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離行至那座破廟時,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兒,讓他眉峰有片刻的怔愣。
這夜黑風高的,怎麼還真有人與他一樣,在四處遊蕩?
將雙手負於身後,衛長離勾了勾嘴角,抬腳跨進門內。
破廟中並沒有亮光,可能是常年廢棄,所以裡面非但沒有廟中該有的香火味。
還處處透著陰森古怪的。
“誰?”
他一隻腳堪堪踏進廟中,耳邊便傳來一道略微有些破碎的聲音。
衛長離微微挑眉,清朗如玉石的聲音,帶著三分笑意回道,他另一隻腳還在門外,欲進不進。
“哦??沒想到這荒郊野嶺的竟還有人,在下孔來風,深夜趕路疲累,想借此地休息片刻,倒是打擾閣下了。”
他說完後,對方沉默了許久,就在衛長離手中的符篆,隱隱流瀉出光芒時,對方終於出聲了。
“不怕死就進來!!”
“多謝!!”
衛長離踏進去的空檔,假裝在懷中掏了掏,手在伸出來時,指尖已經點了一道火摺子。
光亮起的瞬間,他終於看清楚破廟中的情景。
那副情景後來深深印在他腦中,再也抹不去。
只見,結滿蛛絲的破廟中,正中央的高臺上,安置著一座斑駁老舊的神像。
那神像手拿刀叉,以一個防守反擊的姿勢站立在供臺上。
肩上所披的綢布,早褪去了光鮮的色澤,甚至不如農家小爺身上,粗布麻衣有光澤。
頂梁的柱子,從邊角斷裂開,斜橫在地面上,塌陷的那一處屋角兒,能隱隱看到月光流瀉而入。
而供臺的案底,正坐著一人!!
那人一身暗紅色衣袍,外罩著一層黑色輕紗。
遮掩眉眼的綢帶,此刻正捏在那人手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著,似想把上面的褶皺抹平!
以衛長離的角度,剛好能看到那人眉眼低垂,斜飛入鬢角的輕眉。
和那隱在衣袍中,若隱若現的鎖骨!!
那是衛長離有生之年,最恥辱的一次經歷。
他發現自己某些地方,可恥的不受他控制,隱隱有抬頭的趨勢。
他連忙屈起一條腿,想走幾步緩解一下尷尬,又猛然想起,那人是個瞎子。
想到此處,衛長離笑道:“兄弟,我們又見面了,真是緣分吶!”
那人沒有回他,衛長離也不拘,在廟中轉了一圈,隨後走到那人身邊坐下。
有些距離,卻又不至於太過於疏離。
他託著下巴打量著那人,對方毫無反應。
“不知閣下何名何姓?”
這一次他說完後,對方開口了,不過卻與他問的問題,風馬牛不相及,毫不相干。
“這裡死了很多人,你要是怕死,就趕緊走。”
衛長離對他的話並無反應,心道:“你可說對了,我就是不怕死,所以才來這裡的。”
他將手在衣袍上擦了擦,從懷中掏出一道符咒。
這符是衛長離親手所創,名叫“起死回生”,能讓人有半刻鐘的時間,能與同符之人交流。
仙門百家常用此符,通靈一些將死之人,透過此符可以將那些人,還沒有來得及交代的後事,都交代清楚。
衛長離將那符貼於那人心口處,頃刻間兩人之間,便出現一道淡藍色的光暈。
“在下孔來風,聞著附近濃重的血腥味兒,又見閣下孤身一人,不知閣下姓名,冒昧打擾。”
衛長離說完後,那人微微側著頭顱,像是想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奈何自己眼睛不便。
“在下吳子虛,你竟能有此本事,看來不是一般人。”
衛長離聽到對方的名字時,臉上有片刻的猶疑,不過還是笑著回道。
“吳兄過獎了,不知吳兄是要去哪兒?在下若是能幫一把,倒也是功德一件。”
衛長離說著,眼睛還瞟了一下對方的腿。
“天大地大,死哪兒算哪兒,我這樣的人……”
吳子虛說著,將頭顱微微低垂下,那神情動作,再配上那死氣沉沉的語調。
衛長離一時不忍,連忙出聲道。
“吳兄這般謫仙的人物,何需為世事煩憂,我師承華陽山,若是吳兄沒地方可去,不如等我事情辦完了,帶你一起回山上去如何?”
衛長離想的很簡單,這人又聾又瞎,腿腳又不方便。
看著模樣似受了大的挫折,不如帶回去,反正他門下也不差這一張嘴!
吳子虛聽後,捏著綢帶的指尖稍頓了一下,抬頭看衛長離。
奈何他那雙暗紅色的眼睛,就像大火焚燒過後餘留的殘渣,一片混沌!
“你我萍水相逢,收留我這樣的人,不嫌麻煩??”
吳子虛稍稍提高的尾音,讓衛長離笑出了聲。
“我啊!!我這人別的沒有,就是家大業大,最愛四處交兄弟,更何況……”
衛長離沒有將剩餘的話說完,吳子虛不解的側著頭顱,想聽他繼續說。
可衛長離偏不如他的願,沒有在說下去!
“更何況什麼??”
衛長離靠近吳子虛的臉,語氣輕佻的回了一句。
“更何況……你長得這般美貌!”
衛長離的話,讓吳子虛面上的神情,有片刻怔愣,不過下一瞬,他就收到了對方友好的問候。
“滾~”
“哈哈哈哈,吳兄,我逗你的,怎得還惱怒起來了!我是看吳兄孤身一人,又行動不便,所以想結個善緣!”
吳子虛沉著眉眼,對衛長離的話,不予搭理。
可對方的笑聲,久久盤旋在他腦中不散,有片刻,他想把衛長離的那張嘴狠狠捂住。
吳子虛閉了閉眼睛,將手中的綢帶重新覆到眼睛上。
衛長離看著他的動作,試探的問道,“吳兄這眼睛為何會如此?”
“少時家中遭遇橫禍,雙親兄長為救我而身死,卻獨獨留下我這個殘廢!”
衛長離對他的遭遇,唏噓不已!
須臾,
又聽吳子虛繼續說道,“你說你師承華陽山?不知是哪位仙師的高徒?”
“我師父乃華陽山無塵道長衛懷遠!”
衛長離說完後,吳子虛身上的氣息頃刻間變得陰鬱不已,衛長離莫名其妙的看著對方。
心道,“這人難道認識我師父?不會吧!!”
“怎麼了?吳兄可是認識我師父?”
“不認識!”
吳子虛回答的無比生硬,衛長離不由得在心裡懷疑,這人莫不是他師父的私生子?
所以聽到後神情波動這麼大??
隨後又被自己的蠢給雷了一下,他師父修的是金剛身,此功法必須要從童子身開始練,不能破身的。
“既然不認識,那為何吳兄剛才聽到我師父的名號時,似有些不快?”
“並無,只是先前受了點小傷!”
“受傷??傷到了哪裡?在下頗懂一點兒醫術……”
吳子虛本不想回他,可衛長離的聲音就像烏鴉一樣,非常聒噪。
他不得不掀開衣袍,讓對方看一眼。
衛長離看到那掀開的衣袍,露出胸口處碩大的傷口,神情有片刻晦暗。
“難怪血腥味兒那麼濃,原來吳兄受傷這麼嚴重,怎麼不早點兒跟我說。”
“小傷,習慣了!”
吳子虛說著就要把衣袍重新收攏,被衛長離一隻手隔擋了回去。
“我正好有傷藥,給你包紮一下傷口!”
“吳兄這傷是怎麼來的?”
吳子虛似乎不願意與他多說什麼,微微將頭顱偏向一側。
避開了衛長離噴灑在他頸側的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吳子虛才回他。
“昨日,遇到幾個山賊!”
衛長離便在沒多問,他的那隻蛤蟆能通靈,既然將他引到這裡來。
說明這裡有古怪,雖然他心底有無數個疑問,可看到對方這副模樣,又按耐住了自己想一探究竟的心情。
他三兩下便包紮好了傷口,又親手替那人收攏了衣袍。
“好了,近日不要遇水,這傷口有個三五日也就沒事了!”
說著把手中的傷藥遞到吳子虛的手中,那雙指骨分明,修長有力的手,讓衛長離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這是傷藥你收好,以後再有磕碰,好拿來應急!”
過了好半晌,那人才給他道了一聲謝。
秋日風大,衛長離劈了一截破廟中斷裂的頂梁,就地燃了一堆火。
火燒死的瞬間,破廟內昏暗的光線也徹底被驅散。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楚那些牆壁上留下來的血印。
像人臨死前遇到了什麼,用力抓出來的指痕。
衛長離正打算仔細去觀摩一番,卻聽到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喪樂。
“怪哉!誰家這半夜三更的送葬?”
“起死回生”的靈符早已失效,所以他說的話,吳子虛並沒有回應!
只是坐在他那把椅子上,一手支著頭顱,微微側著身子,倚靠在一側!
衛長離站起身,打算出去看一眼,又不放心吳子虛一人,於是拉起對方的手,在他手心寫到。
“外面有動靜,我去看看,你別亂走,我設了結界保你平安!”
想了想又繼續寫到,“等我回來!”
他寫完後,對方點頭,“小心點兒,要是打不過就跑!!”
衛長離梗了一下,他好歹也是仙蹤盟如日中天的神棍。
這世上有幾個是他打不過的。
可還是在對方手心,輕點了點指尖!
他鬆開對方的手後,餘光瞥見那人將手輕攏進袖中,指尖微蜷。
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兩指併攏,快速的在空中畫了一道靈符。
將其打散,頓時整個破廟頃刻間,被淡藍色的光芒包裹其中。
然後又消失不見!
衛長離這才放心的走出了破廟,循著聲音而去。
冷風夾裹著燃燒的紙錢,致使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焦香味兒。
衛長離抬起手,夾住一片飄灑而下的紙錢,在指尖來回輕搓。
他身體隱在樹杈後,藉著夜色肆無忌憚的打量著那些,從他面前走過的送葬隊伍。
丈高的引魂幡上掛著幾隻鈴鐺,隨著行人的動作,發出悅耳的聲響。
那些人既不哭喪,也不說話,好似沒有魂氣行屍走肉的傀儡。
隊伍的最後方,六七人抬著一口巨大的黑木棺材,各個垂著頭顱,似被棺材壓得抬不起來。
衛長離盯著那口緩緩移動的棺材思索,眉眼間盡是猶疑。
“難道他真的出來了??”
眾所周知,鬼域城的鬼聖,逢出必帶殺戮,所以他本人走哪兒,都會讓人帶著一口棺材。
十二年前,仙門百家聯手將鬼域城封印鎮壓。
被鎮壓封印的鬼域城,這十二年間,竟從水草豐茂變成飛沙走石,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荒野漫過十萬大山,剝奪了天地間最絢爛的顏色。
可見這鬼聖的威力有多大。
喪樂的聲音越來越遠,衛長離捻碎了指尖的紙錢,他本想著跟上去,可陡然聽到身後有響動。
回頭望了一眼,吳子虛坐在輪椅上,雙手扶著兩邊的把手,一路朝著他行來。
他走的不算慢,椅子碾壓草木時,帶起一股若有似無的碎裂聲。
衛長離本打算走過去幫他一把,心念微動間,有穩住了身影,甚至下意識秉了呼吸。
吳子虛一路行到衛長離的跟前,片刻不停留的從他面前離開。
衛長離好奇不已,想看看他要做什麼,於是欺負他是個耳聾眼瞎之人。
大搖大擺地跟在對方身後。
衛長離望了望越走越遠的喪隊,微蹙起眉峰,卻還是負手而行,不作片刻的停留。
眼看著吳子虛帶著他越走越偏,衛長離忍不住暗罵自己二百五。
和一個五感不通之人較什麼量??
於是在對方路過一個水坑,只差一指的距離時,他任命的走上前去。
將椅子拽住!!
“誰??”
吳子虛戒備的聲音,讓衛長離有片刻好笑。
這人老是愛問別人“誰??”
衛長離伸手握住對方的手,在他掌心寫到。
“吳兄是我!!我不是讓你在廟中等我嗎?怎的出來了?”
“原來是你,我見你離開好一會還沒回去,怕你在賊人手中吃虧,所以聞著空氣中的味兒過來。”
吳子虛說完後,衛長離用力深吸了一口氣,這空氣中有什麼味兒?
他怎麼什麼也聞不到??
“到底是什麼動靜,竟讓你出來這麼久?空氣中還有這麼濃的燒紙味兒!”
衛長離看了一眼已經模糊的喪隊,快速在吳子虛手心寫到。
“這裡危險,你還是回廟中避一避吧!”
“既然危險,你去了難道就不危險了嗎?我多少也會些占卜符咒,不會連累你的!”
衛長離聽後,微垂著眉眼看吳子虛。
片刻推著他的椅子跟著那支隊伍,吳子虛聽不見也看不見,自然不知道他們跟著的是什麼東西。
那支隊伍一路向著山頂走去,衛長離推著吳子虛走的不算慢。
上山的路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那些人抬著那口巨大的棺材,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他們才堪堪跟的上對方的腳步。
衛長離用那隻蛤蟆探過那些人,沒有一絲活氣。
這就意味著,那些人要麼是傀師,要麼是被抽去了魂靈,專門做成的魂師。
前者仙門中不少人會用,因為傀師是用能通靈的活物所煉,這些活物必須得心甘情願,且不剝奪他的意志。
否則會加倍反噬寄主。
而後者,只有鬼域城會用,魂師是用死人所制,在其剩最後一口氣時,將他的魂靈從額心提出來。
放在魔骰中煉化,其身便會永久不腐,供人驅使。
結合那些人抬著的那口棺材,和傳聞中鬼聖出沒時的場景。
衛長離不由得腦補,這鬼聖當真是排場不小。
他二人一路跟隨著喪隊,直到對方在山頂的一個背風坡消失不見後。
衛長離才驚奇的從樹影后面走了出來,他居然會把那麼多的人,就那麼大喇喇的跟丟了??
“怪哉!!這又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