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康擔心簫玄半夜又起熱,執意留在簫玄屋裡守著他。簫玄堅稱自己已經沒事了,但是拗不過錢康,也只得由著她。

錢康自己睡相不好,知道簫玄睡覺輕,怕自己影響簫玄恢復,在簫玄床邊打了地鋪。

看著簫玄喝完晚上這頓藥,錢康熄了燈。

晚上的藥多了一味安神的藥材,很快,錢康就聽到簫玄勻長的呼吸聲。她枕著自己手臂,出神地盯著窗戶。

此時此刻,錢康覺得自己分外渺小。在虎平,在幷州,甚至被關在地窖裡,錢康內心都有一種力量感。她覺得自己可以,覺得自己有能力,有時候甚至會出現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可是現在,她被打回了現實。還陽後那顛沛流離的幾年,還有在暗影時隨時都覺得自己活不到第二天的那種無力感又找到了她。

她舞著刀槍劍戟,殺著妖魔鬼怪,可是一抬頭卻看到了吊在自己關節處的線。

不想回京,卻還是回了。想要說出真相,卻還是閉嘴了。想要逃離,卻還是站住了。

上面始終有人讓她不得不順從。

無法反抗。

還是地位太低了,錢康想。

可是到底要爬到多高的位置,才能不受限制?

她一直知道她家的案子不簡單,原本以為是幷州知府被買通,可是現在她隱隱約約覺察到了不對勁,覺察到了不止是原來的幷州知府參與其中。

“爹,娘,孩兒該如何做……”

錢康低低地呢喃,她得不到回答,她渴求的答案必須靠自己摸索。

錢康的手覆在眼睛上,眼中的淚溢位來的那一刻就被她的手指輕輕勾掉。她無聲的哭著,卻又裝作從未哭過。

第二天雞鳴聲響起的時候,錢康醒了。她收拾了地鋪,在炭火上熬上中藥,又去集市上的早點鋪子上買了兩籠包子。

回來時看到酒樓正往下拆卸門板,過去定了幾個菜,多付了些錢留了地址,囑咐他們午時一刻送過去。

她回去時,簫玄還在睡。昨天半夜簫玄睡夢中哭了好幾次,錢康原以為他醒了,發現沒醒後,就躺回地鋪上,睜著眼陪著他。

有些情緒是壓不住的,白日裡再裝的雲淡風輕,一但睡著了,稍有鬆懈,便會席捲而來。

錢康體驗過的,綿長細密的痛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如影隨形,腦子混亂一片,所有的出路都被自己否決了,生路被自己生生堵死,好像只有死在這份痛苦中,才是唯一的出路。

才能證明自己對亡者的這份感情。

錢康脫了厚襖,又換上那倒黴催的官服。這次她腰上只繫了腰牌,穿戴好後,才開始梳頭。

她吃了包子,將剩下的用兩個碗扣住,溫在炭火上。

草藥裡的水線已經下去很多了,三碗水熬成一碗便算是熬好了。

錢康蓋上炭火的蓋子,將藥罐溫在炭火上,跟包子挨在一起。都收拾好後,估摸著該出發了,這才小心地關上門,出了院子。

馬兒看她靠近,打著響鼻噴出一大團白霧。

錢康牽著馬,噠噠出了院門,掩好院門,剛下臺階一轉身,就看到了站在牆邊的楊健。

楊健見錢康出來,彎著眼睛露出一個很輕的笑。

錢康見了他,心情有些雀躍,勾了嘴角幾步邁過去:“早啊,你怎麼在這兒?”

楊健並排跟錢康往外走:“今日要入宮赴宴,想著你也要去,便過來等你一起走。”

錢康的視線快速在楊健臉上點了一下,目光收回的太快,她只來得及看到楊健微紅的鼻尖。

他說話時撥出的白氣飄啊飄,散在空中,又重新在她心上凝結。

錢康有些臉熱,她搓搓手,看到楊健轉頭看她後,又將手放下。抓著韁繩的右手用力,左手垂在身側,不知道放在哪裡才好。

“很冷嗎?”楊健輕聲問。

“不是。”錢康下意識回答,說完後又點點頭,承認道:“有點,這官服太薄了。”

楊健四下看看,見周圍沒人後,往錢康身邊靠攏,在文官寬大袖袍的遮掩下,輕輕握住錢康的手。

錢康的心臟驀地跳亂了,臉上紅成一片。

耳邊是楊健的近乎耳語的低語:“這是老祖宗立下的規矩,要讓官員們記著還有受凍的老百姓,不要忘了根本,將百姓放在心中。”

錢康低喃了一句:“那是不是夏天官服反而厚實,要讓官員們記得還有揮汗如雨,烈日在田中勞作的百姓?”

楊健低低地笑出聲:“正是。”

“若這招真的管用,那世上就沒有貪官汙吏了。”

“確實。”

錢康沒想到楊健會肯定她這句話,有些詫異地抬頭,對上楊健的視線後,又有些狼狽地偏頭躲開。

“若是隻靠這種形式主義便能管用,那天下早就太平了。”楊健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即便如此,這種方法依舊對某些人管用。心繫百姓的官員會在受熱受凍時激勵自己,總是有些用處的。”

“既然原本就心繫百姓,那不用這些方式,他們也會為百姓著想。”

楊健捏了捏錢康的手,鬆開手與她分開。

錢康手指微微蜷縮,下意識地挽留。在楊健鬆手的那一瞬,她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

已經快走到巷子口,抬眼便能看到巷子外三三兩兩的行人。

錢康不自在地勾著手,從未覺得這條巷子這樣短過。

楊健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現在日頭尚早,街上還沒有那麼熱鬧。錢康等楊健進了車廂,翻身上馬,跟楊健的馬車並排行在街道上。

錢康的心情很微妙,她總是不自覺往楊健那邊看。哪怕知道他看不到,還是忍不住瞅了又瞅。

不,或許是就是知道楊健看不見她,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朝他那邊扭頭。

楊健坐在車廂裡,聽著錢康的馬蹄聲,將位置換到了靠近錢康的這邊。

他將剛才牽錢康的右手伸出,指尖微動,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錢康的觸感。

以前錢康個頭跟他差不多,現在比他要矮上一截。明明年紀差不多,便生她在他眼裡就是有種少年感。好像什麼時候看到她,浮在眼前的都是那個一臉怒容質問他會不會還手的少年。

再一眨眼又變成了那個低著頭看著桌案上的筆記,眼睛半合著,長長的睫毛在少年臉上打下一小片陰影。

是的,他當時眼睛時好時壞,並不像錢康以為的很久才恢復。

錢康望著他呆愣的模樣,他觸碰時爆紅的臉,磕磕巴巴含羞帶怯不敢看他的模樣,全數都落在他眼裡。

他早就看出了錢康對他的情誼,他並不喜歡男人,當時只覺得無措又噁心。

後來慢慢的發現錢康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甚至沒有藉著他看不見的機會對他做一些上不得檯面的小動作。他又對錢康生了興趣。

等他意識到自己對錢康也有意思的時候,錢康已經‘死’了。

楊健將臉貼在右手上,有什麼是比失去後重新得到更幸運的呢?

他閉上眼,摒棄掉車輪的咕嚕聲,摒棄掉馬蹄的踢踏聲,再摒棄掉有些嘈雜的環境雜音後,準確地捕捉到了錢康的呼吸聲。

他調整自己的呼吸,跟錢康同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