真巧啊,又見面了,方才在酒肆內還未曾請教,怎麼稱呼?”

祝員外還未接過魏縣尉的話茬,鄰桌上便傳來一個聲音,祝、魏二人尋聲看去,是剛剛在酒肆中曾與他們有過對話的那位姓謝的胖員外。

“老夫姓魏,叫我老魏就成,上虞縣坐班房的。”魏縣尉拱手說道。

“保我上虞一縣平安的,便是這位魏縣尉。”祝員外補充道。

“哦,魏縣尉,久聞大名,幸會幸會。”姓謝的胖員外客套地拱拱手,說道,“在下姓謝,會稽郡人。”

“哦,會稽謝氏!如雷貫耳,幸會,幸會!”祝員外聞言連忙拱手致意。

“不知謝員外有何賜教?”魏縣尉也跟著拱了拱手。

三人正交談時,馬府的下人已陸續將冠禮所需的竹蓆、梳子、篦子、頭巾子端了出來。

小馬公子立在北側,面向南方,竹蓆就鋪在他的面前,東西橫放,梳子、篦子、頭巾子等物放置在另一側。

物品都佈置好後,馬太守先向前來觀禮的賓客們相互行揖讓禮,而後來到小馬公子身邊。

“不敢當。”會稽謝氏說道,“方才聽您說,看到馬太守之後,就想起了那句‘寧生窮命,莫生窮相’,敢問這話從何說起呢?莫非您會看面相,從馬太守臉上看出了些禍福吉凶?”

“原來謝員外是要問這個。”魏縣尉笑了笑,解釋道,“實不相瞞,看面相,斷兇吉的本事我沒有,不過,跟各路牛鬼蛇神打了半輩子交道,什麼人光明磊落,什麼人心裡藏著見不得人的事兒,我掃一眼,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

“哦,原來是我誤會了……”

會稽謝氏對此顯然不感興趣,只是點了點頭,便不再問下去了。

小馬公子在席子上西向而坐,馬太守將手清洗一遍,而後親自為他解開原來的髮髻,準備將散下來的頭髮梳攏到一起,束上頭巾子。

“這話說得也太大了吧?”

謝氏的話音剛落,坐在他旁邊的陸氏又開口了。

“老話講得好,‘人心隔肚皮’,善惡好壞又不像貧富貴賤,黑白美醜一樣難以作假,你憑什麼敢說自己就能一眼分辨?你倒是說說,怎麼個分辨方法。”

“喲,這話可就說來話長了。”

老魏不慌不忙地先抿了一口茶,又抽了一口煙。

“各位,你們別看老魏我現在身強體健,其實年輕的時候,我的身體差得很,曾被家裡人放在道觀裡寄養了好多年。那道觀裡有個老道士,出家之前是個給人相了半輩子面的術士,羽化之後屍骨又生黑髮,長新牙,封缸下葬時並無腐臭,儼然已經是半仙之體了!”

“還有這等事?”祝員外十分驚訝,忍不住問了一句,“我怎麼沒聽說過……”

魏縣尉害怕說得越多,破綻越多,不敢接祝員外的話茬,只是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那半仙當年教過我,他說‘脫谷為糠,其髓斯存’,神之謂也,‘山騫不崩,唯石為鎮’,骨之謂也。人的骨骼是整個人的基石,精神則是心態和處境的直觀顯現!諸位且隨我看。”

魏縣尉伸出右手,指向正為小馬公子束頭巾的馬太守。

“馬太守天庭飽滿,枕骨充實,眉骨骨稜顯而不露,鼻骨挺拔狀如蘆筍,單這四處骨相,便可看出定然是個棟樑之才!”

“確實如此。”祝員外連連點頭,應和道。

“大家再看看馬太守的眉眼,正所謂‘一身精神,具乎兩目’,馬太守眉濃不散,眉角入鬢,眼如日月,目大有光,這樣的眉眼,媚上之人長不出,屈下之人留不住,因此,即便馬太守不動怒也自有一股威風氣在!”

不多時,小馬公子的頭巾被重新紮好,他的幾個同宗長輩站在一旁,依次拿起篦子,象徵性地上前為他梳理了一下頭髮。

同時,一旁的管家朗聲說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介爾景福!”

祝詞唸完,幾位同宗長輩也梳理完了,小馬公子站起身來,依次向父親,同宗長輩和前來觀禮的賓客們作揖,然後回到屋內去換四揆衫和相關的配飾。

“魏縣尉說的是啊!”胖胖的會稽謝氏頻頻點頭稱是,“這馬太守和小馬公子一脈相承,都是劍目星眉,儀表不凡,天生就是幹大事的人!”

“謝員外別急,我還沒說完。”魏縣尉繼續說道,“單有先天生的好皮相,其實也未必就能一輩子順風順水,因為看人之術還有一項,便是姿容二字……”

“我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能耐呢。”姓陸的白了魏縣尉一眼,並朗聲插嘴道,“原來還是溜鬚拍馬的說辭。”

“我只是說我看到的。”魏縣尉不以為然地回應道,“至於你如何思考,是否認同,那是你自己的事,隨你自己的喜好就是了。”

“哼,又是真真假假,愛信不信這一套。”姓陸的一臉不屑地繼續說道,“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姿容,貴在一個‘整’字!”

魏縣尉不再理會他,轉而對周圍的其他人說道。

“所謂‘整’,指的是五官之於面孔,四肢之於軀體,要有和諧勻稱,渾然一體之感。就拿馬太守的眉毛來說,濃茂卻不壓迫雙眼,目光銳利卻不額頭無光,這便是所謂的‘整’!五官單拎出來可圈可點,合為一體後,又互不相擾,這樣的姿容怎能不令人嘖嘖稱奇?”

眾人隨著魏縣尉的介紹,對馬太守的眉眼觀察了一番,紛紛點頭稱是。

“諸位再看旁邊的馬公子。”魏縣尉又指著小馬公子繼續說道,“雖說五官四肢無一處不與其父相似,但這雙眼睛,目光躲閃,遊移不定,依我看,必定是心有鬱結,隱秘未發,若是能得遇良師益友,舒展眉目,佳偶知己,穩定心神,日後成就或許不下於馬太守!”

被評定為心有鬱結的小馬公子此時換好了四揆衫,又跪坐回席子上,再度洗過手的馬太守摘去了小馬公子頭上原本的帽子,給他加上幞頭。

馬府管家再度朗聲喊道: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祝詞唸完後,小馬公子再度起身,一一作揖,然後回到房中改換公服。

“聽您這麼一說,馬太守一家的姿容著實難得。”

胖胖的會稽謝氏顯然已經信了魏縣尉的說辭,忍不住繼續追問道。

“那麼,若是沒有馬太守這樣的相貌,還能富貴麼?”

“謝員外,您聽您這話說的。”魏縣尉笑道,“若是隻有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相貌才能飛黃騰達,這世上的達官顯貴豈不都是一樣的相貌了麼?”

“朝堂上佔據高位的那些達官顯貴,彼此之間或是叔侄兄弟,或是姻親連襟,早已是一家人了,可不都長得像嗎?”姓陸的忍不住又插嘴吐槽道,“這跟長得是不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什麼關係?”

“陸兄,別忘了朝堂大族中也有你吳郡陸氏的親友。”會稽謝氏笑著說道,“這麼說話,恐怕不妥吧?”

眾人聞言一陣竊笑,吳郡陸氏環視四周,沒再說話,忿忿地飲盡了杯中的茶。

“就算那福祿壽三星偏心眼,財神爺可沒有那麼刻薄。”

魏縣尉搶過話茬,而後忽然指了指坐在他身旁的祝員外。

“就拿我這位同鄉,祝員外來說吧……”

“別別別。”祝員外立刻避開,並連連擺手,“你們聊你們的,可別提我。”

“閒聊嘛,有何不妥,又不是要說你的壞話。”

魏縣尉不以為然,指著祝員外繼續說道。

“諸位且看,祝員外身形肥碩,卻並不臃腫,面圓背厚,腹突且坦,手掌溫軟,曲若彎弓,十足的招福聚財之相!諸位再看祝員外的耳朵和嘴,耳軟口闊,這正是享千鍾福祿的面相……”

“可我怎麼聽說,懼內的人耳根子才軟啊?”

吳郡陸氏忍不住又插了一嘴,引起眾人的一陣鬨笑,祝員外的臉眨眼間紅到了耳根,連忙低下了頭。

“你這就叫一瓶不滿半瓶子晃盪。”

待眾人的鬨笑聲歇下來,魏縣尉不慌不忙地解釋道。

“萬事萬物兼有利弊兩面。枕邊人若是持家有道,明德旺夫,耳根子軟些又有何妨?諸位再看……祝員外,你這是要去哪?冠禮就快結束了。”

“內急,內急,失陪,失陪……”

祝員外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徑直離開了座位,魏縣尉見他反應如此之大,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有些不妥,便也不再多說了,眾人的喧譁因之很快平息。

此時,馬公子已經換好了公服,梳子、篦子、席子等物也已經被撤去,馬府管家手中託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壺酒與兩個酒杯,馬太守依次將兩個酒杯斟滿。小馬公子走到父親面前,南向而立,雙手接過酒杯。

管家再度朗聲喊道:

“旨酒既清,喜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小馬公子向眾人一揖,而後跪坐下來,按照流程,接下來父子二人要向天地祖先祭拜獻酒,不過馬太守似乎並不著急,他拍了拍小馬公子的肩膀,說道。

“古人有云,‘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故此,吾兒切記,人雖聰慧,也要勤勉,家雖業大,不可奢靡!即便你將來未能出將入相,青史留名,只要自今而後諸惡莫做,眾善奉行,克己復禮,清白為人,便不算是辱沒了我馬家門楣!吾兒,你可記住了?”

小馬公子聞言轉過身來,恭敬地朝父親叩首跪拜,朗聲答道:

“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馬太守看著面前的兒子,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小馬公子乖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直至周圍的看客們也覺察出不對,開始竊竊私語,馬太守才准許兒子抬起頭,而後父子二人南向而跪,祭拜天地祖先,再一齊將福酒飲盡。

“好!”

馬家父子將福酒一飲而盡後,吳郡陸氏率先鼓掌,並道了聲好,眾人隨即跟著鼓起掌來。

小馬公子攙扶父親起身,隨後馬太守伸出手,示意諸位安靜。

“諸位,煩請壓言,馬某還有話要說。犬子加冠之禮已成,馬某感謝各位貴客親朋前來見證,自今而後,犬子迎來送往,為人處世,還要仰仗各位多多關照指點。為表謝意,府上已命人在府前的酒肆內準備了宴席,請諸位務必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