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年x月x日.上午
五月,天氣已經漸漸熱起來了,但是在大理,這個季節仍然屬於十分宜人的時候。陽光溫馨,海風和煦,桃紅柳綠,鶯飛草長。美麗的山茶花,鮮豔的杜鵑花,樹樹盛開,枝枝怒放。時逢花期的建蘭,綠葉婆娑,花枝高潔,四處飄散著淡淡的幽雅的悠香。
一進入到五月,洱海沿岸的村子就開始忙碌起來了。人人準備,個個籌劃,圍繞著繞三靈的活動,打掃庭院,置辦節日用品,家家戶戶,裡裡外外,到處洋溢著一派節日的歡樂氣氛。
因為銅瓶的案子,因為那三幅帛畫,楊蒼海攪昏了頭。星期五一大早進了辦公室,聽人都在議論紛紛,說起到處過繞三靈的新聞和趣事。才想起來曾經答應過,帶李雲去海東村看他們組織的繞三靈隊伍。
楊蒼海一看日曆,明天是繞三靈活動的最後一天,恰好是週末,去海東村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趕緊給李雲撥電話,約她明天去喜州古鎮,抓住活動的尾巴,湊湊熱鬧。
本以為李雲會耍點小脾氣,渣筋一下,沒想到是自己狗眼看人低。
李雲非常通情達理,體諒警察的辛苦繁忙,沒有多說什麼,爽快的一口答應了。倒反弄得楊蒼海不好意思,很有些過意不去,本想多解釋幾句,讓自我檢討深刻一些,卻被李雲一連串的哈哈打斷,只聽她在那頭說了句明天見,就結束通話了電話。
在大理地區,至今保留著三月(農曆)趕街,四月繞三靈的習俗。外面的很多人,只認得大理三月街熱鬧,其實最好玩的,是繞三靈。
三月街盛行於唐代南詔國時期,最初主要是拜觀音菩薩。大理人傳說,因為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制服了盤踞在洱海興風作浪,殘害百姓的惡魔羅剎,為了報答她老人家的功德,每年農曆的三月十五,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都要聚集在一個地方,以蔬食祭之,那個地方就叫做祭觀音處。慢慢的發展到祭拜之後,還要買賣交易各種農副產品,於是就把這個地點改叫做祭觀音街。再後來,就叫三月街,並且一直延續至今。
明代嘉靖進士,白族史學家李元陽編撰的《雲南通志》把它叫做觀音節,記載說,“觀音節,三月十五日在蒼山下貿易各省之貨。自唐永徽間至今,朝代累更,此市不變,知是觀音入大理,後人至日燒香,四方聞風,各以貨來也。”
大理三月街,不過就是一個衍生於佛教,並在此基礎上,形成發展而來的農貿大集市。
“繞三靈”就不同了,純粹是農耕社會形態的產物,春耕農忙之前一次重要的祈福儀典。也是老百姓趁著栽秧子前的一點空閒,放縱身心,大眾狂歡的民間節日。
每年農曆四月下旬,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插秧大忙即將開始。大理人厚道踏實,不興臨時去抱佛腳,有難才拜菩薩。他們聚集起來繞三靈,就是到供奉有各種菩薩和本主的佛都崇聖寺,神都聖源寺,仙都金圭寺去祭拜,祈求菩薩神靈老天爺,各地各村的本主,保佑風調雨順,糧食豐收,這是大理地區最具地方特色的民間傳統節日。
“繞三靈”相傳起於南詔,盛行大理國時期,每年農曆四月二十三至二十五日,村村寨寨的男女老少,組織起來去當地的三個著名寺廟串游,從洱海繞到蒼山,又從蒼山繞到洱海。先把神娛了,然後在綠樹成茵,杜鵑盛開的蒼山下洱海邊,唱大本曲,對調子,賽歌,彈著月琴,三絃,載歌載舞,自娛自樂,非常熱鬧。
所以有人說,老祖宗傳下來的繞三靈,求菩薩拜本主,不過是一個由頭罷了,給自嗨找個理由,放鬆身心,養精蓄銳,準備春耕大忙,這才是農耕社會民眾的真實目的。
週末一大早,楊蒼海隨便喝了碗米線,就性急的把汽車開到李雲家的巷口候起。他看看時間,才七點過一點,非常充裕,於是不慌不忙的點了一支菸,一邊翻了張CD放音樂,一邊留意著巷子的出口。
七點半鐘,李雲的身影準時出現在巷口,只是後面還尾著一個跟班,李海揹著挎著提著他的裝備器材,一幅資深攝影師的派頭。
楊蒼海趕緊下車迎上去,李雲走過來,有些抱歉的對他說,小海認得了,也想跟著去玩。楊蒼海哈哈了兩聲,對李海說,太好了!太好了!人多熱鬧。
李海白了李雲一眼,“我就說楊哥不會那麼小器嘛,人多熱鬧,格認得?”
李雲沒有解釋,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不過楊蒼海覺得,李雲的笑裡,有一點勉強和尷尬的意思。
坐到了車上李海問走哪一條路,楊蒼海說214國道可能擠,我們走221省道。李海說,要得!楊哥從萬花路這邊走,在電視臺門口剎一腳,我還約了大衛,他在那裡等。只不過到了喜州你兩個轉你們的,我兩個照我們的相,約好時間再回來。
楊蒼海把車子打燃,眼睛斜看了一下李雲。
李雲可能感覺到了楊蒼海的眼光,把頭扭向車窗外,沒有吭聲。
楊蒼海只好又哈哈了兩聲說,正好!我也打算從那邊走,稍微繞一點,但車少,更快。
車開起來,早晨的涼風陣陣湧進車窗,非常清爽怡人。
李海在後座鼓搗他的東西,李雲也沒有說話,車內的氣氛一時有些沉凝。
楊蒼海手握方向盤,目不斜視的說,我的意見是,我們先去金圭寺打個卡,再到喜州玩,這樣路好走,也不會堵,格要得?他明顯是在問李雲。
李雲還沒來得及答腔,李海嘴巴快,搶著說,得尼!得尼!喜州的人肯定多,先去那裡,路堵死了,哪兒都去不了。李雲想想也是這個理,於是朝楊蒼海點了點頭說,隨你。
才遠遠望見了電視臺的高樓,李海就緊盯著外面,一路巡視。
汽車越駛越近,楊蒼海眼力好,著見大衛站在進電視臺的路口邊上,舉目張望,便提醒李海說,小海,看右邊,路口。
楊蒼海放慢車速,靠近路邊,在李海和大衛高聲招呼的時候,停了下來。
李海推開車門,大衛攜帶不多,就一個攝影包,他拱身上車,和三人一一打了招呼。
車剛剛駛上主道,大衛就迫不及待的問,今天去喜州嗎?喜州我去過,牌坊,四方街,白族庭院,我都拍照過,很漂亮。
李海說今天去可不一樣,今天是過節,人多,很熱鬧。
“你說今天繞三靈,繞三靈是什麼節?”大衛追著他問。
大衛畢竟是一個外國人,來大理的時間也不算長,對當地很多基礎的東西都不清楚,因此對什麼都感興趣。
“繞三靈就是到三個寺廟玩,崇聖寺,聖源寺,金圭寺。崇聖寺你去過了,今天先去金圭寺,再到喜州。等哪天我帶你去聖源寺。”
“崇聖寺很漂亮,我看到很多人去那裡燒香拜菩薩。金圭寺也漂亮嗎?也是燒香拜菩薩嗎?”大衛問話很多,李海可能覺得他問得太幼稚,隨口回到,差不多!差不多!
楊蒼海和李雲互看了一眼,也許是都覺得李海太打馬虎眼了,兩人相視一笑,楊蒼海笑得戲謔,而李雲則揺了揺頭,是一種苦笑。對一個外國人的敷衍,很可能造成他感觀上的錯誤,如果他再把這種錯誤擴散開去,謬以千里,那問題就嚴重了。輕則讓人誤解,以為大理人對大理的事物,都這麼信口雌黃。重則讓外界的認知走入歧途,錯誤愈廣愈遠,最後貽笑大方。
楊蒼海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兩個地方都叫寺,也一樣,也不一樣。崇聖寺除了三座塔是以前的,寺廟早就毀了。你看到的建築很漂亮,那是是現在重建的,旅遊景點。金圭寺雖然也叫寺,但已經沒有寺廟了,毀掉了,現在只是一個村子。金圭寺成了一個地名,你想拍照寺廟,可能會失望的。
“哦!原來是這樣,繞三靈是繞以前有寺廟的地方。以前很漂亮,現在沒有了。現在只是去踩踩腳印。”
大衛的理解很準確,但是也很膚淺。
“也不完全只是去踩踩腳印。”李雲開口說道,繞三靈是一種民間的活動,已經延續有上千年了。古人到三個寺廟,是祭祖拜菩薩求神靈,祈求保佑,和你們去教堂求上帝保佑一樣。現代人繼續繞三靈活動,是一種對古代文化風俗習慣的歷史傳承。
“哦!我知道了,以前的金圭寺,供奉著你們的上帝。”大衛很會聯想。
“我們的上帝。”
楊蒼海笑起來,“是的,傳說以前在金圭寺,供著的本主之王段宗榜,他就是我們白子白尼的上帝。”
“段宗榜,他是什麼神仙?”大衛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好奇的追問。
“段宗榜嘛,傳說他是白族的最高本主,統領著洱海周圍71個村莊,他……,”
“大理國,知道不?”見楊蒼海有點口塞,李雲插嘴接過話題。
大衛點點頭,知道,天龍八部的大理國,段王爺的大理國。
李雲見他的理解還不十分出格,也就沒有過多的囉嗦,繼續說,“大理國的開國皇帝,叫段思平,他的老祖宗,就是段宗榜。段宗榜在南詔國的時候,就做大官,南詔王勸豐佑的清平官。傳說有一年獅子國的軍隊入侵緬甸,緬甸國王請求南詔王支援。南詔王就派段宗榜率兵,打敗了入侵緬甸的獅子國軍隊,被南詔王封為十八功臣之一。後來,大理的白族就崇敬他為最高本主,本主之王。
“哦!段宗榜本主,就是白族的祖先,白族的上帝!”大衛誇張的提高了聲音,“呆會兒到了金圭寺,可是要好好的拜一拜,給他老人磕家個頭。”
李雲忍不住抿嘴一笑說,去了金圭寺,也不一定就能見著他老人家。
大衛又驚訝了,“怎麼,他不在家嗎?”
李海李雲和正在專心致志開車的楊蒼海,哄的一聲大笑起來,李海拍拍大衛的肩膀,忍住笑說,是呢!是呢!他老人家出門去了,去繞三靈了。
李雲終究是當老師的,誨人不倦養成了習慣,她象教學生一樣賴心的對大衛說,“繞三靈的三個寺廟,除了崇聖寺供奉的是觀音菩薩,這個沒有爭議外,聖源寺,金圭寺供奉的神靈究竟是誰,卻說法不一。有的說金圭寺供的是段宗榜,也有的說聖源寺供的才是他,還有說洱海邊上一個叫馬久邑的村子裡,供奉的才是段宗榜和他的白族妻子金花公主。所以說到了金圭寺,你見著的神像也不一定就是段宗榜。”
大衛有些搞不明白了,一頭霧水,睜大了不解的眼睛。“你們的,你們的本主,沒有固定的……,”
大衛的意思,可能是說段宗榜本主沒有固定的寺廟,李雲也許領會錯了,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白族的本主崇拜,沒有規定的模式,也沒有統一的序列,數目眾多,身份形象也十分繁複雜亂,而且有些隨意。各地區,各村莊,各家族,都有自己設定的本主。它可以是虛的,什麼海神,河神,山神,傳說人物。也可以是實的,歷史上的皇帝,王爺,官員,甚至兵敗葬身於大理的唐朝將軍,都成為了某地某處的本主。而且以前的塑像,沒有嚴格,固定,統一的模型,匠人塑形的時候,難免隨心所欲,摻入自我創造的成份。以至於年代久遠了,後人往往搞混亂,或者張冠李戴,形成說法不一的現狀。”
楊蒼海彷彿不認識似的,接連瞟了李雲幾眼說,真不愧是學歷史的高材生,一套一套的,都快趕上你老舅了。
李雲對他莞爾一笑,解釋說對大理這些歷史地理的東西,以前也不太清楚,最近讀了幾本這方面的書,現炒現賣,班門弄斧。
大衛對李雲說的什麼都感興趣,他用有些討好的口吻說,講得太好了!太好了!李老師,你就把我們當你的學生,再講講金圭寺,講講白族的上帝吧!
李雲面含羞澀,有些不好意思,在大衛的一再催促下,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開口講,“金圭寺,是大理蒼山萬花溪水沖積而形成的一個平壩,原來這裡建有一個歸源寺。傳說以前洱海經常發大水,周圍的村莊均被淹沒。但這個平壩因為有“金龜托地”,從不遭受水患,就把歸源寺改叫做“金圭寺”,我估計原來應該叫金龜寺,為什麼叫金圭,書上沒有說。改叫金圭寺後,這裡香火十分旺盛,還被老百姓稱為“仙都”,成為“繞三靈”的地點之一。現在的村子裡,金圭寺的廟宇建築早已經毀掉了,人們就把村子叫做“金圭寺”。據說村子裡現在還建有一座本主廟,祀奉的是大黑天神,可能是後人搞不清楚,傳混了,把大黑天神傳成了本主之王段宗榜。還有人傳說金圭寺左面河俟村內的洱河神祠,供奉的也是段宗榜,這就更是錯誤,洱河神祠裡供奉的是洱河靈帝段赤城,白族傳說中的民間英雄,刺蟒殺妖,為民除害的英雄。”
“大黑天神!”大衛的觀注熱點轉移很快,他現在對什麼段宗榜段赤城不感興趣了,又落到了大黑天神身上。“大黑天神是什麼神?”他急切的問,“為什麼叫大黑天神,他是黑人嗎?他從非洲來的嗎?
大衛幼稚的問題,引得三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李海笑得淌眼淚,手指著大衛說不出話。李雲不好太放肆,強忍著笑,把臉扭向車窗外。楊蒼海雙手緊扶方向盤,眼光直視前面,不敢四處亂晃,嘴裡笑得喘不過氣。
大衛被笑得莫名其妙,又一臉正經的問,我說錯了嗎?不是非洲人,為什麼黑,為什麼叫黑天神?
李雲笑著說,你這個人真好玩,人黑就是非洲來的嗎?你怎麼不理解是晚上的神呢,白天是白神,晚上是黑神。
“白神,黑神,也可以這麼想啊,為什麼不呢!”大衛可能是故意的,仍然顯得一本正經的發表他的意見。
楊蒼海看在眼裡,聽在耳裡。他極其輕微的悄悄舒了口氣,不露聲色,面露微笑,而且有一種徹底的放下了心的感覺。
自從知道有大衛這樣一個人存在於李雲的身邊,楊蒼海曾經一度把他視為一個潛在的情敵,擔心那一張漂亮的外國臉面,會迷糊了李雲的心智,竊奪了她的情感。雖然和李雲恢復了接觸以來,使楊蒼海日益確信她不是一個膚淺的無腦女人,但是這種擔心,總是時沉時浮,時隱時現。今天大衛的表現讓他確信,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比如文化差距之類的,絕對是一道深深的鴻溝,李雲是聰明的人,絕對不會拿自己做試驗,去以身試探不可能的未知。
李雲扭頭看看楊蒼海,淺淺的一笑,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她稍稍側身,對後面的大衛說,“大黑天神,是佛教中的大神。它本來是印度教裡面溼婆神的化身,所以又叫摩訶迦羅,嘛哈噶拉。後來為佛教的密宗所吸收,成為了密宗護法神‘四藥叉’之一,是專治疾病之神。大黑天神在中國佛教中的地位,並不是十分顯著,但在在我們大理,卻非常特殊。南詔國大理國時期,大黑天神在佛教密宗阿叱力教派流行的洱海地區,就受到廣泛的崇拜。洱海地區的居民,很多都供奉大黑天神為本主,據說這樣的本主廟,在環海村落有上百座之多。
人們崇拜大黑天神,把他供奉為自己的本主,是緣於當地一個廣為流傳的神話傳說。故事說天上的玉皇大帝,是一個心眼狹小的人,某年三月三,他閒逛到了南天門,朝下一看,見人間一派春光,人們其樂融融,幸福美滿。他嫉妒心大發,命令一名侍者帶著瘟疫下凡,去毀掉人間。侍者駕雲來到大理上空,見洱海白帆片片,漁歌陣陣,人們桑植田耕,安居樂業。他開啟瘟疫之瓶,心裡左右為難:撒下去吧,他不忍心毀滅這美好的人間,不撒下去吧,違背玉帝聖旨要上斷頭臺。他正舉棋不定,忽聽得白家人歌聲高吭,直衝雲霄,笑聲朗朗,一派歡容。他決心犧牲自己拯救下方生靈,便把瘟疫一口全喝到自己肚裡,立刻臉面漆黑,渾身發腫,從天上跌落到地下,魂飛魄散,命喪黃泉。地上的人們感恩他的捨命相救,尊之為“大黑天神”,把他立為本主,世世代代香火供奉。”
這個神話傳說,在大理地區幾乎是人人知曉,個個認得,聽李雲一番輕言細語娓娓道來,似乎又增添了一些新意,讓眾人感慨萬分。大衛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表達他的意思,嘴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彷彿還沉浸在大黑天神的悲壯故事之中,回味深長。
汽車輕輕的顫抖了一下,停住了,楊蒼海吼了一嗓子,到了!
可能是時間尚早的緣故,楊蒼海選的這條路果然通暢,不知不覺之中,就到了洱海邊上的金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