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年x月x日·下午

上午去得晚了一點,從段劍平家折騰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楊蒼海和老趙在街上匆匆喝了碗米線,又馬不停蹄的立即去了拘留所,提審收購點的小老闆。

段劍平那裡的事情很簡單,因此記得很清楚。他回憶說,大約個把星期前,有天回到家的時候,見一個人正蹲在屋門口,手裡拿著他的銅瓶仔細端詳,辨認上面的字。

老婆說,他是來小區上門收購舊貨廢品的,順便打聽些古董文物之類的東西,拿給他看看,值不值錢。

“我一把奪回來,噴了老婆幾句,那個人見斷了他的生意,還十分的不得,和我爭吵起來。”

老趙把十來張照片,一排放在段劍平面前,裡面混有作案偷東西的小賊,和收購店的小老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天上門收購,並且和他爭吵的,就是收購店的小老闆。

“就是他,絕對沒有錯。過了兩天,又見著他在小區轉悠。我還專門給門口的保安打過招呼,叫他們注意,不要亂放人進來。”段劍平嚷嚷著說。

走出拘留所的大門,日頭已經有些偏西,老趙看了看手錶,問他,“又快到飯點了,晚飯去哪裡嗟一頓?”

楊蒼海象是沒有聽見老趙的問話,沒頭沒腦的感嘆說,“有時候,遇到事情就是這樣。順起來嗎樣樣都順,不順起來嗎,處處都是陡坡,出門遇著巖坎子。”

話說得有頭莫尾,老趙沒弄明白。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扭頭問,“哪樣事情,什麼順不順的?”

楊蒼海迴轉過神,禁不住笑起來,“我是說段劍平家這個小咪渣渣的案子,看起來簡簡單單,實際上拐彎抹角,搞起來還七上八下,左右不順。”

老趙可能是也有同感,深有感觸的嘆息了一聲,把打燃的汽車又息了火,掏出煙,遞了支給楊蒼海。

下晚些的陽光,火爆得十分張揚,熱辣辣的,明晃晃的,眩目晃眼。

汽車裡面卻顯得昏暗,只有兩顆菸頭,在一明一暗的燃著。

一樁普普通通的盜竊案,接警之後,出警及時,勘查細緻,分析合理,判斷準確。老趙很快抓到了小偷,又從小偷那裡,審出了背後指使他作案的廢品收購店小老闆。

現在,段劍平又指認出了見過銅甁,認得並且到過發案地點的小老闆。

楊蒼海覺得案情並不複雜,非常簡單。按照常理分析,小老闆在段劍平家,見著了那個銅瓶,以為是什麼寶貝,很值錢,又收買不到手,於是就指使小偷作案。

看起來清清楚楚,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一起入室盜竊案,毫無特別之處。

之前聽老趙彙報說,有一個什麼打電話指使的人,楊蒼海似信非信,拿不實在。但是說老實話,他內心深處是不太相信的,只把它當成是一種可能。

哪個曉得小老闆交代的,是真是假呢?

案件當中的涉事之人,出於種種原因和心理,都會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交代一些東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需要挑挑揀揀。串聯起現場勘察,證據收集,所有涉案的每一個環節,依據事物的內在規律,以及案件發展執行的客觀趨向,甄別這些真假,去假留真,從中找到關鍵的金鑰,從而達到破獲案件的目的,這是每一個刑偵警察最基礎的技能和職業要求。

剛才親自審訊完了收購店的小老闆之後,楊蒼海馬上就意識到了,事情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原本以為並不十分擾人攪人,看起來極其普通的一件案子,卻是亂絲纏繞,錯綜複雜,有些非同尋常。

楊蒼海和老趙在審訊中,紅臉白臉黑臉花臉,角色輪流調換,反反覆覆的深摳細問,軟磨硬追。但是,那個收購店的小老闆,彷彿鐵了心似的,死死的一口咬定,他原本並不知道這家人有什麼銅瓶,自己也不想要什麼銅瓶,收舊買廢的時候,偶爾遇到似乎值錢的東西,買過來賣出去,賺點差價。這樣的機會不多,關健的是沒有經驗沒有眼水,弄得不好還要貼錢,因此很不敢做。這次是一個不認識的人,透過電話叫他幫忙收購的,談好了價錢,還收了定金,最後沒有辦法收到手,才指使人去偷盜。

小老闆交代得似乎有些“天方夜譚”,但也找不出很嚴重的漏洞和破綻。

楊蒼海感興趣,而且拿不定摸不誰的,就是這個打電話的神秘人。

收了定金。

楊蒼海認為捏拿著了小老闆的七寸,他朝老趙丟了一個眼色,突然集中火力,窮追猛打,嚴詞厲語追問這個人的情況。

小老闆被逼得淌眼淚,但還是那幾句話,電話上談的生意,只知道事情,認不得那個人,更認不得他的情況。

摳不出那個人的情況,楊蒼海趁著小老闆神慌意亂,又另起奇兵,突襲追問,“定金給了多少?誰交給你的?在什麼地方?”

楊蒼海心裡分析,小老闆承認收了定金,也許是個疏忽,或者是在這一點上他的謊話沒有編圓,露了破綻。打電話的人交定金,就要上門,手過手收了定金,肯定要見著人。

條理清楚,邏輯分明。

雖然楊蒼海心裡面也敲著小鼓,如果真是這樣,“七寸”也拿捏得太容易點了。

但他還是滿懷希望。畢竟,在現實生活當中,陰差陽錯的事情很多,而且往往出人意料。

結果小老闆的一番交代,讓他很是失望。

交代的結果,看起來非常戲劇性,但是客觀上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因為,找不到那個人,你永遠無法證實。

小老闆交代說,那天接電話說了交定金,但忘了問啥時候交,想著打得了電話,肯定認得著門,貼在外面的小廣告,電話號碼和地址,都是寫在一起的,既然說好了,會有人自己上門來。

下午些,收購點的門大開著,但沒有生意上門,堆放雜亂物品的小院子空無一人。

小老闆在屋子裡玩手機遊戲,聽見外面“噗”的一聲,好象是丟進來什麼東西,出去一看,院子中間一個塑膠袋,裡面用報紙裏著五百塊錢,還塞了一塊小石頭。

五百塊,定金。

收購點在一條臨街的小巷子盡頭,小老闆攆出去看,巷子裡空無一人,大街上人來人住。

事情搞得很複雜,結果卻是很簡單。

楊蒼海和老趙聽得象是在看香港電視劇,這種近乎荒唐的情節,讓人不敢相信,但是眼看著被追問逼得一個勁兒淌眼淚的小老闆,又不能不相信。

楊蒼海當時非常失望,追問也追不下去,一時想不起來再追些哪樣。

老趙也找不到話說,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把煙點起來,大口大口的“呑雲吐霧”。

兩個警察只顧著抽菸不說話,弄得小老闆心裡面沒了底,“咚咚咚”的跳得利害,睜大了一雙驚碌碌的眼睛,張嘴望著他們。

楊蒼海抽著煙,突然想到後悔,應該不露聲色,釣魚上鉤,等神秘的人上門取“貨”,收網拿魚,手到擒來。但轉念又一想,扯蛋!前提不具備,拿個屁的“魚”。

事情的背後,還有這麼一個神秘的人,事先並不知曉,當時也不可能知曉,這個人是動了小老闆才審出來的,不動不會知道。

動了小老闆,那個神秘的人也許就被驚動,從此遠走高飛,藏身隱影,銷聲匿跡。

破案的鏈條環節斷了,往往難以銜接。

只有另劈途徑,再找門路,想別的辦法。

楊蒼海無奈,本想長長的籲一口氣,嘴裡才出聲,一眼看到對面的小老闆,忙把還沒吐出來的氣又呑進肚子裡,恨恨的使勁杵滅菸頭,結束了審詢。

神秘的人不露面,透過電話,指使人獲取一件東西,而這個人搞不到手,又指使人暗中行偷,這在楊蒼海的刑警生涯裡,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案子。

一開始的時候,楊蒼海絕對不相信這戲劇性的情節,認為廢品收購店的小老闆是在撒謊,因為某種原因,心裡面害怕,不敢講真話,企圖矇混過關,逃避法津責任。

經過反反覆覆的追問,楊蒼海開始懷疑自己的直感,覺得他不象是在撒謊。

第一,案子不是太大,價值也不算嚇人。老趙初審的時候,政策,法律交代得很清楚。剛才自己也給他漏了底,就這麼一件入室盜竊案子,不管是主犯從犯,法律規定,坦白可以從寬,撿舉揭發可以從輕,立功還可以授獎。第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給他交待了三遍,為利所趨,指使人作案,雖確已經犯法。但是,畢竟案情不重,價值不大,後果也不算惡劣。這麼點小事情,如果不如實坦白,還編謊鬧毛,死頂著不承認,把事情搞複雜了,問題的性質就變了,處理起來,就是天上地下兩碼事了。

這些意思,看起來那小子是聽懂了,而且進到了心裡去,雖然被逼得掉眼淚,但還是沒有改口。

要麼,他說的是真實情況。

要麼背後還有更大的隱情。

楊蒼海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審訊的整個過程,沒發現有什麼失誤,人犯交待的時間,經過,因果,基本上合符邏輯,情節雖然有些荒唐,但也找不出明顯的破綻和漏洞,前前後後連出現記憶差誤的地方,都沒有發現。

這就說明,他坦白交代的這些事情和過程,要麼是真實的,要麼是專門刻意背過的假話,而且記得很牢。

可是,一件小小的盜竊案子,又不是特務間諜,《007》,《諜中諜》,至於嗎?

楊蒼海把菸頭摁在菸灰盒子裡,使勁杵了兩下。

“你怎麼看,到底有沒有這個神秘的人,打電話收購銅瓶?

楊蒼海心裡還是沒有底,反反覆覆糾纏這個問題,顯得囉嗦。

老趙沒有立即接話,他也摁滅了菸頭,兩隻手平伸搭在汽車方向盤上,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有沒有這個人,現在起碼沒有證據否定,我個人的傾向,是確有其人。”

老趙慢吞吞的說,“已經審到了這個份上,小老闆他完全沒有必要死抗。你想想看,有這個人,沒這個人,都是他交代的。按常規思路分析,他編出這麼個烏虛有的人,無非是以此來推掉自己的責任,什麼責任?現在只是搞清問題,談不上什麼責任。編出這個人掩蓋其他問題,什麼問題?當然要追,現在無從知曉,下一步再說。他交代出這個人,知道我們肯定是要死追。如果他是編的,編了又說不清楚,不是自己找麻煩嗎。我暗中觀察了這小子,應該是一個聰明,機靈,看得清事情的人,不會這麼傻。到段劍平家作案是他指使的,小偷,贓物,明擺在那裡,賴不掉。即便是編出一個打電話的人,他的目的是什麼呢?轉移我們的視線?掩飾做案的動機?從目前掌握的東西來看,這做案動機是什麼,還不好胡亂推測,但是在小老闆的身上,和他的周圍,目前還看不出來,有什麼更深,更復雜的東西……,”

“那你認為,肯定是有這麼一個人了?”楊蒼海打斷老趙的話。

“基本上,我是這麼認為。”老趙遲疑了一下,隨即又十分肯定的回答。

“那問題又來了。”楊蒼海說,“如果真的是有這麼一個人,第一他是怎麼知道段家有銅甁的?第二他要這個銅甁幹什麼?“

“是啊,又轉回來了。我們想搞清楚的,不就是這些問題麼!”老趙說。

楊蒼海還在順著思路轉,“按照小老闆的說法,他原來並不知道段家的什麼銅瓶,是那個人在電話裡告訴他的,託他上門去收購,地址也是他告訴的。他三番兩次收購不成,才舊習不改,指使人去偷盜。這幾個環節都理順了,既合符邏輯,事實也是如此。問題是打電話的人,怎麼知道段家的銅瓶呢?上午追問段劍平的時候,他抵死說除了以前曾經找人鑑定,從來沒告訴過無關的人,這就是怪事了。這個人不但認得他的銅瓶,還認得他家的地址,在這個問題上,段劍平要麼是記憶有誤,要麼還有什麼地方漏掉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這事情很重要,必須搞清楚。我不方便,先不出面,你安排人,再細細的摳段劍平,包括他周圍的人,父母,老婆,和老婆的父母,兄弟姊妹,三親六戚,圍繞著銅瓶這個問題,都過一遍。我就不信,世界上還有這種奇怪的事情。”

看起來,楊蒼海是深深的陷進了這個問題裡面,輕易拔不出來。

“是啊,我也在想這個問題。”老趙接過楊蒼海的話,“他是怎麼知道這個瓶子的?他想得手瓶子,究竟要幹什麼?當然囉,這些問題,在追查到人,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都是未知數,猜不出來。但是我想,它們起碼和文物啊倒賣啊,有聯絡,往這方面掛,應該是沒有問題。以前涉及到的這類案子和人,都可以聯絡起來捋一捋。”

“對!對!這方面也不要放過,儘量擴大些範圍,找找線索。”

楊蒼海又點了一支菸,把火機壓在煙殼上,伸手遞給老趙。

“這個神秘的人,可真是他媽的神秘。”

楊蒼海吐了一口煙說,“他從哪裡知道的這個銅瓶,且不管,打電話叫買叫偷,也不管。連交定金,都是電話通知後,丟在收購點院子,人不露面,非常的謹慎啊,真象是他媽的特務間諜。”

老趙深有同感,他又象認真又象玩笑似的對楊蒼海說,“格有必要,給安全那邊透點氣?”

楊蒼海看看老趙,“扯到哪兒去了。”

老趙笑笑,“你說的,象是特務間諜嘛。”

“開些哪樣玩笑!”

“不是開玩笑。”

老趙正二八經的對楊蒼海說,“這個人神秘,謹慎不說,連說話的口音也是怪怪的。小老闆交代說他操了一口普通話,象北方人又不純正,象南方人又不地道,說話的尾腔,還著帶點大理人說話的鼻音,真是怪到家了。可惜這些都是後來審出來的,早曉得還有這麼一個神秘的人,當初就不動小老闆,用他當鉤子,說不定魚早已經釣上來了。”

老趙看來也有後悔的想法,楊蒼海沒有點撥他,反安慰說,“哪個又不是神仙,咋個曉得呢。”

分析了半天,都是圍繞著這個神秘的人,楊蒼海突然想起有一次議論案子時,說到那個神秘的人可能熟悉銅瓶,還有可能知道銅瓶上那些字的意思所指,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掌握瞭解開謎團的鑰匙。

楊蒼海不由得心裡頭一陣接一陣的緊張,他對老趙說,“不說那麼多了,下一步的工作,一是順滕摸瓜,儘可能的找到打電話的人。再就是儘快搞清楚銅瓶上面那些字的意思,把謎解開。

老趙一邊答應,一邊扭鑰匙,把車子發動起來,他眼睛盯著前面,嘴裡隨口問到,“還有就是這個段劍平,會不會沒有說真話?”

“你懷疑說他講了假話?”

楊蒼海說,“不會,絕對不會。你問他的時候,我一直在旁邊觀察。你格注意到了,這小子一說話,就愛眨眼睛,但是說假話就緊張,一緊張,反而還不眨眼睛了。剛才他說話的時候,我盯著他,一直在眨眼睛,說明他沒有撒謊。”

“真的?”老趙有些不相信。

“這小子,從小就這樣,生理現象,改不了。那天看現場,他說玉手鐲值十萬,就是假話。說話的時候,眼睛定定的,我就知道是哄他媳婦的,下來一詐,果然是B貨。”

老趙忍不住笑起來,“真是象社會上形容的,說假話連眼晴都不眨,知道這個秘密,做生意準賺他的錢。”

楊蒼海也笑,“就是!就是!所以胖子看似狡猾,實際上他的心眼兒,好捉摸得很。中學的時候,班上的同學老師都認得。”

老趙把車子開起來,見楊蒼海縮成一團,靠在坐椅上抽菸,他“嗨”了一聲,又問,“審小老闆的時候,你注意他眨眼睛了沒有?”

楊蒼海看看老趙,扭頭朝窗外吐了一口濃濃的煙,嘴裡面低聲嘀咕,“眨眼睛,眨它奶的鬼,你以為個個都那麼好琢磨。”

楊蒼海的話音剛落,兜裡的手機就響起來了,“金花花喲,遍地開,,遍地開喲遍地開。”他等到這一句歌詞唱完,才把手機湊近耳朵邊上。

電話那邊還沒說上幾句話,老趙就看見楊蒼海的臉色驟然變了,握著手機的手在輕輕抖動,聲音裡也帶著些顫音,連連說道,“認得了!認得了!我這就來,這就來。”

老趙關切的問,,“那個的電話?出什麼事了?”

“海東所張所長來的,我老叔跌在海子裡,沒了。”楊蒼海的話音裡帶著些哭聲。

“沒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老趙也愣了一下,隨即把車子停在路邊,“莫急!莫急!我陪你去。”

“你莫去了,管管隊裡的事,我去就得了。你給李局報告一下。”楊蒼海邊說邊下車轉到駕駛位,要換老趙。

見楊蒼海走到車門口,老趙推開門,但沒有下車。

他一隻手拉住方向盤,對楊蒼海說,“李局那裡,你還是電話上當面說一下,老是代你報告,時間長了會誤會。這兩天隊裡沒急事,叫內勤統一下得了,我還是跟你去。”

楊蒼海手扶車門,顯得遲疑。

老趙盯著他的眼睛,“你說老叔出去的時候,拿了家裡的銅瓶,現在又突然落水了。我們手裡的銅瓶,還有很多秘沒有解開。你老叔,落水,又是一個銅瓶,兩者之間,有沒有關係?你說。把事情想得複雜點,我還是跟你去吧,多一個人,多雙眼睛。”

楊蒼海的心裡頭亂麻麻的,覺得老趙的話,說得不無道理。

他感激的抓住老趙的胳膊,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