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公三爹和二爹家的日子多少要比他們家的生活好點。
動不動二爹就樂呵呵地端個麵碗蹲在門口,把麵條挑的老高,然後吸溜、吸溜一下子吸進嘴裡。
端木和弟弟也只能遠遠地蹲在自家門口貪婪地望望,任憑舌頭下的唅水在口腔裡無情地打轉轉。
“端木,你媽在嗎?”
正趴在地上做作業的端木公抬頭一看是歲舅舅來了。
端木公即刻緊張起來,不知所措的站立在舅舅對面,一邊放下手裡的書本,一邊在衣服上亂蹭著沾滿黃土的手。
這天,歲舅舅擔著滿滿兩大籠煨的,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就站在端木公家的窯洞門前,表情嚴肅凝重。
隨即,端木公趕緊應答說:“哦,舅舅來了,我媽現在不在,勞動去了還沒有回來呢,我剛剛放學回家。”
歲舅舅把煨的提到窯門口的拐角,腰稍微彎了一下,籠就捱著地了。
歲舅舅把水擔鉤子從籠上取下來,靠牆放在一邊,把重重的大籠提起來,把煨的倒在牆拐角,扭頭看了外甥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擔起兩隻空籠,一扭頭走出大門洞子去了。
端木悄悄地跟著歲舅舅走出大門,看著歲舅舅遠去的背影:上了對面的陡坡坡,過了溝灣子,過了牛窯,消失在場的後面。
端木公回過神來,細細揣摩著舅舅的神情,面無表情,看不到兇狠,也看不到慈祥,更看不到笑臉,眉宇間透著一股凜然的英氣,只有晶瑩的汗珠子從額頭流過面頰,從面頰流過下巴,留下道道痕跡,還有汗流塌溼了的灰布襯衣。
在歲舅舅漸漸遠去的背影裡,端木公一臉茫然。
天終於黑了,端木公媽媽收工回來。看著門拐角像小山一樣的一大堆煨的,足有百十來斤。
全是一些細小的草籽、木屑、碎樹葉和地衣,包括碎爛的牛羊糞。媽媽的臉抽搐了一下,疑惑地問兒子:“這是哪來的這麼一大堆煨的。”
端木公趕緊說道:“是我隨舅舅剛擔來的,倒下就走了,啥話也沒說。” “哎,把你隨舅舅都整的,這麼遠這麼重,還擔了這麼多。”端木公媽媽再也沒有問什麼,喃喃自語。
之後,取下一扇屋門掛著的栓子,推開另一扇屋門的關子,進到半乾腿深的闕地裡。
潮溼陰暗的屋子已經不像夏季那樣舒適宜人了。
端木公媽媽放下鐵鍁撅頭,匆匆洗完手,有氣無力地坐在灶臺後面的木墩上,準備燒火做飯。
她勞累過度,情緒低落,悶悶不樂,點火做飯也沒一根火柴,幹瞅著潮溼的玉米杆兒無法生火。
端木公媽媽著急地說:“端木、端木,快去你三爹家借一匣子洋火去。”
端木趕緊從炕沿坐起來,面露難色。
說:“早上就借過,我三娘說借的都還沒有還哩,還借啊?”
端木公媽媽又說:“要不到你二孃家借一匣子,明兒買了就還。”她一再催促兒子快點去。
端木公急匆匆跑到大門口的二孃家,見屋門鎖著。
“媽,我二孃家沒人。”
端木公媽媽愁眉苦臉地嘆息道:“哎,這日子,有面了沒有柴,有柴了沒有水,有水了卻沒個洋火。”
端木公只好咚、咚、咚的跑出大門洞,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水井旁邊住的翰俊姐夫家借一匣子火柴救急了,哪怕借上幾根也行。
翰俊姐夫一家五口,三女和兩口,後來硬生生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終生一兒,家境比端木公家院子裡都要好很多,就因為他家成分好,時時處處都有照顧。
再者,他們家的三個孩子都是女子,比端木公兄弟們的歲數小一些,吃的也少,用的也少。
等端木公跑過去說明來意,這個家門姐姐二話沒說,拿出自家半盒火柴,給端木公數了五六根,還找了劃火柴的盒子一起給端木公,就跑著拿回家交給媽媽。
端木公媽媽還是做的麩子比面多的連鍋面葉,把麥面和高粱面合在一起和著擀的,面與麵湯攪合在一起,放些鹽,倒點醋,娘母四口人一人一碗半,就是六七碗,一口大鍋也有半鍋。
端木公儘管餓著肚子,看到媽媽做的這飯,喉嚨好像突然變細了,怎麼都咽不下去,一碗麵端在他手裡,轉過來挑過去,就是吃不下。
他母親看見後氣呼呼地說:“不餓了就拿來,不吃了就這個也沒有多餘的。看把你能饞死嗎?一天剛想吃好的,天爺還給你沒有下下呢。吃不吃?快點,吃了還要趕緊餵豬去。”
端木公媽媽罵完,還得收拾屋子,又煮豬食,還要洗鍋,洗完鍋,還要趁人家有絞的井繩給甕裡絞上兩擔水,要不明天又沒有水吃了。
稍微消停了,媽媽看著三個光頭兒子,一頓比一頓吃得多,又氣又愁,成天在外面幹不完的活兒,回家還有那麼多的家務等她一個人來做。
她滿肚子的淚水不知道往哪裡倒?滿肚子的怨氣也不知道給誰出?她怨恨這個家,更怨恨這個生活。
可是,她就連出氣的地方都沒有,每次做著、做著,沒完沒了的活兒,沒有一個人能給她安慰,沒有一個人能幫上那怕一點點兒的忙,她的氣只能撒到眼前的兒子身上,或許罵上他們幾句,才能平復她真摯樸實而熱愛生活的積怨。
不知不覺深秋了,塬上動不動秋雨連綿。玉米成熟了,最多的莊稼活兒就是收玉米。連陰雨多,玉米棒子收回來就搓棒子,女人連搓帶曬。
男人們從地裡剁玉米杆子,沒有自留地,玉米杆子分片到戶,自家的砍下自個拉回家,還得把玉米根挖出來,拿回去,不能留在地裡。
端木公家裡,媽媽除了參加隊裡搓玉米掙工分,哥哥和端木公一起在忙完隊裡的活兒後,還得連天連夜剁玉米杆子,挖玉米根,把地整出來,趕著種冬小麥。
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足有端木一胳膊粗。發達的根系盤根錯節,猶如龍虎爪子深深地扒在地裡,兩三個尺把長的玉米棒子趴在玉米杆上,風也刮不倒,雨也下不歪,收成年年都挺好。
端木和媽媽、哥哥把搓完的玉米芯等隊上分完拿回家,再把上面剩下的個別玉米粒剝下來曬乾,也能吃個幾天幾頓的。
玉米杆和玉米根拿回家,在窯上面的空地上堆碼整齊,晾曬乾後,用來燒火做飯,這是端木公家裡的主要燃料。
七二年那年,端木公爸爸回家裡,莊稼由於天旱歉收。
他說:“端木公,你把軟一點的玉米芯留下,放到牛槽裡,等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沒別的吃了吃。”
端木就就小心翼翼地挑揀小一些嫩一些的玉米芯,收攏好堆放在牛槽拐角,撕些舊書紙遮好,又開始搶收玉米杆。
可是,陰雨連綿,不管白天黑夜都得按隊長的安排挖完,隊上要按農時秋種,誰都不敢耽誤。否則,隊長就會像瘋子一樣滿地埂跑著吆喝、呵斥、責難,謾罵,而村子裡的其他人還會看他們的笑話。