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無名草》——林業工人之歌

曲良才經過第二個失眠之夜後,猶如在迷霧中航行的船隻,忽然雲開霧散,陽光普照,他找到了方向,心裡也豁然開朗,眉宇間的那個疙瘩徹底不見了,臉上也有了笑容,時不時地還唱起歌來。他在伙房裡勤勤懇懇地工作著,在現有的條件下,千方百計地把飯菜做好一點、花樣多一點,並且把鍋灶進行了改造。他還三番五次地找隊長,要求下工地鍛鍊。對他的這些進步和變化,仲志剛感到由衷的高興。陳佔山和同志們也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多次在會議上表揚他。

一天晚上,仲志剛辦完公,抬頭一看,同志們都休息去了,只有曲良才坐在桌子對面聚精會神地學習,便隨口問道:“老曲,你在看的什麼書。”

曲良才讓仲志剛看了看封面,沒有做聲。

仲志剛一看,見曲良才看的是《造林學》,不由得稱讚道:“哎呀老曲,我還以為你在看的什麼小說呢,原來是在學習業務。”接著又不無感嘆地說:“是啊,我們應該結合實際生產,複習鞏固所學過的知識,要不的話學的東西就荒廢了。可我,從來到以後,還沒翻翻書本呢!”

“那是因為你的工作太忙了,沒有時間學習。再說,我這也不是什麼複習鞏固,是從頭學起。”曲良才嘆了口氣,又悔恨地說:“唉,在學校裡,吊兒郎當,不好好學習,虛度了光陰,現在後悔也晚了。”

仲志剛笑道:“老曲,你快別替我強調客觀原因,也不要貶低自己了。”

接著忽然岔開話題說:“哎,老曲,我記得在學校時,你是一位文娛活躍分子。”

曲良才不屑地說:“什麼活躍分子,只不過是胡鬧而已,有麼用呢!”

仲志剛道:“你這話說得可不對,開展文娛活動,絕對不是胡鬧,更不是沒有用處!恰恰相反,它的用處很大。你還記得吧?列寧曾經說過:‘文學藝術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毛主席也說過:‘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戰爭年代是這樣,建設時期也是這樣。文化和文娛建設決定了一個集體或國家的精神面貌!”

曲良才道:“理論上是這麼講,但在實踐中卻不是這樣。就拿我們來說吧,你坐在那裡,唱得再優美動聽,也是徒勞的,唱一萬年,荒山還是荒山,也唱不出樹來。所以關鍵問題還是實幹。”

仲志剛道:“關鍵的問題當然是實幹,可一支好的歌曲,可以激勵和鼓舞人們的精神和鬥志,陶冶人們的情操。為什麼人在情緒消沉或心情鬱悶時,會不自覺地哼唱那些悲涼或悽愴的曲子?在心情愉快情緒高漲的時候,又喜歡唱輕鬆優美和威武雄壯的歌曲?這完全是內心感情的表達和流露。就拿我們來講,如果同志們會幾支反映我們林業工人戰鬥生活的歌曲,對振奮人心和鼓舞鬥志,一定會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可惜這方面的歌曲太少了!雲龍和長喜整天都唱的什麼你也聽到了,這樣的歌不腐蝕人的精神就不錯了。但是,話又說回來,這能怨同志們嗎?因為他們的文化生活太貧乏,精神糧食太少了。正如雲龍說的那樣,本來很想唱支新歌,但因為文化水平低,自己不會簡譜,又沒有人教,自學也學不會,不唱又憋得慌,所以就不分內容好壞地亂唱。我常想,如果能結合我們的工作生活,譜寫出幾支謳歌我們林業工人的歌曲來,同志們 一定會熱烈歡迎,遺憾得很,我在這方面是門外漢。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仲志剛見曲良才在用心聽,便充滿希望地看著他,接著說:“我想請你發揮一下你的特長,創作幾支歌曲,教給同志們,這樣既豐富了同志們的文化生活,又陶冶了同志們的情操,多好!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只是一直沒好意思和你說。”

曲良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好幾次仲志剛都對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你老弟可是太客氣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只管提就是了,你提出來,我就一定盡力去做。不過具體到這件事,可是真有點打鴨子上架了。雖然在學校裡我好幾次登臺表演,用你的話說,是一位文娛活躍分子。但要我搞創作,我實在是難以勝任;即便是勉強謅幾句來,也一定會讓人家笑掉大牙。”

仲志剛笑著鼓勵他:“你老兄可真是太謙虛,也太過慮了,怕什麼?咱自編自唱,又不去發表,誰笑話呢?咱總不能自己笑話自己吧。”

曲良才想了想,笑道:“既然這樣,那我只好從命了。”

經過同志們的努力,甘泉工隊的整地任務已經進入掃尾階段。

時已嚴冬,朔風凜冽,陰坡上凍了,人們便到陽坡去整。幾場寒流襲來,陽坡也開始封凍了。但是,為了全面完成任務,人們仍然頑強地勞作著。

冬季整地,人們不僅要對付土層中的石頭,而且首先要攻克堅硬的冰凍層,其困難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經過這些日子的鍛鍊,仲志剛的整地技術已經嫻熟。這會兒,他正在向冰凍層發起猛攻。

他舉起大钁狠勁地一刨,隨著“噔”的一聲,帶冰碴的泥土象天女散花,四處飛濺,地上卻只留下一個小白坑。但他毫不氣餒,咬緊牙關繼續“哼哧哼哧”地刨著。終於,冰凍層被打破了,露出下面的鬆土。至於對付下面的石頭,早就不在話下了。看看深度夠了,他把土向當中一收,再用亂石壘起一道半圓形的穴堰,然後將穴面整平,揀淨碎石、草根,一個穴便完成了。

這個季節整地,最辛苦的是雙手,在揀碎石和草根時,泥土便都沾在手套上,一會兒,手套就變成了冰套,硬邦邦的打不過彎來。仲志剛索性脫下手套,一一赤著他那雙裂口縱橫、血跡斑斑的雙手幹了起來。

日近中天,曲良才送飯來了。同志們聽到哨聲,放下工具,洗了洗手,便紛紛圍了上來。只見曲良才用小棉被蓋著窩窩,用他那特製的蓋子嚴嚴地蓋著水桶,揭開棉被一看,滿桶的窩窩熱氣騰騰,還有一大碗油炒鹹菜。人們不由分說,拿過窩窩,夾上鹹菜,又香又甜地吃了起來。

曲良才把仲志剛叫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低聲笑道:“奉老弟的旨意,我胡謅了幾句,請過目。”

仲志剛一聽樂了,隨手給了他一拳:“什麼旨意過目,再叫你胡說!”

仲志剛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高興地又捶了曲良才一拳:“哎呀老兄,真有你的!好!太好了!一看就給人一種積極向上的感覺!哈哈,這是一篇激勵人心的樂章,與那《繡鴛鴦》之類相比,真是別有一番氣勢。”

曲良才雖然接連捱了他兩拳,心裡卻甜滋滋的,但他佯裝嚴肅地說:“小老弟你輕點兒咋呼好不好?我這還只是在孕育中,你這一咋呼,不等問世,同志們就都知道了,將來如果流產了,豈不讓人笑話!所以先別幫我吹,以免吹破了,還是仔細審閱一下,多提意見,再說了,即使是有那麼一點兒意思,也不是我的功勞,而是老弟你指導的好!

仲志剛笑道,你這張嘴,不知道抹了多少油,滑得很!”

二人邊吃飯邊逐字逐句地仔細推敲起來。

甘泉工隊雖然座落在背風向陽處,但由於海拔較高,冬季的夜晚仍然是十分寒冷的。

這天晚飯後,楊寶林幫助曲良才把伙房的活兒幹完了,便抱來一些枝子在辦公室裡點著,枝子‘嗶嗶剝剝’地燃燒著,火苗一竄老高,人們圍著火堆取暖,邊說笑邊烤著手套和鞋襪。

仲志剛坐在桌邊的長凳上辦公,曲良才坐著一個高高的木墩,在桌子對面聚精會神地寫著什麼。

仲志剛把手頭的事情忙完,向陳佔山問道:“陳隊長,還有什麼要辦的事情嗎?”

陳佔山想了想,忽然拍著腦袋說:“哎,你看,有件大事差點兒讓我忘了,趙主任讓抓緊時間把今年的工作寫個簡單的書面總結報上去,我看你就寫寫吧。”

仲志剛有點兒為難地說:“我以前沒有寫過,恐怕寫不好,再說,我來得太晚,也不瞭解情況。”

陳佔山說:“你是咱工隊的‘秀才’,你不寫教誰寫?不瞭解情況不要緊,你找出紙來,我們說,你記。”

陳佔山與高自明及隊委會的同志簡單地湊了湊情況,便一件一件地介紹起來,之後,又請同志們作了補充,最後說:“大體就是這些情況。這樣,小仲,你明天別去幹活了,在家寫,爭取陽曆年前寫出來。”

仲志剛忙說:“不用佔用白天的時間,晚上寫就行。”

陳佔山說:“就剩下四天的時間了,能寫完嗎?”

仲志剛說:“努努力,差不多。”

陳佔山讚賞地點點頭說:“這樣也好,不過你可就太辛苦了。”

陳佔山見曲良才一晚上默不作聲,一直在聚精會神地寫著什麼,便好奇地俯身看了一會兒,問道:“小曲,你在寫的什麼名堂?怎麼又是數碼又是字?”

曲良才未及開口,仲志剛便搶先答道:“他是在給歌詞譜曲子”

同志們一聽立時都圍了過來。陳佔山卻越發不解了:“什麼?!給鍋子補底?他明明是在寫的麼呢!”

陳佔山的話音未落,同志們便鬨堂大笑起來,仲志剛和曲良才也跟著笑了。

笑聲過後,仲志剛又解釋道:“不是給鍋子補底,用咱們的話來說,就是在編歌,編完了,再教給同志們唱。”

陳佔山這一回聽明白了,吃驚地說:“啊?小曲還會編歌,真沒想到啊!”

這時,歌迷劉長喜便急不可待地說:“老曲,編完了嗎?編完了唱一遍給咱聽聽。”

雲龍也馬上響應:“對,老曲,你快唱一遍聽聽啊!”

其餘的同志們也都興奮地催促著,只有高自明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心裡暗道:“有什麼好聽的,屎殼郎還能做出好蜜來!”

曲良才放下筆,難為情地說:“完是完了,可是我覺得還不行。”

雲龍道:“先別管它行不行,唱給我老滕聽聽再說。”

仲志剛見同志們這麼急切,便對曲良才說:“老曲,既然同志們都想聽,你就唱一遍吧。”

曲良才想了想,說:“也好。我唱一遍,同志們聽了提提意見,咱再修改。”於是,清清嗓子,唱道:

同志們喲,

聽我來唱,

唱一唱臥虎山的新模樣哎。

哎!

臥虎山上紅旗揚,

造林大軍上山崗。

林業工人喲,有力量!

天大的困難一肩扛。

哎!!

不怕烈日炎天光;

不怕北風刺骨涼。

哎!呀嘚呀嘚喲!

黨的教導記心上,

以苦為樂喜洋洋!

幹活就像那猛虎下山崗。

栽了一山又一山,

培育了一崗又一崗,

千年荒山披綠裝。

臥虎山喲,變了樣,

火紅的太陽放光芒,

哎哎!

小樹成材木質好!

果樹開花撲鼻香。

哎!呀嘚呀嘚喲!

電燈明來喇叭響,

還有木材加工廠。

火車運貨忙不停,

支援建設做棟樑!

要把祖國建設好,

青山綠水萬年長!

這悠揚的歌聲,將人們引向了改天換地的戰場,引向了那美好的未來。同志們聽著都自豪地笑了。就連高自明的臉上也帶著詫異的神色,他萬萬沒想到曲良才還有這份才能。

歌聲的餘音還在屋裡迴盪,陳佔山便用力拍著曲良才的肩膀說:“哎呀小曲,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太好了,太好了!

李德全捋著鬍子樂呵呵地說:“這才是咱們林業工人唱的歌。小龍子和小喜子成天唱了些什麼東西!不是郎啊就是妹啊,軟綿綿的,沒一點味道。”

聽了李德全這番話,劉長喜伸伸舌頭,紅著臉躲到燈影裡去了,雲龍卻滿有理地說:“李大爺,你這個批評我可真是有點冤枉。其實我也想唱新的,不想唱那些老掉牙的玩意兒了!”

本來,曲良才唯恐自己的創作遭到人們的嘲笑,沒想到卻這麼受歡迎。他心裡既幸福又自咎。“唉 ,既然同志們喜歡,你為什麼不早早發揮一下自己的特長,向同志們獻上一點精神食糧呢?”他心裡這樣自責著,紅著臉說:“同志們,快別誇了,大夥兒覺得哪兒不合適,提出來,咱再改一下。”

劉長喜忙說:“沒意見,老曲,你快教給我們唱呢!”

雲龍也忙著響應:“對對對,快教給我們!”

二虎向雲龍撇撇嘴,笑道:“你和劉長喜,一個是郎一個是妹,你倆穿著紅繡鞋,天天繡鴛鴦就行了,學這個幹嘛?”

人們又鬨堂大笑起來。陳佔山邊笑邊親切地拍拍雲龍和長喜,說:“你們這兩個小子就是性急!今天時間也不早了,等以後再教好不好?也讓咱們的音樂家歇一歇呀!”

李德全愛惜地看著曲良才,又看看仲志剛,既羨慕又感嘆地說:“唉,到底還是人家有文化的人能行啊!”

陳佔山介面道:“可不是嘛,以後我們也不要甘心做睜眼瞎了,以前咱想學沒人教,現在有了小仲、小曲和小向三個秀才,咱請他們當老師,大夥兒都學。不光學唱歌,還學文化、學業務,別看我和老李哥鬍子一大把,俺倆也跟著學。不過,小向有病,得等病好了再說,咱先請小仲和小曲教。大夥兒說,這樣好不好?”

同志們齊聲響應:“好!太好了!”

陳佔山提到的小向,就是來場後第三天晚上就跑回家的向榮華。至於向榮華是什麼時候到這個工隊來的,又是怎麼病的,是什麼病?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仲志剛利用兩個晚上的時間,把工作總結草擬出來;經隊委會討論後,他又用一個晚上的時間作了補充和修改。

夜已深,同志們早已安然入睡,仲志剛仍在燈下工工整整地抄寫著總結。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號,明天就是一九六三年元旦了。無論如何,今晚他也要把總結抄寫出來,以便明天能按時報上去,同時履行他向任飛燕和張玉花許下的諾言。想到任飛燕,他心裡一陣莫名的激動,筆下也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仲志剛啊,你哪裡知道,此時任飛燕這位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的姑娘,正在經受著生來從未遇到過的劫難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