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個土坑的拐角處,猛地竄出一隻灰色的兔子來,把端木公嚇得“哇”一聲大叫,差點把手裡提的乾柴撒了,就地一個趔趄跌倒在半人厚的雪裡面。

在他爬起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歸於寂靜。原野上只有怒吼的風,和風颳過的雪唦唦作響,風帶著在他的耳邊呼…呼…呼地刮過,再都了無聲息,鴉雀無聲。

端木公“突…突…突”地心跳像要蹦出來似的,他強打了打精神,又自己壯了壯膽子,徑直走上去中學的小道。

之所以害怕,是因為這裡經常出沒的狼。雖然說,哥哥和端木公曾經一起去街上看戲,在漆黑的夜裡,被玉米地裡突然竄出來的狼咬了臉頰,恐懼驚呆了周邊的村民。

端木公也一個人曾經去山上拾羊糞,在一隊的溝邊上,被獨狼緊追不捨,他上氣不接下氣,跌倒在村頭,連吃下肚裡的蒲公英杆子都全部吐了出來。

就這樣,一種孤獨的為數不多的野生動物,在塬上屋不閉戶的環境裡生存是不存在的。

到處瘋傳,一會兒說是動物園跑出來的狼,一會兒又說是狼在運輸途中跳下車來的,一會兒說在誰家羊圈咬死多少多少羊只。

眾說紛紜,對誰而言,都意味著驚恐與不安。就在極度的恐懼不安中,四周除了風吼和自己的呼吸、腳步外,沒有燈光,沒有人影,沒有來自人類任何聲響。

端木公靜靜地聽著他腳下那些吱…呀、吱…呀、吱…呀的踏雪聲,聽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朝前走去。他知道,再走一會兒,就到了真正該恐懼的地方了。

學校不遠處有個葦子坑,這裡是路過學校的必經之地,野狗經常出沒的地方,更是小孩子夭折掩埋的地方,還是被掩埋瘟病死動物的地方。

確實,平時上學路過這裡,同學們都要快快走,不敢左顧右盼,來去匆匆。都說這裡陰森,都說這裡有鬼,都說這裡一個人不敢走。

更何況深更半夜、冰天雪地裡,端木公尋思著,小心謹慎地繼續朝前走著,腦海裡不時浮現出語文課本里魯迅鬥鬼的故事,這也是學校故事會上馮濤同學最搞笑最幽默的故事節目。

他說,魯迅有一次路過一個墳地,都說那裡鬼多,他就不信,果真又一次路過墳地。走著走著,就發現一個影子移來移去,忽高忽低,他就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可發現這個影子跟來跟去。當他站住的時候,影子也在身後站住,他走影子就走。最後,他緩步而行,等影子靠近的時候,他厲色大喝一聲:“你是不是鬼?你是什麼人?你要幹什麼?”那個影子頓時嚇得叫出聲來:“我不是鬼,我是個要飯的,就住在墳地裡。”

馮濤還說,墳地上經常有鬼火。後來老師講,其實也不是,是人體骨頭裡的磷分子在空氣裡散發出來,與空氣摩擦自燃後發出的光。

受他的故事感染,端木公也不相信世間鬼的存在。

想著這出“鬼的故事”,端木公的膽子也就壯了起來,小心翼翼、大踏步朝葦子坑邊的路上走了過去。

剛到坑邊的時候,不知是他的腳步聲,還是它本來要出來,果真在不遠處,一隻野狗慢騰騰走出地埂。

黑色的影子抬起頭來站在不遠處,對端木公遠遠地張望了一番後,繼續慢慢悠悠地沿著坑下面的坎子搜尋著什麼。

端木公雖然驚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它只是條狗。他就“吭、吭、吭”乾咳了幾聲,清清嗓子,給自己壯了壯膽。

過了這裡,學校不到五百米了,他就跑著過去。大門緊閉著,鐵鎖鎖得緊緊的。院子裡沒有一絲光亮,周圍的村子裡也不見一絲光亮,四周依然沉浸在夜幕和夢鄉之中。

端木公把架火的木柴從鐵大門的門縫裡放進去,踏著鐵鎖的地方爬了上去,翻過鐵門。

第一排就是他的教室,拿著教室的鑰匙,把門開啟,開始架火。把煤餅子圍攏了一個大大的圈,用廢紙把木柴點著,一會兒,熊熊火焰把三間大教室映得通紅。

他在教室裡烤著火,開始看書。一個人的教室裡,安靜得出奇;一個人的校園裡,安靜得出奇;他的心,此刻也安靜得出奇。

冬天的嚴寒已不再讓他哆嗦,媽媽給他做的棉衣讓他走過這一路,已經把嚴寒驅趕的遠遠的,棉鞋裡鑽進去的雪也早被火爐子烤乾。

他把自己拿的煤油燈點著剝亮,把爐膛裡的煤餅換了三遍,這才見同學三三兩兩的來到學校門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啥時候來學校的?也不知道雞是不是叫了?也更不清楚他怎麼會起如此之早?以至於後來成為學校在他們隊上一段傳奇,一段新的半夜雞叫。

初二班主任姓朱,朱老師是端木公爸爸的同學,公派老師。為人倔強正直,語文功力特別好。個子不高,消瘦的身子,經常抽菸吐痰。一直穿一件樸素的灰中山裝,布鞋,藍色或者黑色的褲子從來皺皺巴巴的,戴個褪了色的淺灰色帽子,耷拉的帽簷子經常被頭油侵出來一個黑圈圈。他是同一個公社的人,兩三個星期回家一次,總騎個破舊的腳踏車。

與另一個教政治的李老師和教數學的王老師都住在一個靠廁所不遠的教師平房裡。朱老師上課嚴厲而乾脆,講啥就說啥,從不拖泥帶水,對上課不注意聽講的學生特別嚴厲,幾句成語罵的讓你摸不著頭腦。

朱老師對端木公恩威並施,不講情面。當初,他上初中之後,爸爸還特意給朱老師寫了信,希望朱老師對他兒子多加照顧,給他“吃點小灶”。

有一天,朱老師把端木公叫去,說:“學習是一個人一生的重要階段,學習無用的論調已經不再管用了,你父親過去學習就很好的,你要好好學習,不要和別的同學去比,爭取考上高中,這也是你父親的希望,你可不要辜負了。”端木公一直低著頭,認真仔細地聽著朱老師給他講道理。

他暗自欣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要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時不我待,考上高中。

去學校農場參加勞動鍛鍊的時間大大壓縮了,一些奇怪的運動又開始了。

一天,從老師的宿舍方向傳來對罵聲:“你個老學究,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打的就是你。”

“嗯,你,死不知其,麻葉子光光乎,你,愛屋及烏,掩耳盜鈴,誰還不知道啊?就是你自己不知道吧?豬八戒照鏡子,學生就是你給帶壞的。”

哦,是朱老師和隔壁李老師不知道為什麼事情爭吵起來。朱老師罵這些成語很多人都沒有聽過,何況李老師是個數學老師就更聽不懂了。

當朱老師罵出幾句,就看李老師在屋子裡翻著成語詞典查詢,明白意思後,又繼續找著對罵。後來據說,兩個老師間就為翻案風運動的態度爭執不下。

大字報滿天飛,標語在教室的牆上糊了一層又一層,人字梁的教室頂棚一排一排的掛滿了語錄、摘抄、詩抄,還有全班同學們的決心書、挑戰書、控訴書、心得體會和誓言。

這些大篇幅滿教室的毛筆字大部分出自端木公的手筆,大家都知道端木公經常在家裡練習毛筆字,字寫得好,拿得出手,能給班級爭得榮譽。

不知不覺,端木公在舅舅大隊那所不完全中學三年半的學習生活快要結束了,再沒有被欺負被打罵的痛苦經歷了。

一來受大舅舅的恩澤護佑;二來政治社會環境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尊師重教,考試錄取成為主導方向;三來勤奮學習,積極上進,得到尊重。

端木公的學習在班級名列前茅,他經過三次申請後終於被吸收為紅衛兵,還當上了大隊長。

轉眼間,初中該畢業了,他們都參加了高中升學考試。離校前,端木公約小兔請朱老師和李老師一起照了一張合照,小兔兩毛錢洗了一張。

可是,端木公面露難色,悄悄給小兔說:“我只有二分錢,人家一寸也得一毛錢,我實在沒有錢了,這是我第一次照相,你洗下了讓我看一眼就行了,行不?”

小兔不加思索地說:“當然行呢。”

秋後開學前,正在山上挖冬花的端木公從同學處才打聽得知,自己考上了高中,隊裡再都沒有考上,他尋思,他們正好回隊上勞動,一天可以掙十分工。

其實,說起照相,比端木公痛苦的莫過於端木公爸爸對爺爺照相的事。他們來到這個世間,把一切都留下了,唯獨沒有給後人留下一幅畫像或者照片之類的任何可供回憶的影像,他們的音容相貌只能深深的刻在一家人的腦海裡,這件事情是端木公爸爸大半輩子刻骨銘心的痛點。

當然,挨鬥可能有照片,但是,就那種照片去哪裡才能找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