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也住在塬邊上,地坑明莊子,面東坐西,與端木公家的老莊子一樣遙遙相望,與崗子同一條溝,崗子在南,舅舅家在北。

崖邊上有四眼窯洞,靠北邊蓋了兩間青磚瓦的廈子,靠小窯這邊還蓋了一個小一點的瓦房。

北邊靠溝有一個更老的堡子,有城牆和城牆裡面的窯洞,土匪侵擾和打仗的時候村民跑到這裡躲避,村名也就叫堡子。

窯洞被院牆圈圍了起來,院牆外是通往堡子的小路,路邊是棗樹,棗樹下邊就是深不見底的溝,好多棗樹把深溝罩得嚴嚴實實。

每到棗子長大了,端木公總想著這些足以果腹的甜品。大人把能採到的採摘完以後,端木公就想著法子去尋找剩下的吃了。熟透掉下去的棗子都跌落到很陡的溝坡裡,端木公一次次就順著棗樹,攀拽著樹枝藤草,就連山羊也不得去的地方,他總想著法子把美食找出來。

溝南邊是去溝裡擔水的路,端木公長大點以後,每到放學去舅舅家,就主動給舅舅家去溝裡擔水。

後來,端木公爸爸讓他去歲姑姑家也是要去同樣深的溝裡擔水吃,那是個力氣活兒,也是端木公力所不能及的,但最累的活也就是擔水,他老實靠得住。

記憶中的外爺爺,和藹可親,表情如一的冷峻,端木公幾乎就沒見過外爺爺的笑容,永遠都面無表情。

外爺爺和外奶奶住在院子的廈子裡,朝東邊的炕上永遠有端木公的一個小窩窩。即使尿床了,把氈尿溼,睡在光炕上,端木公外奶奶和外爺爺也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把氈再翻卷起來,他就睡在光席子上溜來溜去直到天亮醒來。

“這個娃娃,怎麼又尿下了。”外爺爺看外孫起來,看上他一眼,有當無地說上那麼一句,繼續開始他的早茶了。

“呵呵,你看你,精溝子把席溜得光的。”外奶奶邊說邊拍打著外孫子的屁屁,再把端木公提溜到一邊,收拾炕頭。

端木公羞得不敢抬頭,也不敢看炕,趕緊穿上小褲衩,連臉也顧不上洗就跑出去上學了,到星期天媽媽不在的時候,端木公也得寄居在舅舅家。

起床後,他先給外爺爺找木柴棒子,幫外爺爺架爐子生火。不到一尺粗的土爐子也不到一尺高,小小的火坑角只能放上一小撮柴火。

外爺爺用自制的硫磺火曲子,一手拿火鐮,一手在兩塊火石中間捏著楊柳樹上的幹絮子,一下一下,用力擊打摩擦,絮子被火星子燃著後,再用火曲子點著火,再用綿綿的麥草引著,再放進爐塘裡,用扇子或者最多是用端木公的口吹、使勁地吹,直到吹得烏煙瘴氣,火苗開始竄起來,再把木柴放上面引燃。

沒有洋火的年月裡,端木公就這麼幫外爺爺點爐子熬罐罐茶。

然後,外爺爺把舅舅給他買的磚茶拿出來,用小斧頭砍下一點點,放進裝過膠水的鐵皮罐子做的熬茶罐罐裡,再倒進不到兩大口的水就開始熬。

每天只要不上學,端木公就給外爺爺吹火熬茶,雖然每次都吹的口乾舌燥,滿面灰塵,端木公還是照樣起勁。

呼、呼、呼,一口氣接著一口氣地吹著那個小小的土爐子,吹得氣越大火就越旺,茶葉熬得就越快,外爺爺和外奶奶也就能一杯接著一杯,喝上這黃土塬上特有的罐罐茶。

每天早上如此,當茶不濃的時候,端木公也能順口渴上一點潤潤嗓子。

黑紅色的茶水,在茶罐罐裡,煮上一會兒,再倒到茶杯裡,白色的茶杯子裡泛著紅光。外爺爺說:“喝了這個茶能格外提神。”

這在端木公看來,既是玩耍的過程也是勞動的過程。

五月單五到了,前一天晚上,突然,外奶奶哭得像個淚人似的,一雙歲腳顫顫晃晃站在大門邊上,手扶著牆,一把鼻子一把淚的,端木公就怯生生地走過去,拉著外奶奶的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外奶奶另一隻手柱著一個細木棒做成的柺棍,花白的頭髮稀疏散亂地扎著,眼淚像掉線線一樣,邊哭邊唸叨著:“哦啊…你咋麼命苦來灑?娘哦啊…哦啊……”

過了一會兒,端木公才知道是遠在黃莊子的舅奶奶過世了,就是外奶奶的孃家媽。

第三天,二舅舅把架子車掃乾淨,在架子車箱裡鋪些麥草,在麥草上面鋪上氈,外奶奶就叫來端木公,拉著端木公的小手說:“走,端木公,跟奶出門走。”外奶奶邊說邊流著眼淚,端木公也滿含淚水,只點了點頭,應承著。

之後,端木公就趕緊把手在衣襟處擦了擦,把外婆縫補的白衣服和蒸的大蒸饃提出來放到架子車的前面,幫二舅舅在後面把架子車推上,來到坡坡上面。

端木公又跑著折返回來,把外奶奶攙著走上坡坡,再扶上架子車坐好。

就這樣,跟在二舅舅架子車側面,抓著幫箱的木楞上,朝著十多里外的黃莊子走去了。

其實,黃莊子就在夏東大隊的斜對面,都在一個塬上,只是中間一條深溝擋住去路,溝頭的前面是公社。深溝裡就有夏東大隊的水庫,雖說溝裡泉水只有胳膊粗,對旱塬而言,珍貴無比,稀缺無比。

早上天剛亮,他們就動身出發。路上端木公跟著走走、跑跑,跑跑、走走,實在走不動也跑不動了,外奶奶就讓二舅舅把架子車停一下,特別在過了吊街的下坡處,端木公就坐在架子車後面的一隻轅梢子上,緊緊抓住架子車幫,兩隻腿搭在另一個車轅梢子上。這樣,他搭了車,給車子後面增加了重量,相應減輕了前面舅舅抓的車轅的重量,舅舅在車子下坡的過程中也輕鬆了,速度也快了。

石子路顛簸搖晃,太陽當空照,他們沒有傘,只有二舅舅戴個草帽,走一走,把草帽拿下來當扇子一樣的扇一扇額頭上的汗水,偶爾也給外婆扇扇,可外奶奶在太陽下就這麼曬著坐著,一路默不作聲。

中午十二點左右,他們才趕到舅奶奶家。離公路不遠,一個大院裡熱鬧非凡,弔唁的紙火在院子門前飄揚,大老遠的,外婆就下了架子車,拄著柺棍,把白衣服穿上,小小的裹腳尖尖上也縫了白布,二舅舅也在頭上戴了孝,一條兩指寬的白布纏繞頭上,而端木什麼也沒戴。

“你是個歲娃娃,就算了,戴啥哩。”外婆看著小外孫慈祥地說道。

來到土路上,外婆執意下了架子車,呦哭起來。在外婆的哭聲中,一直夾雜著一句半句的話,端木也聽不清楚是什麼?為什麼哭著還說著?在他幼小的心靈深處烙下深深的烙印。

枯焦的塬上到處茫茫一片,黃土火燒火燎,樹不多,草也不見,靠天吃飯的莊稼,小麥像猴毛一樣,零零散散地撒落在地裡,玉米也低著個頭,卷著個葉子,無精打采的。

嗩吶聲四起,外婆被二舅舅和人們攙扶著,一併嚎啕大哭來到靈柩前。燒紙、上香、叩首,端木也跟著大人燒紙、磕頭,作揖。

令端木公一生難忘得就是那頓飯,四方桌子上八九個菜碟子,香味撲鼻,垂涎欲滴,目不暇接。

冷盤、肉菜,還有一碗一碗的長面。一個韭菜葉寬窄的黃黃的薄如紙張的吃頭至今令端木公難以忘懷,後來才知道,那是雞蛋攤餅,切成牙大的小菱角,放在綠綠的韭菜、菠菜上面非常顯眼,完美搭配,味道獨特。

天黑了,外婆要住下,老人決定讓外孫跟著一起去上河,這是外婆妹妹的小兒子家裡,讓端木公暑假順便看桃子去。與其說是看桃子,還不如說給外孫繼續找個有飯吃的地方。

那個時候,外婆把外孫領到哪裡,他就去到哪裡?哪裡也就有他的活路。

順著舅奶奶家繼續往東走個幾里地,下到一個山坡後的小河邊走不遠,再上一個小臺子就到上河舅家了。

整個夏天,端木公就一直在上河舅家。每天他把飯吃了,就到門外桃樹下的草地上一睡一下午。

上河婆和外婆一樣,都是小裹腳,高高的個子,瘦弱而精幹,上河舅眼角有一顆黑痣,個頭低而處事精明,口齒伶俐。

端木公美滋滋得這麼想著:桃樹多好,看桃子就等於讓孫猴子看蟠桃。就每天在桃樹下等著熟透了的桃子掉下來,桃子上的絨毛經常扎的他全身癢癢。

這天,端木公在桃樹周圍轉悠,突然發現,在歲舅家不遠處,有個很舊的地坑莊子,隘頭拐角臺子上有一棵西紅柿苗,上面居然長著兩三個紅撲撲的西紅柿。

臺子離地面也有兩人高,端木公就拔來長草擰成一根繩,把繩子綁在桃樹上,雙手抓著繩子,慢慢的溜下去,輕輕地把西紅柿採摘下來,小心翼翼的裝在衣服兜兜裡往上爬。

爬上來之後,卻發現有兩個都爛在兜兜裡了,他只好把兜兜翻開,把酸甜酸甜的西紅柿醬吃了個精光。

說起小舅舅,後來,端木公才知道,他是外婆最小的兒子,來這個入世不久,就送給外婆的妹妹做兒子了。他人聰明機智,會說有眼色,一直是村子的文書會計,後來成為鄉上的會計,不到退休年齡就突發腦溢血,早早過世了,這是後話。

那段時間,端木公又隨上河舅和上河婆去不遠處的下河姨家。

他們成分好,家境好,生活富足,兒子工作。

下河姨穿戴都很乾淨得體,年齡和端木公媽媽差不多,就是胖得多,精氣神都特別好。

下河姨家門前就是下河,端木公搞不清楚,夏天為什麼天氣晴朗也能見到洪水氾濫?

洪水裡,大家都想著法子去撈河水中飄下來的木屑、樹木和傢俱、農具。有時候,死豬、死羊也隨著洪水飄下來,大人們看到後也不去撈,在激流的漩渦處打著轉,轉著轉著就繼續漂向下游去了。

轉眼間,端木公在小舅舅家的暑期生活又過一個段落了。開學前,上河舅把他又送回馬楞舅舅家,開始繼續上學。

過年的時候,二舅舅把端木公和其他孩子領上,到堡子邊的老碾窯裡,給他們一個個把頭剃了。要麼剃的光禿禿的,要麼在腦門蓋上留巴掌大的一塊頭髮。

沒有熱水、沒有泡沫、沒有推子,只有剃頭刀子。每次剃頭都是痛苦的,大家都要麼疼得大哭一場,要麼疼的悄悄地流淚,一聲都不敢吭。

沒有水洗頭,那剃頭刀子在頭髮上幹割,頭髮亂飛,稍不注意,頭皮上就會留一個刀疤,血會止不住往下流。

剃完頭,外婆就給端木公裝滿一布袋子的相生、油餅、麻花和粳糕,回去和父母家人一起過年。

初一後,學校的勞動格外多了起來,學校農場就在舅舅所在大隊不遠處由禮家山上的一個山頭。山下有幾處無人住的院落,住在農場勞動成了他們這些初中生必須的勞動鍛鍊。在這裡,端木公學會了所有的農活兒。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的農場勞動鍛鍊,他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農村勞動力。

開春學會往地裡拉糞、撒糞,除麥地裡的草,燒草防霜,撒化肥,種玉米;夏天學會割麥、擔麥、碾場、揚麥、摞麥草,初秋學會種回茬玉米、豆子、蕎麥和穀子;秋季要學會割草,收玉米,剁高粱頭,剝玉米,犁地,撒種子,磨地;冬天撤回學校上課。一年四季,擔水、絞轆轤,盤井繩、洗甕是少不了的。

初二快要畢業了,端木公自豪地說:“我們學會了黃土塬上所有的農活兒。”

去農場前,勞動委員端木公給全班排好勞動表,班會上,班主任朱老師讓他給大家分組。他說:“我們這個季節,每個班分五個組,一組六個人,男女同學搭配,兩個窯住學生,一窯住女生,每組兩人,一個窯住男生,一組四個,中間一個窯住老師,每組半個月,自帶伙食。”

端木公作為班上的勞動委員,他這一組全部安排了男生,沒有女生。他覺著勞力強壯,還少了麻煩,女同學最討厭,他怎麼都見不得。

說起來,五年級復讀的時候,舅舅隊上的羅芝蘭不停地問他語文和算術題,每次回家的路上,總要找些理由搭訕。

在班上,坐他前面不停地回頭抄他的作業,端木公每次躲得遠遠的,唯恐被她看見。少先大隊他們倆是正副大隊長,但從來不站一起,不一起說話。

山上農場勞動之餘,就是在梨樹上尋梨吃,還要找時間挖藥材。端木公去的時候,媽媽給他裝些麥面、玉米麵,還有豆子,帶到農場同學們一起自己做飯吃。

花捲、饅頭、稀飯、麵條,大家一起動手,誰會做什麼就做什麼,每期要進行勞動考核和生活大評比,看誰做得好,看誰勞動最賣力,看誰勞動技能強,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初中兩年半。

又一天,朱老師在班上給大家宣佈:“初二延長半年,今後要把寒假前畢業統一改為暑假前畢業,初二多上半年。”

朱老師還說:“從今往後,國家要逐步恢復教育制度,上學不再靠推薦,實行統一考試,擇優錄取。大家都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農場的勞動要逐步減少,上學不再按成分劃分了。”

開考第一年,初二畢業的鼻掉二兒子、愛娃和科來趕上了高中升學考試,只有愛娃考上了,全村也只有他一個人。

愛娃趕緊跑來,興高采烈地端木公說:“端木,我考上高中了,一二三隊就我一個,四隊的志根也好像考上了。”

端木公說:“好呀,你愛上學,學得好,家裡也供得起,心想事成。”

遠遠的,鼻掉二兒子揹著一捆草,路過端木公家,見他們一起說話,刻意拐到小鱉家的小路去了,想必再不會有推薦上學的好事兒了,不想上學還不用考,然後灰溜溜躲著走了。

愛娃就說:“你看,他多尷尬啊?他可沒有少欺負你。”

初二那時候,端木公當班長,在排座位的時候,他給朱老師建議說:“朱老師,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坐在一起愛說話,反過來,如果男女生搭配,前後左右男女生隔開,課堂減少吵雜,左顧右盼也會減少,有利於安心學習。”

朱老師看了端木公一眼,覺著想法很好,就鼓勵說:“可以試試,你把座位排好後,給我看一下,沒有問題就在班會上宣佈。”

來自由禮山的兩個女同學,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兩個紅臉蛋經常笑得掛在眼睛邊上。她們在女生間就好比喜鵲,喳喳喳閒話說個不停,他就安排坐在自己側面,後來發現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也顛覆了端木公的初心和意圖。

她們活潑好動,膽大聲大,大多時候還故意侵犯端木公用鉛筆刀刻畫出來的邊界。當端木公學習時,她們偷偷朝他噗嗤一笑,還用胳膊肘子搗鼓他一下,當引來他怒目時,她們覺得是最得意得時刻。

等端木公不生氣了,她們又偷偷拿出她那罐頭瓶做成的水瓶子給他喝水,他照樣不為所動,可看她用那些精心挑選的紅黃蘭色塑膠繩又用鉤針勾出漂亮的瓶套兒,他心裡倒暗暗欽佩這些山上女同學的心靈手巧。

“我要上學,我要考上高中,我要用我的本事考上高中。”端木公為了學習,就這樣暗暗地給自己下決心鼓勁兒。

隱隱約約、朦朦朧朧間,“呴…呴…呴”好像雞叫了幾聲。

“怎麼起來這麼早?雞還都沒叫哩?”在大窯裡聽見兒子起床出門的聲響後,媽媽驚醒來問道。

“今天去還要架爐子,天都那麼亮了,媽,我走了。”端木公只好悄悄地給媽媽說明原因。

“那路上小心點。”端木公媽媽給兒子叮囑。

“哦,知道了媽,我走了。”端木公給媽媽說了一聲,穿上棉襖,戴個護耳朵的灰布棉帽子,穿著媽媽做的黑絨棉鞋出門奔向三里路之外的學校。

院子裡的積雪足有二尺厚,出了大門,四面都是高塧頭的院子,看著白晃晃一片,塬上亮乎乎的。

端木公也不知道是啥時間?在這個沒有鐘錶只聽雞叫的年月裡,他只能堅持寧可早走也不能遲到的信條。

嘎吱、嘎吱的踏著雪,端木公艱難地爬上大門外的斜坡,到了塬邊的路上,四周才變得開闊起來。

雪已經不下了,可白茫茫的原野到處被大雪覆蓋。溝、坎、路被大雪覆蓋分不清,只有樹木黑黝黝的影子在白色的世界裡給他指點辨別著前去學校的方向。

本來出了大門就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的上了坡,坑坑坎坎的羊腸小徑只能搖搖晃晃摸索著走過。

過了馮莊子,穿過柏油路,一會兒就到前面的葦子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