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年x月x日·下午

一大盆海稍魚吃得快要露出盆底的時候,楊蒼海悄悄起身,出去櫃上結了帳。

大衛知道了就不得,非要叫服務員退錢。

服務員是個小姑娘,看看大衛,又看看楊蒼海,一臉為難的樣子。

楊蒼海把服務員攬到身後邊,笑嘻嘻的說,“想花錢還不容易,下次你請客,找個高檔的地方,讓你花個夠。”

大衛嚷嚷,“說好了我請客的,你怎麼搶我的……,”大衛一時想不出準確的詞語,急得滿臉通紅。

李雲看大衛拉住楊蒼海不放,要把捏著的錢朝他手裡塞。上前勸阻說,“算了!算了!他都買了單了,就莫要亂。再說他是主人,你是客人,主人請客人,應該的。”

大衛不服氣,嘴裡還嚷嚷,“我怎麼是客人,我也是大理人,我是主人。”

董老笑著說,“你幾個,酒都沒有喝一口,就自亂了江湖。”

李雲把大衛擋開,“就這樣了,這次他請客,下次你請客,我們都來參加。你要還不得,格是不想請我們了。”

大衛急忙說,“得了!得了!我非常的得了。”他裝著恐嚇的樣子,對楊蒼海揮揮拳頭,“但是,但是他不能,再來搶我了!”

大衛還是沒有想出準確表達意思的詞彙,惹得李雲捂著嘴笑。

李雲轉身扶住董老的手臂,“老舅,上午才說到關鍵的地方就打斷了,格是回去繼續?”

李海說他和同學約好了出去照相。大衛說有照片加工,客人晚上要來取。楊蒼海已經清楚了耳朵和瓶子罐子是怎麼回事,想和李雲單獨呆會。

他對李雲說,不要打擾董老午休吧。

董老連連擺手,“沒有,我沒有午睡的習慣。你們想聽,我就繼續受累。”

李海和大衛走了,楊蒼海被李雲拽著,跟在董老後邊,又回到博物館的小院子。

李雲重新泡了壺普洱茶,她一邊給董老和楊蒼海斟茶,一邊問到,“老舅,南昭國的喪葬習俗到是弄清楚了,這個金瓶銀槨,又是怎麼回事呢?它們的下落,究竟有些什麼說法?”

董老端起茶喝了一口,慢慢悠悠的說,“上午我給你們講了,這個金瓶銀槨,就是我們大理眼面前,一個最大的謎,千古未解之謎,也是最現實的未解之謎。不但專家學者想知道,老百姓想知道,整個社會都想知道。可以說,千百年來,在大理這個地區的歷史長河裡,最令人著迷,最使人想急,最迫切想解開的秘密,就是它了。

南詔國和大理國,是迄今為止,中國歷史上唯一沒有發現王陵所在的古王朝。很多人都在期盼,而且斷定,這個千古之謎破解之時,會像秦始皇陵兵馬俑,埃及圖坦卡蒙墓一樣,轟動全世界。”

董老搬起手指頭數,“南昭古國從第一代王細奴邏開始,邏晟,晟邏皮,皮邏閣,閣邏鳳,鳳迦異,異牟尋,一直到隆舜,舜化貞結束,最後一任幼子不算,共計一十三代,歷代國王遺骸的藏匿之謎,就是剛才說到的,”董老敲了敲小黑板,“《蠻書.風俗篇》裡記載的金瓶銀槨,裝著歷代南昭王耳朵的金瓶銀槨,四時都要將出祭之的東西,究竟哪裡去了?它們的下落,無人知曉。它們的命運,也沒有任何史籍,文字記載。歷史學者,考古專家,對這個問題研究探索了多少年,到現在還是扯不清,道不明,成了我們地區,民族,乃至國家的一個天大的謎團。”

楊蒼海見李雲聽得十分專心,也靜下心來聽董老講,“南昭與唐朝同一時期,佛教盛行,葬俗多以金棺銀槨,亦步亦趨,處處仿效。研究這個遺物安置存放的容器,也很有意思,它有一個形制變化的過程。喪葬容器,最初源於安存佛舍利的容器。隋至唐初,喜用多重容器,通常由內到外為玻璃瓶,銅函,石函,體積較大。舍利函造型,就是這種中國式的盝頂蓋方函。唐高宗時期,迎法門寺佛骨舍利而藏之。當時的皇后武則天,篤信佛教,由她首創以微型中國式葬具棺,槨為容器,‘為舍利造金棺銀槨,數有九重,雕鏤窮奇’。唐後期,佛教世俗化,不論貴賤,無論男女,眾生皆可出資製作舍利容器。突破了隋唐時由皇帝創立的統一規制,出現了形式多樣的寶幢,宮殿,寶塔及匣,櫃等等。這種宗教習俗,這些容器形制,慢慢的,就演變成為喪葬習俗和遺骸安置的容器。”

董老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南昭國金瓶貯耳的喪葬習俗,最初是怎麼形成的,誰也說不清,也沒有更多更詳細的文字記載。楊警官遇到的事情,和這久一些建築工地發現的瓶瓶罐罐,是這種喪葬習俗的延續和實物佐證。不管它是怎麼形成的,總的來說,是和宗教習俗,社會習俗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你們想想看,前人故去了,後人總要留下點念想。佛祖圓寂留下舍利,高僧大德,也要建個塔什麼的,安放肉身或者骨殖。清朝皇帝搞個金塔,供他母親的一綹頭髮,也是這個意思。比較下來,在佛教極盛的南詔時期,用瓶罐貯耳存骨灰這種習俗,不失為一種極好之法。人無論貴賤,死後留兩片耳朵,安置於瓶,後人‘四時將出祭之’,又衛生又環保。人身體各個部位器官,有的好儲存,但沒有意義。有的有意義,又不好儲存。唯有耳朵,不象內臟易爛易腐,極好儲存,還有象徵意義,你們說是不是?”

董老停住口,又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李雲給董老續了些熱茶,見楊蒼海小聲喃喃,“祭祀就祭祀羅,還有什麼象徵意義。”

李雲壓低聲音,“見耳如見人。耳提面命,懂不懂,經常接受教育。”

董老笑笑,沒有說話,徑自埋頭喝茶。

“那麼南昭王室的這些金瓶銀槨,如今究竟在哪裡呢?”李雲性急的問。

“多少年來,古今中外的專家學者,和對此感興趣的各種人士,都抱著不同的目的,都在不間斷的研究,探索,尋找,想解開這個秘密,但是至今毫無結果。大理各地的民間傳說,什麼石寶山,巍山,蒼山,洱海,有許多神秘的山洞石窟,藏著無數的奇珍異寶,更是吸引了不少的人。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曾有不少盜墓的,尋寶的,四處尋找,遍地挖掘,個個都無功而返。看起來,我們前人的智慧,真是不可小覷的呵!”

李雲嘴裡喃喃的說,“是流散了?是損毀了?還是被什麼人藏起來了?它們會在哪裡呢?”她象在問董老,又象是在問自己。

楊蒼海在一旁打趣,“記得哪裡有個說法,一個傻子藏的東西,是一萬個聰明人也找不到的。藏東西的要是聰明人,那就更是找不到了。”

董老神情穩重,話語沉定起來,“南昭國最後的那一段時間,發生了很多異常的驟然的變故。而後的許多年,政權更迭,又太多太快。關鍵是歷史記載過於簡單,隻言片語,還有很多空缺,讓後人無從理清楚它們的脈絡,找到它們的下落。”

楊蒼海十分想往的對李雲說,“要是真能夠穿越就好了,我去南昭國,把真相給你帶回來。”

李雲笑起來,“能夠穿越,還要你去。我肯定爭著去走一趟,那事情就簡單多了。”

“簡單了,也就沒有意思了。”董老感嘆的說道,“老祖宗們留下的這麼多的財富和秘密,是我們後人的大幸,也是大不幸。說大不幸呢,是這麼多的奇珍異寶,恆古之謎,也許永遠都不能被發現,被破解,留給後人永遠的遺憾。說是大幸呢,是這許多極其珍貴的秘密,可以讓我們去研究,去尋找,去探索,起碼可以極大的豐富我們的想象,充實我們的精神境界和世俗生活。”

“它們會不會毀滅在世事變故中了呢?徹底毀滅了,蕩然無存,無影無蹤,永遠消失。”李雲憂心忡忡的發問,她關心的還是那些金瓶銀槨。

“有可能!非常有這種可能。世事變故,金毀玉銷,什麼都毀滅了,變成了歷史的煙塵,這是理性的思考。從感性的角度,還是儘量的排除這種可能,希望它沒有發生。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哦。”

話說得有點象繞口令,董老自己也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來。

“金瓶銀槨,就象歷朝歷代的皇陵古墓,即便是毀於變故,戰火,盜掘,銷燬,我想也應該留下些蛛絲馬跡,風蹤雲痕。沒有史籍記載,也該有民間傳說。況且南詔國253年,13代王。大理國316年,22代王。加上王子王孫,後宮嬪妃,人數眾多。一下子就毀滅得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這種可能好象也不太可能。”

“那嗎會有哪些種可能呢?”楊蒼海緊接著董老的話,輕聲問道。

“我想是藏起來了,只不過是誰人藏的?什麼時候藏的?藏在那裡?沒有人知道。這種說法版本很多,歸納起來,不外乎有祖籍說,洱海說,蒼山說,佛地說幾種。祖籍說呢,猜測是回到了南昭發源發跡的地方,這些地方有巍山的壠籲圖城,及附近的山上,或者是蒙舍城一帶的山上,還有就是南昭第一代王細奴邏當女婿時的彌渡白巖附近。洱海蒼山佛地說的範圍就更大了,巍巍蒼山上,茫茫洱海里,金剛城,太和城,三塔地宮,德化碑腳下,還有什麼雞足山,水目山,石寶山,各個古寺老廟等等,都有可能。也許,它們就藏匿在一個非常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也許你天天看得見這個地方,但是你不知道究竟具體藏在哪裡。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問題非常複雜,答案卻極其簡單。當然,這都是些各種各樣的可能,都只是分析,猜測,想象。最重要的是,要有實物佐證,找到實物,才是最好的說明。”

楊蒼海在一旁插話,我們從小就聽老人講,說崇聖寺三塔的下面,有通向地宮的入口,地宮裡珍藏的金銀財寶數不清,會不會就有南詔王室的金瓶銀槨呢?

董老又是呵呵的一笑,“是的!關於三塔地宮藏寶的傳說,在民間流傳甚廣。三塔是大理的標誌性建築,距今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三塔除了造型優美之外,最吸引人的,就是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和寶藏的傳說緊密相連,說塔下有通往地宮的大門。”

“究竟有沒有呢?藏寶的地宮。”李雲問。

“本人無從知曉,亦無可奉告。”董老一臉認真的開她的玩笑。

“現在的遙感技術不是已經很成熟了嘛,從高空,地面探測,可以深入到地下,遙感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楊蒼海瞟了李雲一眼,接過她的話頭,“說這個你就外行了。我有個熟人是搞地礦勘探的,我聽他介紹過,遙感技術現在有四種,可見光,紅外線,微波和多波段。光遙感就是用特種照相機,在高空對地面一張張地連續拍照。把大量的照片拼起來,就是一張地球的全身照片,這是針對白天。晚上就用紅外遙感裝置拍照探測,對地熱資源和放射性礦床很有效。後來又有了能夠穿雲透霧的微波遙感,通俗一點說,就是雷達。雷達天線發出無線電波,然後接收地面物體不同的反射波,從而瞭解地表結構。多波段遙感,就是用許多不同的電磁波段對同一地區遙感,精度更高一些,但也只能知道地表和地表淺層的情況,很深的就不行了。”

李雲哦了一聲說,我奧特了。

她隨即看了一眼楊蒼海,很有些驚訝,“你一個警察,還懂這些知識。”

楊蒼海不好意思,笑了笑說,“聽熟人吹了一次,就記了些皮毛。”

董老等兩人說完,接著剛才的話題和思路,“佐證的實物,究竟是藏在哪裡呢?有的專家研究說,金瓶銀槨的藏匿之地,只有繼位的南詔王才知道。為了不讓後人發現這個秘密,南詔王會派出第一批人把金瓶銀槨安置藏好,再派出第二批人,把知道這個藏匿之地的人全部殺掉,故後人無從知曉。還有的學者說,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派傅有德平定雲南之後,把南詔國和大理國兩個古王朝的歷史文獻都毀了,包括王陵包括金瓶銀槨。我認為,這些都是無稽之談,邏輯上情理上,都說不通,不值一駁。還有的人非常樂觀,信誓旦旦的宣稱,南詔和大理國的王陵肯定存在,他們探究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歇。作為一種精神,這一點倒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沒有實物,沒有遺址,都是妄言,都是空談。”

李雲完全沉浸在董老的話語當中,眼神有些迷離起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董老,如果它們被藏起來了,您是專家,您認為可能藏在哪裡呢?”楊蒼海饒有興趣的問。

董老搖了搖頭,“這可說不好。它之所以成為千古之謎,就是因為難以尋找。輕易就讓人找到了,它的迷人之處,也許就寡淡了許多。”

“是啊!是啊!”楊蒼海連連贊同。

見李雲還在一旁沉思的樣子,董老笑喝喝的打斷她,“小云,茶水涼了,換些熱的來。”

沒等李雲起身,楊蒼海搶著把濾壺裡的涼茶倒了,又去水機上接了開水。

李雲從楊蒼海手裡接過茶壺給董老續上,“我想,沉沒在洱海的可能性大。茫茫海水,浩瀚煙波,深不可測。世事動亂,滄桑鉅變之時,人投水,物沉海,這也許是必然的一種選擇和歸宿。”

楊蒼海不同意,反駁她說,“剛才董老說了,即使是毀於戰火,沉沒洱海,歷史總要留下些蛛絲馬跡。沒有文字記載,也會有民間傳說,象杜十娘沉百寶箱啊,象八女投江啊,象……,”

李雲噗哧一聲笑出來,“什麼杜十娘啊,八女啊,鬼扯羊腸,扯到哪裡去了。”

楊蒼海笑笑,抓抓腦袋住了口。

董老喝了一口熱茶,笑眯眯的說,“還是那句話,這些分析,猜測,假設,都有可能,也都沒有可能。”

“那看來這個謎,是永遠解不開了。”李雲氣餒的說。

“也可能解得開,也可能解不開。”楊蒼海學著董老的口吻對段雲說。

“事實如此。”董老正色說道,“歷史本身就有許許多多偶然的東西,解開歷史之謎,也存在偶然的機遇和巧合。”

董老面色沉凝,眼睛掠過段雲和楊蒼海的頭頂,伸出門外,彷彿在努力窮盡遠處的無限奧秘。他沉沉的說,“浩瀚廣袤的歷史,由於久遠博大,深藏的恆古之謎,永遠籠罩著一層厚重的朦朧陰影。你如果有幸,碰巧掀開它的一角,就會看到無比的璀燦和精彩,帶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

董老的話,頗有些哲理,讓人沉思,屋子裡於是寂靜起來,悄無聲息。

過了一會,李雲忍不住,又開口發問,“南昭國大理國的傳說故事那麼多,這裡面有沒有些蛛絲馬跡呢?”

董老搖搖頭,“我專門收集,疏理,研究過,關於這方面的線索,一點端倪都沒有。”

李雲還想說什麼,董老擺了擺手,“民間傳說,以及一些野史方面的東西,大多隻是老百姓和撰寫者的一種想象,追求和願望。即便是有點真實成份,但畢竟虛幻太多。探索歷史的未解之謎,一要靠考古發現,二要憑史籍記載,三還要有點運氣。”

見董老也提到運氣,對這一點,李雲非常認同,連連點頭稱是。

“現在考古無從著手,運氣也不知道在哪裡,只能按照已知的記載和史實,順著線分析了。”

董老沉吟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說,“對於有些事情,我的看法和眾人不同,其實這裡有一個最簡單,也是最基本的問題,就是南詔國,究竟有沒有王陵?眾人出於常規思考,都認為有棺有槨,有墓有陵,才符合綱常之規,符合禮儀之道。但是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在滇西大理這個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南詔國大理國的王陵。王陵在其它地方,的確存在,昭陵,乾陵,孝陵,十三陵,等等等等,但是在我們這裡呢,是一個虛妄的根本不能確定的問題。相信有南詔大理王陵這種說法的人有三類,一類是考古搞學術研究的人,希望找到王陵,揭開歷史的真象。一類是盜墓掘墳的,想發現奇珍異寶,發現可供倒賣的文物。再就是社會上的各種人,出於一種獵奇的心理。當然,考古的搞研究的持王陵之說的人,也有兩種,一種是堅信有王陵,有墓有地。再一種人說的王陵,其實並不是指秦始皇陵,十三陵之類的皇家陵墓,他們所說的王陵,其實就是‘別室’,就是存放金瓶銀槨的地方。”

這又是一種離經叛道的驚世駭俗之說了,李雲和楊蒼海不由得被深深吸引,聚精會神的睜大了眼睛。

“南詔王陵的說法,都是從常規思考的表面,想當然的入嘴入手入腦。這種說法的最要害的一點弊病,是恰恰忘記了最點明事情本質的唯一的記載,‘深藏別室,四時將出祭之。’”

“‘深藏別室’,這個別室應該怎麼理解?從字面上看,就是另外的地方,和王室宮殿不在一處。但它應該不是指墓葬之地,已經葬於墓中,埋在地下了,怎麼‘將出’來呢?這個‘別室’,也不應該太遠太偏僻,不然不方便‘四時將出祭之’了。它應該在王室宮殿,祖籍廟堂之類交通方便的地方。‘深藏’的含義,可以理解為隱蔽,私密,或者重兵把守,看管森嚴,不輕易拿出來的諸多意思。”

董老若有所思的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古藉記載講得很清楚,我們只能相信它。南詔王室的喪葬習俗,應該就是這樣的,人死了不墓葬,留其兩耳,金瓶銀槨存之。屍身火化,灰燼於壤,不保留。金瓶銀槨深藏於某處,後人一年四季搬出來祭祀。這樣來看,南詔國應該是沒有王陵墓園之類的處所,後人當然也就無處可尋了。不然,這樣的大事,這樣的大處所,是絕對隱瞞不住的,那怕是被掘墳盜墓,被偷搶竊奪,毀於山崩地裂,火燒水淹,怎麼都應該有記載,正史,野史,民間流傳,絕對不會渺無蹤影。”

楊蒼海的頭腦被攪得有些混亂,他茫然的看著董老,喃喃自語的說,沒有王陵,那些金瓶銀槨呢?

董老笑了,“王陵指墓葬之地,金瓶銀槨是儲貯遺骸之器具,兩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他喝了口水,又說,“我的意思是說,王陵這種墓葬之地,是沒有的,但金瓶銀槨是存在的。我們的問題是,那些金瓶銀槨,到哪裡去了。”

楊蒼海清醒過來,接董老的話問,是啊,它們到哪裡去了?

董老繼續順著他的思路,“深藏別室,四時將出祭之,這些都只能說明是在正常情況下的一種狀態。南昭國是被篡政推翻的,當時肯定發生了劇烈的變故,這就要打破正常的思維模式和規律,用非正常的路子,來考慮這個問題。在不正常的情況之下,金瓶銀槨的下落,無非有這樣幾種可能,流落,散失,毀滅,藏匿。”

董老意味深長的看看李雲,又看看楊蒼海,接著說,“流落,散失,被亂兵轟搶了,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亂兵轟搶,盯著的肯定是金瓶銀槨的物質價值,收藏也好,變賣也好,散落於民間,千百年到現在,無論在境內,在國外,一件兩件,都應該有所綻露。商周的青銅器,年代更久遠,巨器眾多,流傳於今的品種數量都不少,況且南昭。再一個就是毀滅。 毀滅於戰火,蕩然無存。或是篡政奪權之輩,欲破前朝風水,故意而為之。後者的行為,大都是為了撒氣洩憤,造社會影響。此舉應公開搞才有效,如伍子胥掘墳楚平王,順治帝鞭屍多爾袞等等。如果是這樣,就應該有所記載,無論是正史或者是野史。但是,都沒有,因此這種結局,也可以否定。再就是藏匿了,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具體的情況是變故前藏匿,變故中藏匿,還是變故後藏匿,誰人藏匿,這些就不好分析了。我們現在能分析能猜測的,是它們究竟是藏在哪裡?”

說到關鍵之處,董老又停住了口,伏起身子去端桌子上的茶杯。

李雲忙著把茶杯遞到董老手上,性急的催促,“老舅,您接著講,接著講。”

董老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輕輕放到桌上,“藏匿之處,我分析大的有兩種,小的不計其數。大的兩種,是方向性的,一是藏山,一是沉水。小的是具體藏匿之地,那就太多太多了,不好分析。”

董老的手指頭在桌子上輕輕敲叩著,“藏山和沉水,要從民族屬性來思考,來分析。從嚴格的意義講,南昭國是彝族建立的,彝族崇山,屬山地民族。而大理國是白族建立的,白族祟水,屬水邊民族。一個粗獷,一個溫柔,民族性格迥異,各不相同。這樣就很清楚了,民族屬性的趨向,會導致行為的實施。白族可能更多要尋求水的庇護,而彝族,則會傾向在大山中尋找歸宿。在他們的宿命裡,恐怕只有蒼莽幽邃,雄峙神秘,高聳挺拔的大樹和燦爛絢麗的山花交織的山林,才是安頓古老魂靈的地方。因此,我覺得金瓶銀槨藏在莽莽蒼蒼的大山之中,最有可能。藏在大山裡,至今卻毫無蹤跡,為什麼呢?這也好理解,一是蒼山十九峰,連綿百里,太大。二是地形複雜,山洪泥石流,加上地震頻繁。大理處在中甸大理地震帶的一端,地震災害嚴重,歷史檔案記載,正德乙亥年(1515年)夏天,強烈地震使大理許多寺廟,成為斷碣殘碑,零磚碎瓦。還有1925年,洱海大地震,7.1級,山崩地裂,海水氾濫,震後面目全非。”

董老話說得急,氣息有些粗重起來,他停頓了一下,“當然,我覺得還有一種比較大的可能,就是放置在某座佛塔的‘天宮’裡。這個地方,把它理解為記載裡所說的‘別室’,也說得通。南昭以來,大理地區家家供佛龕,人人拜觀音,是有名的妙香佛國。以佛塔為別室,‘四時將出祭之’,這種分析也不無道理。佛塔的天宮,又叫塔心窖室,一般建在塔下,有的地方又叫地宮,是用來存放藏有佛舍利的內塔,經幢,或者是佛經等紀念物,或者是高僧骨殖的地方。金棺銀槨存放在這裡,也未嘗不可。佛塔,由梵文Stupa(窣堵坡)的翻譯簡化而來,其原來的意思,就是指‘墳墓’,最初是用來供奉佛祖釋迦牟尼的骨殖的。但是南昭當時的國都太和城,羊苴咩城及其四周,當時有些什麼塔,現在無從知曉,僅存留下來最古老的,就是崇聖寺的三塔了。”

董老息了口氣,“七十年代維修三塔的時候,關於地宮,仍然是一個謎,有沒有,無人知道。但是在塔頂上,卻有驚人發現,收穫頗豐,發現了阿嵯耶觀音佛像,震驚中外。阿嵯耶觀音造型獨特,既具有印度和東南亞的藝術特點,又具有顯著的雲南地方民族特色,精美絕倫之極。觀音就是觀音,為什麼在大理叫做阿嵯耶呢?阿嵯耶這名字,最早出現在繪於公元899年的《南昭圖傳文字卷》中,說保和二年(公元825年),一個名叫菩立陀訶的西域僧人來到大理,打探問,‘吾西域蓮花生部尊阿嵯耶觀音,從蕃國行化至汝大封民國,如今安在?’”

見董老又扯得遠了,李雲朝楊蒼海笑笑,也不打斷,任由他信口講吓去。

“大理崇聖寺,裡面供奉的聖,就是阿嵯耶觀音,造形就是三塔頂發現的這一尊,被譽為‘雲南的福星’,民間稱之為細腰觀音。崇聖寺的香火盛,完全是因為阿嵯耶,來拜謁的各地信徒絡繹不絕,整日香火不斷,煙霧繚繞。”

楊蒼海想起去泰國旅遊,見寺廟裡並無香火煙霧,佛像前獻奉的大都是些鮮花,清水,忙啟口向董老請教。

董老喝口茶,笑笑對楊蒼海說,“泰國天氣炎熱,氣候乾燥,煙霧繚繞,不把佛嗆壞了燻壞了。供些鮮花清水,養眼睛,又溼潤空氣。傣族的潑水節還要浴佛,洗洗澡,除除塵,想得很周到吶。”董老說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

楊蒼海覺得董老的話,風趣又有道理,也隨著一陣笑。

“宗教的一些規矩習俗,其實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有個發展的過程,這個問題我沒有專門研究過。想必經濟啊,地理氣候啊,各個方面的不同,都是導致不一樣的因素。比如我們南昭時期,就根據經濟的不同,用銅用銀,甚至是用黃金鑄造佛像,用七寶來供奉。”

“七寶?”楊蒼海用帶著疑惑的口吻接董老的話。

“是七寶。據《般若波羅多蜜心經》記載,七寶,就是以金,銀,琉璃,瑪瑙,琥珀,珊瑚,硨磲七種質材做成的串珠,或者鑲嵌在其他物品之上,用來供養佛。”

前面幾種物品,楊蒼海都知道是什麼,硨磲第一次聽說,“硨磲,硨磲是什麼?”

“是啊!七寶的前幾種,不須多講了,你們一聽就明白。但這硨磲,倒是要多花費幾句口舌,介紹介紹。硨磲,又叫紫色寶,紺色寶,梵名MUSARAGALVA,翻譯成漢字呢,就叫做‘牟娑洛揭婆’。這是一種海螺化石,這種海螺在現時的佛教裡叫法螺,以生產於印度洋深海里的最為有名。三千五百萬年前,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碰撞擠壓,形成喜瑪拉雅山脈,在幾千米高的岩石中發現的這種海螺化石,已經高度玉化,象現時高階的一些樹化石。用這種海螺化石尾端最厚處的部分,琢磨成珠,就是七寶之一的硨磲了。這種海螺化石,取材不易,產量稀少,異常珍貴。顏色在象牙白與淺棕黃之間,以帶有金色絲光的最為名貴,稱金絲硨磲。民間有種說法,得三寶而國泰,三寶指佛,法,僧。還有一句,就是得七寶而民安。”

“當然羅,現在市場上的硨磲,不可能出自於喜瑪拉雅山頂上,都是從海底打撈的。”

“哦!硨磲,就是海螺,就是化石,化石也成老古董了。”楊蒼海感嘆的說。

“化石,經過時間的沉澱,再經過加工,被賦予了某種意義,它就是文物了。說古董,俗氣了一些。”董老笑眯眯的糾正他。

“是!是!俗氣,堅決改正俗氣。”一天的接觸,和董老熟悉了,楊蒼海用嘻皮的口氣解嘲。

“說到古董這個行當,追溯它的祖師爺,還是咱們大理人的鄰居呢。”

董老看楊蒼海滿臉迷惑,哈哈一笑,“漢朝的時候,保山有一個不韋縣,就是現在的隆陽區金雞鄉。據說大名鼎鼎的呂不韋,就流放在那裡。呂不韋,知道不?秦朝宰相,就是和秦始皇扯不清楚關係的那個人。他可以算得上是古董行當的鼻祖,他說過一句名言,‘耕田之利,不過十倍。珠寶之利,勝過百倍。’他說的這個‘珠寶’,就是指今天的古董珍玩。”

董老站起身來,在小黑板的空白處,大大寫了兩個字,古董,又在旁邊寫上骨董。有些賣弄的說,“現在的古董,古人寫做‘骨董’這兩個字。唐人張萱說,‘骨董二字乃方言,初無定字’。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解釋,‘骨者,所存過去之精華,喻同肉腐而骨存之意。董,知曉也。’骨董也好,古董也好,意思都一樣,就是要後人明曉老祖宗所遺留下來的精華,要我們十分珍惜噢。”

見董老面露倦色,楊蒼海悄悄的扯了一下李雲的衣袖,示意告辭。

李雲不死心,臨出門又問,說南詔沒有王陵墓葬,說金瓶銀槨遺失,都只能這樣認為了。那大理國呢,幾十位段王爺,有沒有金瓶銀槨,有沒有王陵呢?

“是啊,在我們雲南,總共就存在過兩個鼎盛的地方王朝,南詔國和大理國,它們也是迄今為止,中國歷史上唯一沒有發現王陵所在的古王朝。”董老十分遺憾的說,“南詔的原因剛才講了很多,至於說大理國,後理國曆代的國王,總管和王室宗族的陵墓棺槨,同樣是渺無蹤跡的問題,我看和南詔國一樣,亦是千古之謎。之所以形成這個謎,一是有它的具體原因,二可能還是和宗教信仰習俗有關。具體原因就是大理國曆代皇帝,有兩個特點,也就是兩多,出家當和尚的多,做傀儡皇帝的多,當時就有段家天下高家權的說法。至於元朝時期後理國的歷代大理總管,就更沒有什麼權力了,他們的後事,可想而知。

當然,這裡面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宗教信仰和習俗。大理國信仰尊崇佛教更甚,號稱妙香佛國,從段思平至段興智共傳22代,歷317年。22位皇帝,除了第 2 代王段思英是被迫遜位,發配寺廟為僧以外,其餘9位都屬於自動禪位當了和尚。最早的是第八代王段素隆,這人不喜為帝,在位僅四年,就禪位給侄子段素真,自己出家為僧,開啟了大理國皇帝自動禪位為僧的先河。皇帝禪位為僧這種現象,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在多如繁星的地方王國裡,絕無僅有。對於大理國究竟有幾個皇帝出家為僧的問題,史學界看法不同。根據各種史料的記載,有6人說,8人說,9人說,10人說。除了搞研究的,雲南之外包括許多雲南人,只知道大理國有六個皇帝當了和尚,他們大都是從金庸的小說裡認得的,這種說法並不能釐清楚事情的全部。6人說指的是段思英,段素隆,段思廉,段正淳,段正嚴,段正興這六位皇帝。後來有的書籍增加記載了段素真,段正明 ,這就是 8 人說。胡蔚本的《南詔野史》,又加了第20代王段智樣,此為9人說。《滇考》,《滇雲歷年傳》,再增加了段壽輝,為10人說。

不管是持幾人說,都是學術界的研究和看法,自持觀點,各有道理。但有三點是共同並且可以肯定的,一是大理國信仰佛教至深至廣至誠。二是大理國帝王出家,在當時幾乎成了一種習俗。再就是大理囯的上到王侯宗室,下至達官貴人,死後多仿效佛教僧人涅槃,火化遺體。至於他們是否效法南詔,金瓶貯耳,四時祭祀,或者埋葬在哪裡隱藏在何處,至今未見史藉記載,故無人知曉。”

……。

夜晚的海濱路上,幽靜,清爽,顯得開闊空曠。桔黃色的街燈,順著海岸灑一路亮光。偶爾有汽車駛過,匆匆忙忙的,象急著歸巢的宿鳥。

楊蒼海舒展的伸了個懶腰,對李雲說,“聽你老舅講了一天,還真累的,你呢?”

李雲緩緩走著,半天才自言自語的回了一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楊蒼海嘻笑說,“不對!不對!應該是老舅一天話,勝讀十年書。”

李雲轉頭嗔了楊蒼海一眼,沒有說話。今天的一天,實在是太充足了。猛的聽了這麼多,頭腦裡圄圇吞棗似的塞滿了東西,一下子根本消化不了。

李雲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對家鄉的認識,對那些遙遠歷史的瞭解,更多,更廣,也更加深刻了。

路燈在兩人的身後,拉兩條長長的影子。

此時此刻,楊蒼海和李雲都不願多說話,只想就這麼靜靜的相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